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窗外景色飞快地闪过,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个踉跄中急急停滞。楚凤宸跳下马车,直冲瞿府大门!
  瞿府外齐整地站着两排人,一排身披铠甲,一排戴着面具。她愣了愣,稍稍松了一口气——身披铠甲的是摄政王府的亲卫,戴面具的是司律府的侍卫。两相权衡,只要顾璟人在,瞿府内起码不会出现像当年一样的状况……
  “叩见陛下——”府外的两排人齐齐下跪。
  临动身,楚凤宸在身上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块丝帕系在了脖颈上,才咬牙迈步进了瞿府。不管瞿放如何想如何做,这伤最好还是不要曝露在人前比较好。
  瞿府内,顾璟面色铁青站在门口,见着楚凤宸一愣,缓缓行了个礼。
  “顾璟……”
  楚凤宸还来不及开口便看见了院落内的景象,临到口边的话顿时消失无踪——瞿府内已经是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一些兵器,铺砌的鹅卵石缝隙中渗透出一丝红,十数个身穿铠甲的兵士横陈在地上,只有寥寥数人捂着胸口喘息退缩到角落里,目光如同困兽。
  在不远处,裴王府的亲兵手执刀刃,把瞿放与阮语架在刀下,雪白的刀刃几乎要逼进他们的喉咙里。瞿放面无表情,只是微皱着眉头,他身旁的阮语已经彻底白了脸。
  “将军!”剩下的将士嘶声厉嚷。
  瞿放面色冷厉,却是冲着他的部下冷道:“退下!不得鲁莽!我麾下不出逆党!”
  “可是将军——”
  “瞿将军不愧是我燕晗栋梁。”裴毓的轻笑声突兀地响起,他原本倚在院中一棵树下,此刻直起了身子起了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平息后,他低道,“本王也并非武断之辈,所以今日只想请瞿将军与……尊夫人去一趟司律府。本王也盼着将军之冤屈快些洗清。”
  “你这个奸……”残存的将士还想要开口,却被瞿放一个眼神制止。
  楚凤宸一直默默站在裴毓身后,直到确定事态已经僵局,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到裴毓身旁,冷道:“朕还未下旨,摄政王这是做什么?”
  裴毓眉眼温润,低头轻道:“陛下怎么来了?”
  “裴毓,先帝命你摄政,可还没有让你视朕如无物到这样的地步。”
  裴毓温存道:“瞿将军罪名尚未洗清,更何况将军也愿意配合微臣。”
  “杀白昕的是否是瞿放还没有定论。”
  裴毓淡道:“那弑君呢?”
  第36章 灰心丧气
  那弑君呢?
  裴毓开口之时眼角微微上翘,本来就白得不太自然的面色因为这一抹明媚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和谐。他极瘦,眉目衣着无一不精致,不说话时让人无法猜想他开口会是怎样的光景,可等他真正开口却是所有人都无法猜到的感觉。燕晗的摄政王只有裴毓一个,没有人能与他并肩均分颜色。
  一时间,纷扰的院落内寂静如死地。
  顾璟眉目沉重,裴毓似笑非笑,一直镇定若素的瞿放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狐疑。他迟疑地扫视一片狼藉的院落,似乎是在怀疑之前入耳的话语,到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楚凤宸的身上,继而落在了她的脖颈上,顿时铁青了脸。他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开口,眼睛却快要瞪裂开来了。
  楚凤宸微微低了头,心虚地掩去脖颈上的丝帕。
  弑君二字,在皇朝统治中意味着满门抄斩,主谋者凌迟,浩浩上千年,绝无第二个惩治的方法。如果今天瞿放弑君的罪名落实了,不用说兵权,他连全尸都没法留!裴毓摄政,兵权自然落入他手,这燕晗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和他抗衡。
  她不能让这一切顺理成章。
  “他没有弑君。相关诸事朕自有打算,不牢摄政王操心。”
  暗紫的衣衫晃了晃,来到了宸皇陛下的面前。裴毓温和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顶上响起。他说:“陛下可知何谓养虎为患?”
