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李二狗死了。就在她的身边,他从墙上直直的摔了下去。
  仅仅第一轮枪击,他便死了。
  黑暗掩饰了太多!但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现在仍旧是黑夜。至少这样,她还能稍稍欺骗安慰一下自己。
  子弹打在土墙上,带起一阵灰土,十分迷眼。
  除了锦颐,没人注意到李二狗死了,也没人能分神在意李二狗的死亡。
  大家纷纷矮下身子,将自己掩到土墙上。那团长当即便示意火力排的士兵们放炮——
  “轰!”“轰!”“轰!”
  几门小火炮火力十足,加之埋伏在北大营大门处的日本士兵本就不多,没多久,他们就将那些日军给压制了。
  锦颐从墙头上翻身下去,落在李二狗依旧温热的身边。
  蹲下、身子,锦颐半揽着李二狗的身子,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起来——
  “俺叫李二狗,他们都叫俺二狗子……”
  她甚至还记得,那一天,他是怎样在自己面前笑得鲜活的。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回忆着她领着红七连的士兵们初到北大营的那天,锦颐的声音无法自控的颤抖着,却仍旧是固执的用沙哑的喉咙歌唱着。
  但凡是战争,必定都是会有牺牲的。
  早在决定参军的时候,她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可是,这样的事实,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锦颐仍旧在唱着,似是用这样的方式,便能对这些烈士们的英魂聊以慰藉,便能让她自己的心稍微舒畅一些。
  李二狗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未来的某一天里,某一场战争里,她说不定也会死。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心甘情愿的放弃自己的生命?
  为了华夏的胜利!
  然而,在这一场战争里,他们赢了吗——
  很久以后,在一位日本军官的回忆录里,锦颐看到,“从当晚11点稍过开始,直到第二天拂晓让出沈阳为止,华夏方面由省长公署几乎是不间断的用电话向我总领事馆表明华夏官民均无抵抗之意,要求我军停止进攻。”
  甚至于,在这一天晚上,他们刚刚开始进攻的时候,连开枪都只是用的空包弹,目的便只是为了测试一下东北军的反应。假如东北军反抗激烈,他们便谎称搞演习,就说是黑灯瞎火的搞错了地方。
  到了最后,竟是荣航的那一句“不抵抗”,才叫那些日本鬼子们更加肆无忌惮。
  而在这场几乎要让整个第七旅覆灭的袭击里,日军士兵总人数才不过是千余人而已……
  以五千多位将士的牺牲,换来的仅仅不过一千多个人,你说可不可笑?
  他们哪里是赢了?他们分明败得惨烈!
  所有人都沉默着,所有人都默哀着。或者,这同样也是他们有史以来打过最憋屈的一战了。
  北大营大门内外尽是血一样的红,朝霞初上的天空,和血流成河的大地,全是红彤彤的。
  ☆、第三十八章
  沈阳告急:日军攻城,如果不开城门, 他们说就要炮轰!
  沈阳监狱告急:日军爬城, 在城墙上向监狱里射击!
  东北航空处告急:机场有四十二架待飞的飞机已被截下!
  日军分散着兵力, 向着辽宁省各处发动着攻势。不过是一个晚上的光景, 整个辽宁天都变了,无处不在告急!
  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
  因着荣航所下达的“不抵抗”指令,驻守沈阳的第七旅将士们损伤惨重,已经全然扛不住日军的攻势了。
  从日军向北大营发动攻势开始就找到荣航商量对策的第七旅旅长,对着站在书桌前沉思着的荣航问道:“战事已经发动,士兵们已经扛不住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给北平打电话, 向副司令请示一下。”荣航回过神来, 边说边拿起电话。
  他口中的副司令便是林世源了。
  自林世源主张东北易帜之后, 便已经就任革命军副司令,统辖东北华北和西北了。他素日里尽待在了北平,已经鲜少再回关外了。
  他上次回到沈阳的时候,还是为了处理辽宁前任省长无故身亡一事, 在肃清了沈阳的些许势力, 顺道迎了一回罗弘毅后,便重新回到了北平。
  荣航作为东北边防军的参谋长,尤其作为林世源不在时的代司令长官,在危急时刻,是有权力对东北军的将士们直接下达指令的。可要是真正涉及到什么决断,他还仍旧是要请示林世源的。
  电话打通了, 接起电话的是林世源的侍卫副官。
  面对着荣航的请示,那副官说道:“副司令指示,大家要慎重行事,遵照中央的命令,坚决不要抵抗!”
  不抵抗,还是坚决性的。
  原本因为第七旅将士们的大量伤亡,而对自己原本的命令产生了怀疑的荣航,瞬间又重新坚定了起来,当即便吩咐第七旅的旅长继续去督促各个部门同日方的沟通工作。
  *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沈阳沦陷,长春沦陷。
  下午五点十分,锦颐站在辽宁省公署,罗弘毅的办公室里,怎么样也没想到,她昨天晚上才刚刚把他从日本人的手里给救了下来,甚至还派了二十个人来护卫他和他妻子。谁知道他当晚便又跑回到了辽宁省公署里,忙不迭的给日本人打着电话,反复说明着我们不会抵抗。
  锦颐从进到办公室的时候,罗弘毅正挂断了一通同日本总领事馆的电话。
  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但实际上,望着她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抑制不住的愤怒,他其实是知道她想要问什么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先前连用日语同日本领事交谈都十分顺畅,现在面对着一个华人,他想用话语开口都觉得很难。
  莫名的,罗弘毅觉得自己有些心虚。但是,沉默了片刻,他还是给了锦颐一个答案——
  “这是主席的意思。”
  主席?也就是秦非正了?军人管他叫总司令,后来东北易帜,南京政府变成了国民政府,更多人都是直接管他叫主席的。
  罗弘毅并没有给锦颐留多少思考的时间,连忙又补充道:“你昨天离开之后,我怕东北真会出什么问题,便照你的意思给政府去了电报。直到更晚些的时候,日军进攻沈阳的消息传来,我便立马给主席打了电话……”
  顿了顿,他说道:“电话是主席本人接的,只不过,他说的,同样也是不要抵抗罢了……”
  他知道日军入侵的消息,还是昨日夜里从荣航打来的电话里了解的。彼时,荣航刚一把情况说完,下一句话便是要叫他去同日本领事进行交涉,以表示东北军官绝无反抗之意。
  可是,他和他夫人的生命才刚刚受到那帮人的威胁啊!他怎么能够转过头便当作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的对着那帮人求和?!
