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周郎[三国]_82
  战袍轻拂,仿佛还带着战场的血腥肃杀之气,英挺俊朗的眉眼之中,那一抹熟悉之极的温和笑意在看到李睦的身影时慢慢变得热切起来。
  许是骑马一路疾驰跑得快了,李睦的心口跳得有点快,脸上也有点泛红。
  不知为何,她竟突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顿马徘徊,定了定神,紧紧抿住唇。
  “此番得诛黄祖,皆劳诸位辛苦,权在此多谢。”翻身下马,并顺手将挂在马鞍上的踏脚活结抽开,这一番动作李睦练了无数遍,做得行云流水,飞快无比,转而再整一整衣袍,率先向城门诸将长长一揖。
  作为孙权,杀黄祖就等于是报了杀父之仇,她道一句谢,理所当然。
  声音不敢提高,还是压得略带几分暗哑,但即使队列中的兵士几乎一大半人都没听清楚她说了句什么,但却没人会计较。感念父仇得报,心绪激动难平,语不成调,再正常不过。
  目光随着躬身而垂落,一揖方行到一半,眼角的余光就见周瑜快步朝她走来。
  走得急了,腰间的佩剑与身上的衣甲摩擦,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铿锵的相击之声,每一下都仿佛与她的心跳一齐跃动。一揖未及到底,双手就被稳稳托住。
  “若非权公子坐镇中军,粮草不断,军备充足,何来我等今日之功?”
  男子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袖传来,清清朗朗的声音遥遥传出去,身后的将士之中,立刻响起一阵海啸般的欢呼。
  粮草不断,身在军中的普通兵士或许还感觉不到每天都能吃饱的意义究竟有多大,但言及军备,李睦送来的投石机意味着什么,却是他们每一个亲上战场的人亲眼所见的。
  占尽了居高临下优势的望楼甚至经不起两轮飞石,就坍塌殆尽,场面极为壮观。单这一幕,就能让他们对李睦这个坐镇后军,不冒矢石的“权公子”非但没有半点不满,反而心生敬畏。
  再加上周瑜有意放任军中一箭四百步的传言,李睦“神技”之名,早已遍传全军。
  兵戈凛冽,铁血威武,李睦一礼未毕,周瑜又还一礼,远远看去,倒像是两人在军中对拜。
  然而,这两个当事人却一点也没察觉这情形有何不妥。两人的额头几乎擦到一起,周瑜微微偏头,压低了声音,凑到李睦耳边:“进城巡营,应下甘兴霸之请,留其镇守江夏,所有军功,俱回吴郡再论。”
  既然要辅孙绍,哪怕只是走个过场,军功之赏也要由孙绍来定。这个道理就算他不说,李睦也心里清楚,所以之前也只言谢而未言赏。但甘宁之请为何,她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闻言不由微微一愣,趁着直起身子的动作朝周瑜飞快投去一瞥。
  周瑜却半点没有再多解释一句的意思,抬目与她眼神一对,笑容温和:“春寒未消,江风尚冷,该多披件厚袍。”
  因是乘胜入城,李睦今日特意披了鱼鳞轻甲,以示同为军伍。甲衣挡不了风,金属固有的冰寒却透过衣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她不是没想过在铁甲外再穿一件外袍,只是再轻的甲总是铁制,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已然令她行动迟缓,若是再加一件长袍,袍角飞扬,上马下马,若是身手利落还能让人道一句潇洒,可她却只感觉到行动不便,随时都可能挂住袍角,出丑人前。
  更何况,好不容易终于能独立穿上这一身戎装,没有人搭把手,她还真是没办法背过双手,从肩甲下系住外袍。
  李睦目光轻闪,随即转开,微微弯起一点嘴角,端出一副端和沉稳的笑容,声音朗朗:“有劳公瑾挂怀。”
  话音未落,不等周瑜反应,抬一抬手,向侧让了半步,将身后的程普让了出来:“老将军请。”