  ……类似你这只吗?宸皇陛下暗暗咬牙。
  裴毓仿佛早知道她的心思,在她的脑袋顶上笑出了声。
  他轻声耳语:“臣不是老虎,还是可以一养的。”
  楚凤宸:“……”
  裴毓却忽然远离,目光迅速转冷,忽然对顾璟道:“重犯已经伏法,顾大人莫非还在等着事态有变么?”
  顾璟抱拳道:“自然。”
  “住手!”楚凤宸咬牙,“你们一个摄政王,一个辅政大臣,统统当朕是死的么?”
  每朝每代都不乏摄政王和辅政大臣,他们多是受先帝遗命替还未长成的幼帝执掌政事,等到幼帝长成之后再将朝中大权转还当朝皇帝。可是却还从来没有一个摄政王敢直接当着皇帝的面做这等事情的,即使她还没有亲政,她依旧是堂堂正正的楚氏皇族后裔!
  “顾璟,连你也视朕如无物?”
  司律府顾璟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异样,他略略思索,最终来到了楚凤宸的面前行了一个最大的跪礼:“陛下,臣不敢有违陛下命令。弑君一事的确有待商榷,只是白昕一案确与瞿将军有所牵连,臣按照律例,理应带他回执事府调查候审,此事并非无视陛下,而是,”他仰头,冷硬道,“按律行事。”
  楚凤宸语结。
  顾璟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左后道:“带瞿将军回司律府。”
  “是——”
  司律府的侍卫鱼贯而入,把瞿放与阮语钳制押解。而后顾璟跟上,很快地,偌大一个院落中就只剩下之人已经寥寥无几。除了面无表情的摄政王亲卫,还有一个让宸皇陛下郁结在心,却不知如何应对的摄政王,裴毓。
  他静静站在几步开外,眼里闪着盈盈的微光,似乎是在等着她发怒。
  楚凤宸却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她只是眯眼盯了一会儿就笨拙地转过身离开。她向来软弱胆小,可是毕竟姓楚。五岁登基以来,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坐在朝堂的最顶端却为人压制到那样的地步。她从不敢多想,总是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今时今日,她亲手交托五成兵权的将军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押解离开。
  她并不生气,也许只是因为愤怒到达过一个顶点之后反而是茫然。
  因为她异常的举止,裴毓眼中第一次浮现了诧异的光芒。他忽然加紧了脚步挡住她去路,却发现她的深思有些恍惚,并且……全然没有半点怒意。
  “陛下?”他轻道,语气中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暴躁。
  楚凤宸抬头,脖颈上的伤口因为这举动被牵扯得有些疼痛。她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裴毓继续接下文就又低了头继续朝前走。
  这一次,裴毓没有拦着。
  他只是在她身后缓缓道:“不论顾璟审判结果如何,瞿放必死无疑。”
  楚凤宸的脚步没有停,这一句几乎是挑衅的话语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拨动。
  裴毓的眼中终于溢出了再难压制的慌乱。
  ……
  清晨,楚凤宸从睡梦中醒来,睁着眼睛呆愣了许久,才终于记起来所处之地不是正晖宫。正晖宫因为白昕的过世彻底废弃,帝寝已经从正晖宫搬到了华容宫。这并不是她自己开的口,而是裴毓做的决定。
  她的政事,她的琐事,她的江山,她的生活,处处都有裴毓的痕迹。
  他就像是一个笼子,把她锁在了小小一方囚牢。而她毫无反抗能力。
  昏昏沉沉的时间不知流走了多少,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小甲探了探脑袋确定她睁着眼睛,便轻手轻脚领着一列宫婢洗漱的用具端到了帝寝外间。片刻后宫婢们悄然离去,小甲轻步入了内寝,小心翼翼道:“陛下,不如先洗漱用膳?”