  幸好他是直接听命于国民政府的,他并无必要去听从省内任何人的命令。于是,他一边打着马虎,一边将荣航的电话给挂断,只想着直接向主席请示。
  当然,彼时的他并未想过,他从主席的口里,竟然得到了同荣航相似的指令。
  锦颐从罗弘毅的嘴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神情顷刻间便怔松了起来——
  关于历史上的“不抵抗”,她尚且可以借口于秦非正的不知情,可以理解为秦非正了解事实真相的时候,东北已然沦陷。
  可现在呢?分明她都已经让罗弘毅将消息传回去了,为什么秦非正所给出的指令,同荣航、同林世源所给出的命令并无区分?
  假如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场惊变,假如不是亲眼见证了死亡,她的心情决计不会如此汹涌澎湃,愤怒与悲痛交织在一起,几近溃堤。
  从书上学到的,从报刊上看到的,纵然悲愤,但对旁人来说,却毕竟已经过去了。可是,对于如同他们这样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这样的悲痛,又该怎样平静的让它“过去”?
  罗弘毅看得出锦颐身上的气息越发低沉,也知道锦颐的思绪正在翻涌。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张口说道:“早先,你们营的教导员高双城打了个电话来,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现实便是如此,真正横祸来临的时候,是没有时间去让人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的。
  锦颐知道这一点,也不觉得罗弘毅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开口有什么不对的。她只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状态,便跟罗弘毅借了电话,给高双城打了过去。
  打电话之前,关于高双城来电的原因,锦颐料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一样,她没料想过,高双城给她打电话的原因,竟是要让她立即领着红七连的士兵们回去……
  “为什么?”锦颐问道, “沈阳有难,辽宁有难,甚至于整个东北有难,为什么营里竟会让我们在这个时候回去?!”
  日军攻进了沈阳、长春,东北军的士兵们奉命不允抵抗,这些消息,她不信民军各部队会没有得到消息。可是,在这种时候,营里却下了要他们回到南京的指令……
  这便是要让他们什么都不管不问,要让他们看着东北被一步步侵占了……
  锦颐简直是不敢相信。
  “营里还没怪你擅作主张,不及时领着红七连的士兵们逃离沈阳赶回南京,反而还领着他们去同日军硬抗呢!”
  高双城的语气极其不赞同,甚至在电话里,便直接表达了对锦颐此次行为的不满。
  隔着电话,他不耐道:“行了,别说那么多了,你立刻领着士兵回南京,这是命令!”
  “啪”地一声,高双城话音才刚刚结束,便立即将电话给挂断的。
  锦颐望着手里的话筒,有些茫然若失——
  她做错了吗?难道他们不该同东北军的士兵们一起抵抗吗?凭什么仅仅是那些“长官”们的一句话,便要让东北军那样多的士兵们全部活生生的等待死亡?凭什么日寇攻了进来,他们却连反抗都反抗不得?
  “我做错了什么?”对着罗弘毅,锦颐忽然沉声问道,嗓音有些暗哑。
  她没做过领导人,她不懂得政治,所以,她看不懂他们所谓的“考量”。她问罗弘毅,仅仅因为罗弘毅也是个站在政界高处的人,她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
  罗弘毅知道锦颐在问什么。刚刚锦颐打电话的时候,他离得近,一字不差的将她同那教导员的通话听到了耳里。
  大约因为是她救了自己和妻子一命,罗弘毅的心里下意识的对她感到亲近,要不然,他一个能坐到省长位置上的人,也不会因为她先前的一个眼神,便莫名的感到心虚。
  “唉,”他叹了口气,也不直接回答锦颐,首先问道,“东北军有多少人?”
  “二十多万?”锦颐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是很肯定的说道。就这个数据,还是她曾经在报纸上无意间看到的。
  罗弘毅点了点头,却又只说,“纸面上写着的,东北军确实是有二十多万。”
  这是什么意思?不用罗弘毅解释,锦颐自己变懂了——
  这个时候,军队里吃空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因为每个士兵的军饷都是规定好的,每个人只能按量领,所以为了多领些军饷,绝大多数的军队都会比真实的人数多报许多。
  明面上,东北军说是又二十多万的将士,可实际上,谁又知道那真正的人数是有多少?
  “那也比日军多许多。”锦颐明白罗弘毅的意思,却并不意味着赞同。她皱了皱眉,当即又反驳道。
  “是,是比日军多许多。”罗弘毅承认了锦颐的话,“可是,你就是个军人,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战争的胜利是以人数空谈的吗?如果是的话,义和团的人还少吗?不照样是被八国联军打得挺挺的?”
  打仗看的是什么?是士兵的素质以及军队的装备。
  虽然第七旅的将士们是东北军的精锐,可这一支日本关东军却同样是日本陆军的主要战力。日本法西斯穷兵黩武这样多年,武士思想深入人心,仅以士兵的素质来看,对比第七旅的将士们的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日本的发展要比华夏快上许多,军队的装备同样也比华夏强上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