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夫人被休弃
  厅堂外的大将军夫人面色猝然变化, 身子一颤手下一个用力, 猝不及防推开了门:“吱——”
  “砰!”大将军夫人摔入屋中, 望着房中三人灼灼、阴沉和暴怒的眼睛, 大将军夫人脊背陡然一层冷汗, 不敢直视屋内三人的眼睛。
  她双手汗湿, 紧紧握住, 咬着内腮,眼眸流光一转,兀自拍着地面号啕大哭, 瞬间泪流满面。
  她定定望着武亲王呼天号地道:“父亲,儿媳冤枉,你可莫要只听一家之言!”
  武亲王怒气冲冲, 目龇剧裂, 他最疼爱的、最乖巧懂事的嫡孙上一世被大将军夫人逼到吐血而亡,他倒要看看这妇人要怎么辩解。
  他冷哼一声, 冷肃道:“你说说你哪里冤枉?”
  大将军夫人面如菜色, 她眸光略过李枢瑾, 眼眸深处泛着阴鸷的幽光转瞬而逝, 她攥着双手、青筋暴起, 强作出一番柔弱姿态道:“父亲母亲,武亲王府子嗣单薄。”
  她赤红着眼睛, 声声泣血道:“儿媳向来以大将军为重,以武亲王府为重, 从未有过半分私心, 正值韶华独身上嘉福寺,八年孤苦,夙兴夜寐为武亲王府祈福,不敢有任何懈怠,儿媳何曾将自己的荣辱祸福放在心上!”
  她声音字字铿锵,高坑清晰,像一柄利剑破开浓浓云雾。
  她抬眼望了望武亲王夫妇有些晦暗的神色,她抿了抿唇又道:“皇天后土为证,舐犊情深,上一世我潜心向佛不问尘世,可后来竟得知瑾儿不愿娶那唐媱,是唐媱孕子要挟我儿,我能不心痛嘛!”
  “咣咣!”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抿着唇眼睛瞪着炯炯有神,望着李枢瑾的目光满含温情。
  她声音泣血道:“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那十三岁就说了此生只娶钟情之人的儿子被逼着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我心痛啊!”
  说着,豆大的泪珠顺着鼻翼流到了她的唇角,她只抚着心口定定得望着李枢瑾,没有抬手拭泪。
  李枢瑾被她慈爱、情真意切的目光烫得转开了眼,垂在身旁的指尖微微颤动。
  “瑾儿,你是娘唯一的儿子,娘不忍你受苦啊。”大将军夫人涕泗横流,依然深情望着李枢瑾,恨不得将他揽在怀里做稚儿抚慰。
  见李枢瑾不肯只是她,她神情哀恸道:“凛儿早夭我亦心中难道,可为娘想让你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再被唐媱束缚住,为娘知你仁善谦和不会休妻,所以为娘便做个恶人,为娘逼你与唐媱和离,逼你纳妾,为娘是希望你好啊!”
  她深深叹了一声,好像心中的哀恸再难自制,她趴伏在地上,呜呜哽咽。
  她整个身子微微震颤,看着委屈、无助又绝望,像是一副痴心尽付东流得难过,她低低啜泣道:“前今两世,我只为大将军活,只希望我儿能娶个自己情投意合之人,只愿我武亲王府子嗣绵延,我哪里有错了……”
  她说完时从不直视武亲王与武亲王妃,只余光稍稍瞥着他们,这一伏爬却是正正朝着武亲王夫妇的方向,声声泣血,字字扎心。
  武亲王妃稍稍朝后退了半步,她望着地上瑟瑟发抖得大将军夫人心中唇角抿成一抹直线,瞳仁微微颤抖,眼眸一下子湿润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湿润的眼角,明明刚才听着李枢瑾讲述她恨不得撕吃了大将军夫人,此刻听了大将军夫人的话,她也觉得她这儿媳不容易,虎毒尚不食子,她可能真得是为瑾儿着想。
  “小瑾,上一世唐媱真逼你娶她?”武亲王眉心紧蹙朝着李枢瑾问道。
  李枢瑾神色犹豫,上世是唐媱逼婚,可终是他自己有错在先,更何况其实他亦是钟情唐媱,愿意娶唐媱的。
  大将军夫人抬眼,眸中凶厉的光,恨恨道:“唐媱比着我儿娶她不成,闹得京都城沸沸扬扬,让我儿称为京都城的笑柄,又让她父亲向圣上求赐婚圣旨,她如此作为,哪里配得上我儿!”
