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节
  施遥安打发下吴婆子,走出厅外,叫来两名贴身心腹侍卫,交代了几句。
  两名侍卫一听,急出行辕。
  等待的时光漫长而绷紧,宛如拉紧了的弓弦,到了最后一刻,只差那一声尖利射出的鸣响。
  两名身份不一样的男子,一舒衣广袖,一戎装军盔,一上一下坐在雕花圈椅内,心头却宛如烧着同一把火,沉默,不语,寂静厅内,只余下浓重的呼吸声。
  施遥安站在大厅门前,不时朝门外眺望一眼等着回音,又回头看一眼厅内的两人。
  就算不是两人肚子里的虫,他也猜得出三爷此刻是什么心情了。
  别说三爷,就算他自己到这会儿也还没回神,——庆儿姑娘是娘娘?娘娘跑来晏阳了?那天——用火铳指着自己的,是娘娘?
  这次能顺利将黄巾党和背后的马头山土匪一网扫净,全是因为娘娘?
  大宣朝廷自开国来,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的传奇女子诸多,名妓夜奔、代父从征、女装考功名的,也不算什么太稀奇的事,可自家娘娘那般金贵的人儿,他怎能够想象,会千里迢迢从繁华安逸的邺京跑来兵荒马乱的晏阳,竟还与黄巾党那种粗鄙低贱的汉子们打过交道,后来到了行辕,也几次差点儿在三爷的眼皮底下被官府的人弄死?
  ——那么个娇人儿,不怕么?
  终于,咚咚脚步声似要踩破地面,渐渐逼近。
  月门口,下人大声通传:“梁大人回了!”
  施遥安没见到梁巡抚旁边有熟悉的人影,心快要跳出来,大声问:“梁大人,庆儿姑娘可是去找梁大人了?人呢?”
  梁巡抚热汗淋漓,叫部将在门外等,大步跨进,愤怒一甩袖,喘着粗气:“别提了,一提就可气!下官押送吕八去菜市的途中,她跳出来多行阻拦,结果被那吕八骑着马挟持抓走了!自己不要命就罢了,害得那吕八也跑了,不过王爷放心,下官已经叫人追了——”
  室内空气一滞,除了梁巡抚,三个男人俱是脸色阴如烟霾。
  “三爷上马头山前,叫你带着黄巾党暴民先回行辕关押住,你为什么要带去菜市行刑?庆儿姑娘拦你,该是要你等王爷回来先审吧?”施遥安恼火。
  梁巡抚鼻翼一抽,嘀咕:“下官重罚,也是为了清民风,整人心……”
  沈肇捏住的手掌拳眼一紧,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却见秦王袍角微一翻飞,站起身,静静朝梁巡抚走去,清浅色泽的舒衣敞袖,随着勾紫长靴的踏地前行,迎风飘动,面色尚算平静。
  “哐当”一声,梁巡抚吓了一跳,扭过头去,几扇朱红门板被施遥安瞬间关得紧紧,与外界一下訇的隔绝开来,呆住:“施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话音未落,梁巡抚的后脑勺一阵寒凉袭来,还未及转头,只觉一具手掌宛如巨钳打开,从背后伸到前面,牢牢嵌住自己的脖子,顿时阻断了空气的进入。
  他的肺内呼吸不进任何东西,脸色迅速涨红,破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王,王爷……”
  自从秦王来了行辕,不管私下怎样,表面还是敬自己几分的,自己到底是这长川郡最大的行政兼军事长官。
  可此刻,背后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梁巡抚从没有听过的语气,夹杂着从幽深寒潭里升起来的冷气,活活能将人冻得汗毛竖立结冰:“追到了吗?”
  才四个字而已,若是光听内容,好像只是平常的询问,并无半点情绪。
  可搭上这语气,却叫梁巡抚不寒而栗,男人说的话越剪短,让他感觉到越是可怕。
  随着指劲的加重,梁巡抚脑子一片空白,眼球充血,大片血丝盈满了眼眶。
  玉扳指亦贴在他脖子上。
  他能感受到秦王指腹的冰冷胜过全无生命的扳指。
  手指再朝内紧个两三毫,他知道自己就脉断筋爆,彻底玩完了,男人没有下足死手,尚留一丝空气给自己,只是为了想听完自己的回答。
  短短功夫,梁巡抚尝到濒临死亡的震撼感觉,直到男人终于手指一松,方才软软倒在地上,呼吸骤停了一会儿,才终于会自主重新呼吸,大口呼进新鲜空气起来。
  活着真好!
  他都快哭了,再一抬头,恐惧又袭遍梁巡抚的全身,哪里有半点隐瞒,捂住青紫瘢痕的喉咙,哭丧着脸,嗓音还是嘶哑的:“没拦住,叫吕八跑了,不过他跑不出晏阳城的,晏阳城就这么大,下官叫人四处去搜,最多一两天就能搜到!”
  一两天?
  沈肇站起身,别说一天,叫她落在吕八手里,多一刻钟就多一分危险,晏阳城说大不大,可藏个人,想要一下子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么一想,心急如焚,当机立断:“秦王,下官这就叫沈家军也加入城内的搜索。”
  上座的秦王却并没回应,只幽瞳晦暗:“在哪里跑的?”
