歌尽桃花
  马蹄哒哒,顾清影双眼无神地握着缰绳,一路从城外到山间。
  她魂不守舍,于是下马时差点摔了一跤,南凝儿及时扶住,忐忑问她:“师姐,又出什么大事了?”
  顾清影摇头,“没有。”
  她到了露华台,见师弟师妹们都好好的,脸上却也露不出笑容,南凝儿看了她半响,终道:“师姐,我们听说……风月阁的妖女落网了?”
  顾清影正想着苏棠,就听到南凝儿问起她——
  人的性命救回来了,大夫也说人快醒了,听到这句的顾清影立刻就动身折返飞仙观。
  她居然在害怕。
  害怕那双桃花眼睁开,害怕听苏棠的声音。她从来没有怕过生杀,没有怕过刀剑,然而一想到苏棠会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对她说话——
  第一句,醒来后的第一句,苏棠会说说什么?
  那个轻凉的吻顾清影也记得,更不敢思考那是什么意味,很想问问苏棠,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想象了无数遍两人四目相对的样子,越发惶恐不安,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应对自如的办法,最后便慌慌忙忙地从督令府告辞。
  她也逃避了,原来人不是不会做逃兵,只是没遇到真正的恶战。
  然忽听南凝儿口中的“妖女”,顾清影脱口道:“谁说那是妖女?”
  南凝儿道:“香客们说的,说那妖女杀人如麻,爱财如命,罪有应得……”
  顾清影抚着她肩头,“江湖传言不足为信,都是假的。”
  南凝儿道:“可江湖也传言说师姐是个菩萨一样的人,这可不是假的呀……”
  顾清影突然就蹙眉沉默了,半响才似带哭腔道:“怎么不是假的,我不是菩萨一样的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可见果然不足为信。”
  不远处莫琛收剑朝二人走近,忧心忡忡道:“师姐,您脸色很不好。”
  顾清影无力地抬手去揉揉眉心,“只是这两日未休息好,没什么大碍,你们好好的就是了。”
  她的窗前,常青藤依旧,冬日里也没有枯败,可当年一起赏过这抹常青的师姐师妹却都不在了。
  兰灵再也不会给她做点心,风怜雅再也不会给她裁衣裳,萧扬卿再也不会淘气地去扯她的拂尘。
  顾清影端着一盆水进来,把静静搁在盒子里的拂尘取出按进了水里——
  冰凉的水,立刻浸湿拂尘,她握着须尾那抹暗红用力揉搓,拼命地洗,企图消去它,把这个残酷的印记抹掉。
  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但她还是想这样做。
  人岂非都会做些徒劳的事情,明知道是徒劳,还是执着地去拼命。
  顾清影本满手寒凉,但搓得掌心通红,很快就热烫起来,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掌心的温度还是那样低,人却觉得它发烫,跳动着,一下一下,随着血液散开,让人以为暖极。
  她根本没有细看眼前,只一味揉搓,直到呼吸沉重得自己听来都吓人,才低头去看——
  那抹暗红居然还在。
  顾清影紧紧闭上眼睛,一把将它们扫下了桌。
  水花四溅,哗啦一响,拂尘无辜地落了地。
  顾清影完全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些什么——
  甚至连这情绪究竟是不是愤怒也不知道。
  她一向自诩她沉静,总觉得她比那些同门看得透,虽然她从未说出种话,心里却一直是这样想的。
  而她也确实沉静理智,明明白白地知道抹去那缕暗红根本于事无补,可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她居然也会做?
  她的情思让她多此一举,她的理智告诉她于事无补,好像这个理智的顾清影正在嘲笑她——
  你怎么能做出这么蠢的事情?
  她两手撑在桌上,越来越用力,控制不住的内力起伏涌动,转瞬就震裂桌面。
  杂响一声,顾清影惊而退步,彻底陷在这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出不去了。
  她缓缓瘫坐在地,直到夕阳西下,山间风景无限。
  南凝儿叫了几次门都没有得到回应,正和几个师弟师妹在门口踌躇着,忽见房门一开,顾清影神情恍惚地从里头走出来,手里还握着那把剑。
  天寒,剑却很暖。
  这是苏棠费尽心思送她的礼物,剑客没有不爱剑的,何况是如此神兵,剑刃辟毒,剑鞘自暖,找遍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把这样的好剑。
  南凝儿试探着出声唤她:“师姐……?”
  顾清影反手将门关上,轻轻摆了摆手,视线里人影憧憧,没有一个是能看得清的。
  “山下还有事,你们照顾好自己……”
  她撂下这一句便摇摇晃晃地往门口去,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师弟师妹。
  有人弱声带出哭腔:“师姐这是怎么了?”
  南凝儿也满心困惑,却道:“师姐说了,让我们照顾好自己,我们便听师姐的,管好自己就行了,走吧,去吃饭。”
  众人驻足未动,只见晚霞漫天,顾清影道袍轻卷,不是她一向穿的黑色,而是灰白一影,衣角还沾着水渍。
  南凝儿步到窗前,看到里面水未干,拂尘落尘,染了泥污。
  三三两两的人从她身后走过,顾清影已经要走远了。
  南凝儿一个转身拼命追去,惊出一阵喧哗,晚霞余光在身侧匆匆流转,暖光落在顾清影灰白的肩头也带不上一丝温度。
  她冲上去挡在顾清影身前,双臂一展——
  “师姐,你还会回来吗?”