  “权公子请。”程普向她抱拳,同样一身铁甲戎装,却是动作利落,一把花白长须,也显得精神奕奕。
  周瑜嘴角轻扬,再看一眼容色淡然的李睦,方才向程普拱手,退开一步,引他们入城。
  江夏郡内的主要城池都沿江沿水,俱有码头,商船往来,贾人开市,更有担了田间菜果售卖的农夫,编制草篾的匠人,裁衣贩锦,猪牛鸡鸭,除了米粮生铁,马匹粗盐这种管控物资以外,处处集市,几乎可以买到南来北往各种物品,一派繁忙。
  故而一旦开战,商路断绝,街面店闭,整座城池也就一下子萧索起来。
  西陵城一共有东西北三处城门,除了李睦进城的东门之外,另两处城门外也都各有驻军。而甘宁此时就在北门外的军营里。
  辕门宽阔,鹿角连绵,两千兵马连营而驻,将北面城门里外封锁,营中巡哨往来,又有四面望台高筑,李睦曾在邙山听周瑜讲过驻营之要,此时一眼望过去,竟是处处相合。
  甘宁身未着甲,只一身短褐,锦袍换了白衣,将李睦迎进帐内。
  一圈见礼,李睦于正中军案后落座,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稍微转了转被铁甲压得发麻的肩颈,伸手在案侧上扶了一把。
  但她这口气尚未完全松完,甘宁已在案前拜倒,伸手按席,俯身而拜。
  李睦眉梢一皱,目光朝周瑜的方向一扫,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起身。然而她才一动腿,正在她身侧坐下的周瑜就率先站起来,借着侧身避礼的动作,不动声色地一手往她肩头一按,顺便也将她被鱼鳞细甲压住的衣领轻轻抚平。
  “甘宁困于江夏之时,蒙黄祖帐下副将苏飞旧恩,方得以脱。今黄祖授首,飞虽为其将,宁乞权公子降恩,赦其同罪,免其夷戮之祸。”
  李睦到这个时代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能接受躬身长揖,可以与人相对跪坐,但对于这种拜礼,却还是头一遭遇到。
  悍勇刚烈的男儿在她面前如此折腰,偏肩上陡然多了一股力道,令她一时站不起来,避也避不开,自然而然也就受了他这一全礼,李睦一时有些慌乱,也没注意到周瑜的手指就在她后颈抚过,只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不想却正好把脖子送到了他手心里。
  微微仰头,眼前就是一张俊美得不像话的笑颜,李睦不由一滞。
  “苏飞此人,我素不识。”抿了抿唇,李睦扭过头不去看周瑜,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但既然前次我于蓟春得他相助,此番也确该还他这个人情。”
  她一开口的瞬间,周瑜就收回手,李睦感觉到肩上一松,就立刻站起来,从军案后走出来,在甘宁诧异的眼神中俯身扶住他的肩侧。
  她和周瑜混入蓟春接应甘宁时,被祢衡看破身份,若非甘宁突然出现在城外接应,扫清封锁渡口的敌船,他们即便劫持了孙乾和祢衡,也未必能那么容易脱身。
  虽然李睦一直没问过被扣留在江夏的甘宁为何突然反而能接应他们,但如今甘宁为苏飞求情,再联想到城门口周瑜对她悄声说的那一句话,也大致能猜到当日之幸,怕是少不得这位黄祖麾下的副将帮忙。
  也正好以此为借口,应了甘宁之请。
  甘宁与苏飞私交极好,当日能得脱身,也确实是受他暗中相助。但李睦和周瑜当日在蓟春之失本也就是因他而起,因而他虽然要为苏飞求情,却也不能仗着这个人情开口。本来还打算以此次破城的军功为抵,甚至用自己的性命为苏飞作保,却不想李睦竟主动提及当日之事,抹过前情,只说人情。
  甘宁最是恩怨分明的性子,行事疏朗,义气当先,想到自己之前还对李睦心生轻视,只当她当作是个靠父兄余荫威名而御人的无用少年,不由心中愧然。
  “权不比将军武勇,穿这一身衣甲已是为难,将军若再不起,我面上可就难看了。”扶住甘宁肩侧的手丝毫用不上力道,反倒像是借他的肩膀撑住铁甲的重量。李睦可没有和甘宁比力气的企图,扶个肩膀也不过是做个姿态,发觉他身形如山纹丝不动,也就不再白费力气,长眉舒展,带起一丝故作为难的笑意,干脆直言。