  “小瑾,你娘说得可是事实?”武亲王妃双目微微瞪大,不敢相信平日里娇软的唐媱竟如此泼妇,她急声问李枢瑾。
  李枢瑾微微点头:“是有逼婚,可是……”
  他的话一下子被大将军夫人截了,大将军夫人陡然面色狰狞面朝武亲王妃痛声道:“母亲,您说您若是听了唐媱此番作为,您还会心疼她吗?您是否如儿媳一般心疼瑾儿?”
  武亲王妃被她目光中的痛心和心疼一震,心口“砰砰砰!”得跳,内心动容,她好像能够体会一个母亲的心。
  武亲王妃忍不住伸出拉了拉武亲王的衣袖,神色游移不定,轻轻唤了声:“王爷。”
  武亲王刚才一直在沉思,神色有些怔楞,他身为一家之主,于公他希望武亲王一脉子嗣丰衍,与私他期望他疼爱的孙儿依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无拘无束。
  被武亲王妃轻轻一拉,武亲王蓦然回神,望着大将军夫人伏爬在地哽咽颤抖的身子有了一丝同情,是不是她真得只是方法用错了,本质并不坏……
  “你先起来吧。”武亲王思忖良久,叹了一声,目光复杂低声道。
  大将军夫人忙抬头望了一眼武亲王,“咣咣咣!”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激动地泪流满面道:“王爷圣明!”
  “且慢!”李枢瑾猝不及防开口,淡淡喊了一声。
  李枢瑾院,寝殿。
  唐媱脸颊微微在软枕上磨蹭,纤长卷翘的眉睫像蝴蝶忽闪翅膀一样颤颤巍巍,闭着双眸她抬手抚着腹部,轻缓温柔。
  顷刻,她眉间稍稍紧蹙,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嘟着雪腮,双颊荡着绯红,慵懒又娇媚。
  “丁香?”她轻轻唤了一声,抚了抚腹中翻滚的凛儿,又半侧个身子抱着青玉高枕,眯着眼睛腮帮轻轻靠在玉枕上,昏昏欲睡。
  夏日溽热,青玉高枕带着软玉的清润,抱在怀里恰好清清爽爽又不寒凉,特别得唐媱喜欢,这是李枢瑾专门寻来的蓝田水苍玉。
  丁香听见声音轻手轻脚走到寝殿,撩开银红色软烟罗床帐,看着拄着玉枕打瞌睡的唐媱,轻笑道:“小姐,您喊我?”
  “嗯。”唐媱微微睁开杏眸,水润润波光潋滟,她嘟着樱唇道:“世子呢?”