  顾清影停下脚步,伸手抚开她散落的两缕头发,“当然了,很快就回来。”
  南凝儿定定一抬头,“师姐,你不要怕,你还有我们。”
  她清秀又稚气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很莫名的神采,眼中的关切和坚定显而易见,看得顾清影眼眶一热。
  随即吸了吸鼻子,哑声应道:“好,师姐知道。”
  南凝儿道:“我希望师姐永远在这里,可是更希望师姐轻松开心,如果师姐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不要顾虑我们,我会照顾师弟师妹,莫师兄也会帮我。”
  顾清影眼神就变了,“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南凝儿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师姐很难过。”
  顾清影握一握她肩膀,握得很紧,呼吸声里渐渐有了哽咽,“回去吧,等我回来。”
  她像是做了一个很沉重的决定,因而紧张得声音发抖,最后翻身上马,看到夕阳被暮颜峰遮住一半,山间尽是暖红。
  红色从来都是暖的,一看就有热度,所以血也是暖的,但落地即冷。
  地牢里看不到夕阳,只看得烛火,摇曳着映入苏棠眼里。
  她一睁眼就感到后脑沉痛,痛得她恶心,痛得头晕目眩,黯淡的烛火也变得刺眼,她轻轻一动手臂,就听到了锁链的声音。
  从墙上延伸下来的细细锁链,连着一圈银光熠熠的镣铐,正好扣在她手腕上。
  苏棠只轻轻转了转头,就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正前方便传来男声提醒她:“伤在头上,别乱动。”
  王了然端端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灰瞳在烛光中越发妖冶,朗朗如寒夜中星。
  苏棠连抬眸的力气也几乎没有,很快把视线落下,脱口问:“顾清影呢……”
  少年微笑答她,“顾道长回飞仙观了,毕竟观中师弟师妹年纪还小,她放心不下。”
  这话意味昭然——
  顾清影放心不下同门,但放心得下你。
  或许是苏棠多心了,才听出这种意味。
  因为王了然说得很随意,也很坦诚,平心静气地阐述事实而已。
  他不卑不亢,“在下自我介绍一下——南域玖礿门下,王了然。奉命将风月阁沈良轩贪藏的《寒诀》残本带回南域,现下需要风月双环,以确定它是否在风月阁密室里。”
  “姑娘身受重伤,捡回一条命很不容易,尽快把月环的下落说出来,对你对我,都好。”
  “宗风翊也要忌惮我东南三分,抓你是他下的令,域主之令,谁敢不从?不过你我无冤无仇,只要你说了,我功成而退时你就自由了,说罢,它在哪儿。”
  苏棠痴痴呢喃一遍:“月环?”
  她声息低弱,“我不知道这东西……”
  王了然也不急,“我知道沈良轩送过你太多奇珍异宝,一时想不起来,你慢慢想,或者——”
  他抬手扣在身侧牢栏上,“东颜前辈,拿吃的进来。”
  再转头凝视苏棠,“姑娘吃点东西再想。”
  苏棠轻咳两声,使得身体震动起来,带着脑后的疼痛加剧,再也无力看牢中烛光,一手压上额梢挡住光线。
  “我想不起来,虽然听过但从未听那贱人说起这东西,你若不信我就随便你处置罢。”
  王了然弹指灭掉一盏烛火,牢中顿时又昏暗三分,他盯着苏棠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缓缓起身到了她跟前,拇指下按着一颗浅蓝小珠,就压在食指指节上。
  他一个用力将小小一丸捏碎,裂出一阵异香飘样苏棠鼻息里——
  这药不是百分之百都成功,所以他也逡巡半响,才把刚刚的问题又问一遍。
  女人的眼睛里空洞虚无,正像春夜细雨落烟之时,所见皆朦胧。
  她纤细的手腕在镣铐里更显得瘦弱不堪,松垮的白衣拢在她身上,遮不住腿上的光洁,侧脸落尽暖光,把她的轮廓投在阴影里。
  王了然保证——
  她若双目含泪楚楚可怜地冲一个狱卒求一句“救救我”,立刻就有人带她越狱而去。
  她唇上干裂了两个小口,随着她说话时蔓出血色,像两点没有抹开的胭脂。
  东颜皖端了一托盘清粥小菜,踏进牢门就看见少年蹲在女人面前发怔,忙轻呼一声:“公子?”
  王了然站起身转头道:“她还真不知道,这岂不是见了鬼了……”
  东颜皖道:“不可能是金淮和万俟冥都撒谎罢。”
  王了然沉声一叹,“大概她真的没想起来,后脑受的撞击太大,一时神志不清,多等等罢。”
  苏棠一点动静也没有,还睁着眼,靠在墙上,唇间轻启,呼吸低弱。
  王了然道:“东颜前辈,你喂她吃点东西,会不会被她勾引住?”
  东颜皖惊道:“公子莫要取笑,属下怎会——”
  王了然噗嗤一下乐出声,“我说说罢了,既然这样,前辈便受累罢。”
  东颜皖一手拿起清粥,也忍不住想调侃这小公子两句,便道:“公子看了她,被勾住魂了?”
  少年竟然真的脸上一红,话中却诚实道:“没有。”
  东颜皖从没见过他脸红,当即更惊,正要再问,少年已自行解释道:“你听说过的罢,从前南域也有个长着桃花眼的人,师父经常说起他。”
  “我和师父同处之时当然是她时日无多之时,她很少去怀念谁,唯有这一个,临死时也念念不停。”
  东颜皖动作一僵,“我当然知道,他和东域苏家关系甚好。”
  说着叹笑两声,“这女子好像也姓苏呢。”
  王了然道:“所以我刚才看着她在想,洛风的眼睛是不是也这么漂亮……或者更漂亮……”
  他苦笑一声,又叹道:“可惜了。”
  说罢推门而出,给地面留下一道阴影,又回头郑重加令一句——
  “对了,不许任何人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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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玖礿(yuè) 宗风翊(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