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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明昀早年间英名远扬,一把断流刀使得赫赫生风,在剑道至上的江湖也能凭借一把长刀雄踞一方,连薛灵妙这样乖戾的人,在世时也很少主动招惹这位笑面虎,大都和他笑脸相迎,能躲则躲。
  但萧漱华的恐吓显然分量不轻,至少常年看似淡泊的宋明昀这一次是难得地露了几分慎重的意思。
  白衣的青年一把拉住萧漱华的手腕,萧漱华下意识地挣了挣,却没挣脱,
  宋明昀和萧漱华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甘示弱,尤是萧漱华,当即哼出声轻蔑的嗤笑,不耐烦地回转身去:“呶,找死的自行排队去同悲山找本座,这会儿没心情,不杀。”
  宋明昀端着脸色,还是他身后的宋明庭把刀一扛,大大咧咧地发问:“同悲山?没听说过。你这太监是不是怕死,故意讹老子?”
  萧漱华步子微顿,漂亮的眼眸这才往他身上瞥去一刹,他当然认得这位昔日的手下败将,可惜当年还值得严阵以待的刀客,如今只是个逞嘴劲儿的莽夫,这一点实在令他不屑。白衣青年看出双方神色都隐隐不耐,眼见着就是要擦枪走火的架势,连忙上前半步,霜白的袖袂略略一卷,露出他半张苍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羸弱,但他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骄傲,刚刚好地把握在礼貌的善意中,轻声解释道:“这位大侠有所不知,同悲山乃是家师近日居住的洞府所在,此处向东五里不到,若是诚心来同师父比武论道,在下自会在山脚相候。”
  宋明昀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对这不卑不亢的青年颇有几分好感,开口问道:“先前不及多问,不知阁下贵姓?”
  青年愣了愣,被萧漱华往身后拽了一下,萧漱华神色郁郁,替他应道:“这是本座的人,宋前辈关心什么呢?”
  众人早就发现这青年一身质朴的白衣,行为举止都有几分孟无悲那样清高孤绝的气质,只是比起孟无悲,这人似乎显得病态,脚步虚浮不说,脸色也很不好看,虽然一直表现得无畏无惧,但依稀能从眉眼里看出几分怯懦卑微的意思。
  宋明庭自觉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掩饰,大笑道:“你的人?看抱朴子这么久都不睬你,果然是耐不住寂寞吧?”
  他话音未落,耳边却是蓦然一寒。但闻一声铿锵的金鸣,宋逐波和宋明昀的刀同时挡在他身前,才堪堪格住一把冰冷的剑鞘。饶是如此,那把剑鞘带起的寒意,依然锲而不舍地幽然一闪,像是贴面而过的一缕微风,果断地在他侧脸抽了一嘴巴。
  萧漱华一张妖艳无匹的脸在他眼前放大数倍,霎时间又极快地远去,好似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除却他对面肿了半张脸的宋明庭。
  白衣青年沉默地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咬了好半天的牙,两条腿都不自觉地打颤,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挡在萧漱华身前,行了个僵硬的礼:“在下明州人士无名小辈孟浪,如今在守真君门下习武。”
  宋明庭也被方才的杀机吓得后退几步,暂时不敢出声,还是宋逐波眼神闪烁,反问道:“姓孟?”
  孟浪沉默片刻,颔首:“姓孟。”
  宋明昀并指擦去刀面上被萧漱华逼出的白痕,似是漫不经心地追问:“但阁下看上去似乎并无武功功底,贵庚啊?”
  萧漱华的剑已经再次在鞘中震响,但孟浪已从刚才那番过手看出对面领头的几人都不好惹,下意识就想拉开萧漱华,然而后者并不领情,桂殿秋兴奋地一震,于他手中织了个漂亮的剑花,萧漱华开口了,嗓音冷冰冰地:“几位该不会以为本座这是被你们围堵在这儿了吧?”
  宋明昀不语,态度却像是默许。
  虽然萧漱华刚才那突然的一击震得他虎口发麻,直到这会儿也未恢复,但宋逐波的反应也令他十分惊喜,现下的局面十分清楚,他们这边能战的至少有三人,而萧漱华至多与他不相上下,若有宋逐波和宋明庭从旁相助,拿下萧漱华只是时间问题——何况萧漱华身边那个孟浪,根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只会是萧漱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拖累。
  萧漱华随手撩起孟浪的袖袂,敷衍似的擦过桂殿秋的剑鞘,桂殿秋追随他多年,对他唯命是从,最能谙熟他的心意。因而此时桂殿秋剑身上仿若雪水一般寒亮的冷光,刹那间撞入宋明昀的眼里,萧漱华抬起脸,自言自语地开口:“孟无悲,不拦我吗?”