  腹中的凛儿一直在翻身,很不安稳的样子,刚才唐媱安抚了几回都无甚作用,这些日子她发现了一个现象,往往她安抚不了凛儿的时候,需李枢瑾用大掌抚在她的腹上。
  温厚的大掌包裹住凛儿,额间微微贴在肚皮上,清润醇厚的嗓音酥酥哼唱着小调,凛儿会愉快活跃地蹬两脚,然后徐不一会儿凛儿便会消停。
  丁香不知她问李枢瑾何意,以为她是思念世子,抬手捂着唇轻笑,眉眼弯弯道:“世子刚出去了,可能在书房。”
  “哦。”唐媱轻轻颔首,她还带着些睡意,双眸惺忪雾煞煞的,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哈欠,一个零星圆润润的泪花就挂在眼角。
  丁香看她那儿困,有些失笑,躬身帮她理了理蚕丝薄被,轻声劝道:“困了,小姐您就再睡会吧。”
  “睡不了,凛儿一直在闹。”唐媱葱白的指尖摸了摸眼角的泪花,又掩唇打了一个哈欠,娇艳莹润的樱唇撅起,鼓着腮帮。
  她一脸地委屈低声道,声音又娇又软让人心生怜爱道:“凛儿不睡,一直在我肚子里翻腾,你赶紧去找世子过来让他安抚凛儿。”
  “原来小世子闹腾了。”丁香唇角泛着清浅的笑意和煦得端详唐媱微微凸起的肚子,透过唐媱轻薄的寝衣还能隐隐看到细腻白软的肚皮上有一个小脚丫,不停得动。
  丁香敛下眉眼中的欣喜和期待,朝着唐媱轻声道:“真是淘气的小世子,小姐您等着,我这就去喊世子。”
  丁香担忧唐媱的身子,所以步子很快,路上想到以后定是粉雕玉砌的小世子唇角的笑意就停不下来。
  寝殿里,唐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手贴在腹上安抚凛儿,可平日里一向乖巧的凛儿一直在躁动,唐媱怎么哄都没有。
  “来了吗?”唐媱听着轻缓的脚步声,不像是李枢瑾的脚步声,她强打着精神睁开杏眸望了望。
  丁香忙快步走上前轻声禀报道:“小姐,世子不在书房,应是在正院。”
  “哦。”唐媱反应了一会儿,慢慢点头,想着李枢瑾应是去拜见武亲王了,凛儿一直在闹这会儿没有李枢瑾,她便索性起了身。
  “小姐,您不午休了?”丁香见她起身,忙上前一步扶着她,轻声问道。
  “不睡了,凛儿闹也睡不着,丁香你给我收拾下,我也去拜见武亲王妃。”唐媱安抚着凛儿,轻声交代丁香,她亦是好久未曾拜见武亲王妃了。
  武亲王妃亦如前世一般,待她和煦温柔,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疼爱,唐媱很是乐意与武亲王妃相处。
  正院里。
  李枢瑾望着正缓缓起身,唇角还挂着笑意的大将军夫人,目光冷肃,淡淡脱出口:“且慢!”
  大将军夫人动作一顿,猛然抬头望李枢瑾,眸光深处还有些未掩藏尽的愤恨。
  武亲王和武亲王妃也愣了一瞬,武亲王妃双眸还潮热,被大将军夫人一番话感动的,她转身疑惑得望着李枢瑾,征询道:“小瑾,怎么了?”
  李枢瑾神色从容,眼眸平如一汪秋水,他藏锋不露淡淡道:“只是刚才母亲的话让我觉得有些假。”
  刚才大将军夫人声声泣血、字字铿锵、情真意切诉说对他的慈母之心,他刚开始心中微微动容,可细细一想,眉头紧蹙了起来。
  他朝前踱了半步,气定神闲,望着大将军夫人怒目圆瞪的目光,他云淡风轻道:“事之有三。其一,母亲说疼爱我,可她前世在我十岁丧父丧兄时抛家弃子,十五年未归,我未曾体会有何慈母之心。”
  “其二,母亲说在意武亲王府,在意子嗣,可她前世此生不参加我的婚礼,我儿长至八岁,她不知其姓名,未至一信笺问询,更甚,我曾书信告知她,她并不在意和记得。”李枢瑾顿了一下,神色有一瞬的暗淡。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眸光犀利严肃直直望进大将军夫人的眼睛里,大将军夫人被他一看瞳孔一缩,拄在地上的双臂也微微有些颤抖。
  李枢瑾唇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声音清越淡然:“母亲,你且告诉瑾儿,你若真心挂念我,为何不在意我向你问安的信笺,八年间,我提了凛儿成百上千次,你为何记不下来。”
  大将军夫人如芒刺在背,有些急赤白脸,她忙急声开口道:“瑾儿,不是,你且听我说,为娘——”
  “停。”李枢瑾淡声说了一个字,明明声音很淡,眸光很淡,无一丝情绪和愤怒,却让大将军夫人噤若寒蝉闭了嘴。
  李枢瑾望着大将军夫人坐如针毡、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唇角微微勾起,他声音徐徐转身恭敬得望着武亲王夫妇道:“爷爷奶奶,其三,母亲说她为我的婚姻痛心,更是可笑。”
  “母亲,”他朗声唤了一声大将军夫人,一瞬不瞬得凝视着她道:“前世,我亲自书信告知你我寻到了歆慕之人,可相约白首,您不下山不回信,我为唐媱的身体担忧心碎,我对您的苦苦哀求、歇斯底里你一一在目,比您对父亲更甚,你何谈说为我心痛?”