  “好。”楚凤宸揉了揉眼睛,起身应道,声音轻柔。
  洗漱,用膳,上朝。
  楚凤宸今日气色不错,坐在议事殿上的时候身体还带着安神香后继的一些浮软。不过下头的文武百官也不需要她多有帝王气派,于是她便软绵绵坐在皇座上,软绵绵看着底下众臣,软绵绵听着他们一件一件地汇报天下事。
  开头是“启禀陛下”,结尾是“不知摄政王意向如何”。每一个都是这样。
  不过她并不愤怒,她只是有些疲乏,想要晒一晒太阳,把身上的阴霾晒得少一些。
  裴毓的眼色一直淡淡的,等到所有人都静默下来,他上前道:“陛下,南面水患,臣恳请开国库接济灾民。”
  楚凤宸顺从道:“准。”
  裴毓道:“东南边关兵力充裕,臣恳请调两万驻帝都以南,以为皇城兵力。”
  楚凤宸想了想,柔道:“好。”
  裴毓的眉头锁了起来,他道:“瞿将军是否杀害白昕还有待司律府查证,不过他私自屯兵三万,以有谋逆之相,臣恳请陛下下旨,严办瞿放,抄查瞿府。”
  楚凤宸轻道:“朕答应。”
  裴毓不再说话,可他眼中的愠怒却已经清晰可见。
  楚凤宸木然看着他,心中还剩下的会动的一小片思绪大部分是疑惑:他主宰朝政,整个朝野几乎没有能与之抗衡之人,包括她这帝王,他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尴尬的静默在议事殿上蔓延,楚凤宸笨拙地扫视了一圈殿上面色各异的臣子们,轻声道:“各位大臣还有想要上奏的吗?”
  无人应答。
  “那便退朝吧。”她低道,站起身来离开。她走得不快,等到出了议事殿,脊背上犹有一阵难耐的刺热,不知是谁的目光。
  不过,那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反正她不过是个吉祥如意的瓷偶。
  ……
  瞿放在顾璟手上,顾璟并未回报消息,想必还在查证。朝中人像是把这件事忘却了一样,没有人再提起一句。日子依旧在过去,楚凤宸日日上朝,听奏折,下朝去御书房打个盹儿,再去华容宫晒个太阳,一日日往复,岁月竟也过得毫无知觉。
  只是裴毓在朝上却一日比一日脸色难看。
  这一点,楚凤宸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明明已经彻底成了个乖巧的傀儡,他还想怎样?
  “陛下,天气尚好,不如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华容宫中,小常笑嘻嘻建议。
  楚凤宸眯眼看着天,淡道:“好。”
  御花园中已是夏日,荷花满池,绿影葱葱。楚凤宸不爱看景,却爱吹风。花园亭中早就摆好了她喜爱的糕点,还有一壶桃花酿。她在亭中默默坐着,端起宫婢斟的桃花酿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干脆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陛下……”小常迟疑的声音。
  “怎么?”楚凤宸睁开眼,低柔道。
  “您……您最近怎么了?”
  “不对吗?”
  “对……可是……”小常抓耳挠腮,眼睛却盯着她手里的酒杯,犹豫道,“陛下,您以前不爱喝酒的。”
  “嗯。”
  有风来,楚凤宸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目光柔和而又温吞。
  小常伸手抢过了杯盏,目光闪烁:“陛下,您近来也没有发脾气,没有出宫,甚至连太妃宫中都不常去,您明明睡得安稳,用膳如常,可是却纤瘦了……您到底怎么了?”
  “巧合。”楚凤宸笑了笑,取过了小常手里的酒杯,又自顾自斟了一杯桃花酿,小小皱了皱眉还是递到了口边抿了一口。
  桃花酿已经不是烈酒,可是它的滋味却还是让她呛了好几口。
  “陛下,您别喝了!”
  小常又要抢酒杯,却被楚凤宸巧妙地闪过了。她细细看着眼前焦急的脸,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轻声道:“我不喝完,你会受罚的吧。”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