  甘宁微微一愣,转而朗声大笑,朝她再抱拳躬身:“宁谢将军成全!”话音未落,即刻起身,干脆利落。目光掠过,再朝周瑜笑着点一点头。
  由“权公子”变为“将军”,李睦眉毛一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再看周瑜。只见这笑容温和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在右首坐下,一手虚按于身前的小几上,五指修长,骨节分明,一派斯文,清眉朗目,这一身战甲在他身上竟生出几许说不出的清雅意味来,令人全然无法想象他横枪立马,冲杀于敌阵之中势不可挡的模样。
  只是李睦却从他的眉眼之中的笑意里,看出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尘埃落定,如他所料。
  想到这里,李睦又看了甘宁了一眼。
  ☆、第九十三章
  巡了营,再见一见那个让甘宁为之俯首的苏飞,李睦不能论及封赏,却仔仔细细一个营一个营的巡过去。
  周瑜原来从下邳带出来的人马,由吴郡调集的人马,再加上一路攻伐四面来投的军士,以及江夏城破之后的降兵,万余人马分三面城门驻扎,每一处都是营帐如云,除去巡哨的,驻防的,以及斥候传讯兵,也有一半的兵马正在操练或者休整。
  就是这副铁甲实在太重了!简直就是负重徒步,极限挑战。初时还觉得风过微寒,才巡完一处军营,李睦就已经出了数身大汗。
  程普跟在她身后劝了几回,李睦只回头笑一笑。顶多也就驻步歇一歇,或从亲兵手上接了水囊喝口水。本就是要招揽人心,上阵打仗她不行,也就只能在这上面下功夫了。
  不但走遍全营,从下邳出来的兵士里,但凡是昔日在周瑜军帐中见过的面孔,她都还能叫得出名字来,以前问过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的,还能再追问一句家人如何。
  甘宁是重义之人,他手下八百健儿他就个个识得,人人熟悉,此时见李睦也是如此,自是大有认同之感。而程普却是暗暗心惊,不动声色地目光扫过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的周瑜。
  要知道,下邳的兵马,除了留在宣城继续剿山越,防备袁术的高顺之外,大半都是周瑜一手带出来的亲信,李睦如此,落在旁人眼中,招揽的就是周瑜军中的人心。
  周瑜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明媚的春日照在他一身灿亮的银甲上,亮得人眼前发晃,即使站得这么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没人知道,李睦一连背了几晚的军中名册本就是出自周瑜之手。
  所谓明争暗合。
  整整一天,才终于巡完一处军营,待李睦回到郡府中的住处时,哗啦啦脱去衣甲,整个人一下子仿佛轻得能飘起来,却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
  巡营三日,再休整一日,留甘宁于西陵应对刘表,调吕蒙入寻阳为援,高顺入皖城扼断袁术从后来袭之路,守住粮道,便启程赶回吴郡。
  周瑜点一支数十人的亲卫骑兵,一出城门,就纵马行到李睦身侧,与她齐头并行。
  自寻阳城中李睦应下继续冒认孙权之后,他两人便再也没提起过之前的那一场争吵。
  纵然刘备朝周瑜寻衅时,李睦还会恼怒发狠,挫其锐气,甚至生出就此将他扣下的念头,李睦要巡营前,周瑜也会在军报里暗藏军中名册,由她在军中立威,但这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彼此照应,相互打算,却隐约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