  “搭——”他朝前又踱了小半步,这一步细碎的声音在偌大空寂的厅堂里异常响亮。
  这一下如同踩在大将军夫人的心叶上,她面上更是煞白,额角升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簌簌得滚落,扑通一下子又跌坐在地上。
  “母亲,您若真为我心痛,您看是看到我心急大口大口吐血、一夜青丝尽灰的时候为何面不改色?”空气中回荡着李枢瑾淡然如水又字字戳心窝的话。
  武亲王双目圆瞪,听着李枢瑾说他自己大口大口吐血、青丝尽灰时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那是他最最疼爱的乖孙,自小仁善懂事的乖孙,竟被母亲逼到这份上。
  头发一夜成灰白色这是心哀至极的表现,凄入肝脾,哀毁骨立,比一夜白头更让人心碎。
  “哒,哒——”李枢瑾又踏出两步,直直停在大将军夫人面前,他蹲下身平视着大将军夫人,面如冠玉的他端着脸,冷肃矜贵,微挑的凤眸黑漆漆深不可测。
  大将军夫人身子后仰,不敢直视李枢瑾,唇瓣被咬得出血却讷讷不能言。
  “母亲,”李枢瑾仍是恭敬淡漠得喊着她,却声音低沉冷冽:“你其实不用解释,你摸着你的良心即知,你不配为人母。”
  “你不配为人母”明明平淡的声音却如惊雷炸起,铿锵有力,回荡在厅堂中,仿佛穿越时间的长河,越过前世今生,亘古不息。
  “砰!”大将军夫人踉跄身子摔在地上,整个人委顿起来,垂头丧气。
  “啪!”武亲王雷嗔电怒,火冒三丈,他重重得将手边的桌案一掌尽数劈碎,不顾手侧背的鲜血厉声喝道:“你这毒妇,不配为我武亲王府儿媳,今天我要代大郎休了你!”
  “小瑾,拿笔来!”武亲王咆哮如雷,看着大将军夫人目光阴鸷冷肃,周身气压如汇万钧之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刻,他不再是平日里和煦的武亲王,他是威风凛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旭战神,他是神圣不可质疑的权威。
  大将军夫人被武亲王雷霆之压骇得瑟瑟发抖,骨寒毛竖,整个人抖如糠筛,伏地惊恐得断断续续道:“我,我,我真得为武亲王府,我……”
  她心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开始时更是振振有词,可李枢瑾云淡风轻的“事之有三”让她哑口无言,一时不知从何辩解。
  李枢瑾的话证据确凿,她无从辩解,不敢辩解。
  李枢瑾处之坦然,面上无一丝一毫的害怕或惊讶,他转身从条几上拿了一支笔,细条慢理得沾了沾墨汁,又慢条斯理得将笔尖在石砚边顺了顺,笔叫顺滑纤细,他方才转身。
  他面上太过云淡风轻,举止太过从容淡定,厅堂中四人中显得别树一帜,像是此时的混乱、哀恸已与他无关,他已然脱离这些俗世尘情。
  “爷爷,笔和纸。”李枢瑾恭敬得双手将纸笔递给武亲王,声音平静如水,没有回头看大将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