  过耳唯有风声。
  于是一霎时,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唯有一丝似是哽咽的轻叹。
  天际凝滞的云霭忽而散却,原是桂殿秋倏然出鞘,剑光与剑鸣并起,仿佛镜璧湖月、空谷龙吟,萧漱华的剑法从来精绝狠辣,尤是小荷剑最以奇诡邪肆闻名,在他手里更是如虎添翼,但见剑尖微抖,自在如风,却没向着三人中最最急躁的宋明庭,而是直往宋明昀的咽喉奔袭而去。宋明昀当即横刀来挡,宋逐波也未示弱,长刀起落,别有一番少年人的慷慨。
  但萧漱华天生的怪癖,挑准了谁便缠着咬,因此只是侧身轻闪,避开宋逐波扑面砍来的刀,抖剑再出,依然是朝着宋明昀的命门。
  刀法本来讲究精炼简绝,然而萧漱华近年都与孟无悲缠斗,偏巧辟尘十九剑也是一般无二地追求大道至简,早就对这类招式的破绽烂熟于心,因此宋明昀父子落在繁复纷杂的小荷剑中,早就被强行逼进了他的节奏。
  宋明昀行走江湖多年,不过须臾便察觉态势不妙,当即猛一甩刀,果然将附在其上的桂殿秋也逼走几步,此时萧漱华藏在刀光剑影之后的脸上却是笑意更深,微一抬腕,袖中陡然射出数枚银针,宋逐波瞳孔一缩,立刻曳刀来挡,然而那针生得极细,他眼光远不如宋明昀的毒辣,即便全力格挡,也还是错过几枚,堪堪被一枚银针钉入右肩胛,握刀的手也随之卸力,酸麻不堪。
  “叔父——”宋逐波失了气力,下意识地回过头,他已败下阵来,若再恋战,势必要被萧漱华赶尽杀绝,但宋明庭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出手,他虽然和这位叔父关系疏远,但也不至于完全忘了对方的存在,一见萧漱华步步狠逼,和宋明昀战得势同水火,难分难舍,心里便只顾着怎样助宋明昀一臂之力。
  然而宋明庭却像刚刚回魂一般,周身一震,傻愣愣地看着他:“嗯?”
  “叔父,你...”
  向来急躁冒进的宋明庭却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似笑非笑道:“这不是兄长和萧漱华的单挑吗,我哪里好插手?”
  宋逐波一愣,来不及回味他那抹笑里的含义,那边宋明昀不过近百招,竟然已现出颓势,直被萧漱华撵着压制。孟浪早就找了处草丛蹲着,生怕被宋逐波等人想起,当做人质来威胁——事实上宋逐波竟也当真反应过来,立时去拉宋明庭:“叔父,你快把他抓过来。”
  孟浪登时作势要跑,却听宋明庭意味深长地开口:“都说是他们单挑,你干嘛和一个普通人过不去?”
  ——这时即便是事不关己的孟浪,也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萧漱华全然不知那边的形势,他与宋明昀这样的高手作战也是险象环生,难有半分玩笑的心思,过了几百招才险险借着轻功优势逼出宋明昀的破绽,眼瞧着就要一剑刺去,却听那边孟浪一声振聋发聩的惊叫:“——师父!”
  萧漱华睬也不睬,孟浪本来就是他的拖累,死乞白赖跟着他而已,若不是怕被人说是他养的情人,他连施舍个徒弟的名分都懒得。
  但宋明昀却是福至心灵,莫名地回过头去,他目力极好,只一眼就看清了那边的状况,当即不顾萧漱华长剑在前,气得青筋毕露,暴喝一声:“宋明庭——!”
  萧漱华险险被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吓了一跳,侧脸躲开宋明昀飞溅的唾沫星子,不知为何,桂殿秋愣是在空中一闪,堪堪避开宋明昀的心口,只是刺进肩胛。
  宋明昀向来斯文儒雅,无论本质是怎样的人,脸上是一定装得最最道貌岸然的,能让他愤怒到这种地步,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萧漱华刚下决断,甚至来不及拔剑,宋明昀已经忍着剧痛抽身而出,飞身夺步向着宋明庭奔去。萧漱华眯了眯眼,这才看清,那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宋逐波竟被宋明庭制在刀下,那刀光夺眼得很,看上去像是小少年孱弱的身躯背着一把难堪重负的巨刀。
  孟浪也全不见了之前气定神闲的假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无措地望向萧漱华,喊他喊得嗓子都破了音:“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萧漱华默然片刻,随手甩掉桂殿秋上残留的血水,寥寥几步走去孟浪身前,横眉冷眼地打量宋家如今的局面。
  宋明昀被他重伤,虽不至死,暂时也没法教训宋明庭了,而宋逐波早就被他那枚银针扎中穴位,没个一天两天别想恢复如常。
  萧漱华定了定神,心里替宋明庭叫了一声好。
  够不要脸、够不要命!
  宋明庭咧着嘴,兴奋不已地冲着宋明昀笑。
  分明经过一场厮杀的是宋明昀,可他喘气的声儿一点不比宋明昀小。
  “哥,你回来干嘛?”
  宋明昀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竭力按着伤处,颤着声道:“你想做什么?你放开小七!”
  宋明庭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哥,不行啊,小七太厉害啦,我管不住他。”
  “你!”
  “你让小七跟着血观音这么久,现在是不是很满意?”宋明庭依然咧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啊,你看看,这孩子才多大点,十三?还是十四?跟着血观音可真是受益匪浅,你看见了吗?他挥刀已经有几分辟尘门的意思啦——跟血观音的杀名真是相去不远,这么厉害的辟尘门,怎么舍得避世呢?”
  宋明昀沉着脸色,却没精力和他周旋,冷冷地呼喝道:“小七学成什么样也是宋家的孩子,你放开他!”
  “不止吧。”
  宋明庭笑意深深,轻言细语地补充:“再给他四年?五年?他就会超过我这个废物弟弟——你记得当年抱朴子对他的评价吗?十年,足以赶上那时候的抱朴子。我可比不过抱朴子...哥,你不能这样啊。不能你做完家主又让你儿子做,你看看我这个弟弟,你看看我的儿子...哥,你太偏心啦。”
  孟浪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萧漱华的袖子,耳语道:“师父,你不帮他们一下吗?”
  萧漱华看戏看得兴起,被他拉了个猝不及防,立时冷下脸色,不悦道:“本座有这么无聊?”
  “可那个小孩儿不是和你...”
  “他是孟烟寒的崽子,管本座屁事。”萧漱华顿了顿,“没杀孟烟寒已经是冯轻尘那不长眼的东西自作主张了,烦。”
  孟浪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
  “...你直说吧。”宋明昀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萧漱华那一剑捅得不浅,好半天都没止住血,他暗觉自己已经撑不住多久了,“宋明庭,你想要什么?”
  宋明庭拍了拍手,似乎是欣慰宋明昀能有这么快的反应,下一刻他便从怀里摸出两枚药丸,通通递给宋明昀:“你一颗,小七一颗。解药我会每月供上,若是你们对我下手,或者脱离宋家,到了时间就会毒发身亡。”
  宋明昀恨恨地咬紧牙关,伸手接过,眼前的宋逐波低垂着头,虽然睁着眼,显然还有意识,但看上去已是了无生气,连多余的挣扎都疲于再做。
  “...小七,看着我。”宋明昀垂下眼,宋逐波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宋明昀把一枚药丸塞进嘴里,一仰脖便囫囵吞下。
  宋逐波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汪枯潭,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宋明昀咽下药丸,眼神里没有不解也没有痛心,只是平平常常的冷漠和克制。
  宋明昀看着他最最疼爱的儿子,他的确对宋逐波寄予厚望,宋明庭所言非虚,每一句都是真的,他一直都希望在他之后,宋逐波能够直接挑起家族的大梁。
  宋逐波动了动唇,没出声。
  萧漱华在旁边看戏,忽然以无人不能听见的声音扭头和孟浪说:“你说这傻子是不是有病,乖乖等血观音给他买糖吃不好?非得到处跑,哈,那女人最小心眼,铁定气死了,没八百里加急追过来杀人都算感情深厚咯。”
  孟浪温声道:“若是孟女侠知道这些事,恐怕不会高兴。”
  “你管她高不高兴?”萧漱华无所谓地吹了声口哨,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牙,“她那种人,朝不保夕的,爱也好恨也好,一眨眼就过了。你等着瞧,明年这时候,她能记得宋七算本座输。”
  宋逐波抿紧了唇,果然没有出声。
  孟烟寒当然不会记得宋七。
  孟烟寒根本不认识宋七。
  她只会记得有个抠门小气的鸡毛崽,不约而来,不告而别。
  宋明昀闭上眼,沉重地喘了几口气。
  ——如果没有今天、如果没有今天,即便他仓促离世,小七也已经和血观音交情颇深,即使宋明庭再有造反的心,血观音那样重义的人,必定会出手助小七一力压下。而血观音出手了,抱朴子也不会坐视不管,随之而来的守真君...他原本计划好了要给他儿子最妥帖、最细致的一切。
  都是他识人不清,都是他好大喜功。
  都是他,自作聪明地害了他的儿子。
  “小七,吃吧。”宋明昀低下头,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接着他抬起头,注视着宋逐波,“吃吧,爹尝过了,不苦。”
  怎么可能不苦?
  可他不能不自食苦果。
  宋逐波眨了眨眼,宋明昀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泥污,顺带着用手指一推,将剩下的那枚药丸送进他嘴里。
  宋逐波果然乖乖地一咽,没有作声,安静得和之前每一次听从安排无异,毕竟他自出生,就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接近孟烟寒,还是离开孟烟寒,还是吞下这枚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