  梁巡抚颤抖着:“去菜市的东城林荫小路半道上。王爷放心,下官这就满城无孔不入地搜——”
  话一落,偷偷抬眼,只见秦王眉眼厌极,冷笑:“满城搜有什么用?从吕八带人跑的地方,顺着马蹄踏过痕迹的路段往下找!翻过晏阳城,也得将人找出来!”
  梁巡抚一怔,会意过来,经了刚才的生死一瞬间,哪里还有一点怠慢,忙领了命下去。沈肇也沉着脸离开,先去给沈家军下令。
  厅内一空。
  门口,吕七儿与几名婢子见王爷回来,端茶过来,只是见施大人关了门,不敢进去,在外面站了许久。
  这会儿见那梁巡抚和今儿刚入城的沈少将军前后大步离开,几个婢女才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要进去送茶么?”
  “王爷似是在发脾气啊,你敢?”
  “哪里发脾气,静悄悄的呢。”
  “你傻啊,你没看沈少将军和梁大人刚出来,脸上什么表情啊,王爷难道在屋子里还能高兴么?”
  “那是,好容易擒住了吕八,又叫他跑了,怎么可能高兴?”
  “要我说,倒是奇怪,黄巾党和山匪的人都基本拿下了,如今城内戒严,沈家军也来了,吕八和山鹰不过是秋后蚂蚱,根本跑不脱,迟早是要被捉到的,也不至于这么火大吧。”
  “刚梁巡抚的部将在外面说话你们没听见?庆儿姑娘被吕八挟持,抓走了。”
  “啊?——”
  ……
  吕七儿细纤声音打破宁静:“我去吧。”说着端着托盘,裙袂一飞,进去了。
  几个婢女知道今儿能将吕八擒住,就是她大义灭亲,亲自将兄长送到了官兵手上。
  吕七儿是有功劳的,别说进去送茶,只怕还得受嘉赏,众人便艳羡地见着她袅袅而入。
  上座的男子轻绸素锦,掩不住此刻周身的肃杀,抚着那翡绿幽深的扳指,浸入沉思。
  吕七儿见他脸色尚好,轻巧踱步过去,将茶盘放下,把一套甜白紫胎雀纹茶盅端出来,放在秦王身边,温婉细纤纤:“王爷东城剿乱回来,连口水还没来得及用呢。”
  施遥安见吕七儿走近伺候,阻挡不及,只见三爷被她打破安静,抬眼睨她一眼,顺手拿住杯子,吕七儿尚不自知,只当王爷承了她的好意,竟还唇瓣一弯,露出个乖巧笑意:“王爷请用——”
  一个“茶”字还没出来,座上男子已将那瓷杯朝外砸去,响亮哐啷落地一声,惊碎了一室清宁。
  瓷杯碎作几瓣,原地打转儿,茶水热气汩汩淋湿地毯。
  吕七儿呆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惶惶跪下来,鼻头泛酸:“奴婢这是做错了什么……”
  “暴民亲属,调去行辕西南小院子。”手一挥,语气不耐到了极点。
  西南小院是净房,里头的下人负责每天全军上下的夜香活计。
  吕七儿震惊不已,为什么,自己明明立了功,王爷不嘉赏自己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踩踏自己,将自己个女孩儿调去做那种下贱差事,什么叫暴民亲属?之前对自己那么宽容,从没这么刁难!
  见施大人朝自己走来,吕七儿哭起来:“奴婢今儿对朝廷有功,要不是奴婢,官兵怎会顺利将吕八捉拿归案?为什么——为什么反倒会责罚奴婢?求王爷给奴婢个理由,奴婢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施遥安摇摇头,若不是吕七儿私自通风报信,抓了吕八,娘娘也不会去堵人,最后被吕八挟持了。
  三爷这脾气,也算是发得没边没际,太无赖了点。不过谁叫这丫头自己撞上来了呢?
  他皱眉喝叱一声:“你的功劳,便是你的大错!”说着,将吕七儿一拎,拖了出去。
  **
  阴暗潮湿的地方,空气里浮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云菀沁双手被捆在背后,靠坐在冰冷坚硬的石头前,头脸被布条遮得严实,手指抓了一把地,是湿润的松土。
  “吕大哥。”她小声叫了一声。
  声音轻微,可是却有回音,旋绕了一圈,声儿还不小。
  是在山上,应该是在一个空旷山洞。
  估算了一下被绑以后的时辰,应该没走太远,就在之前和吕八说话时附近的山丘上。
  晏阳被封城,这里人烟稀少,是逃脱的山鹰最好的藏身地。
  她记得颈后挨了一下子,然后劈头盖脸一黑,然后被人托在了马背上,再一醒,就已经在这儿。
  昏迷前,意识朦胧时,似是还听到了吕八跟人的争辩,好像说叫人不要动自己,诸如此类。
  想起山鹰的凶狠目光,若不是吕八的劝说和阻拦,她猜自己早就殒命。
  云菀沁想着自己这一场晏阳之行,至多是旁敲侧击帮帮忙,没想到自己竟跟土匪有面对面的一天。
  从京城到晏阳,她一心奔着行辕这边而来,居然并没觉得太害怕,哪怕是第一天混进晏阳城跟暴民对上,后来进行辕差点儿被梁巡抚用刑。
  可今天,这一刻,她身体内恐惧的细胞才苏醒了。
  凶残的土匪,山野的空寂,黑暗的洞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环境。
  任何一样,都是足可威胁性命的。
  空气的湿味在鼻下萦绕,还有些山林里独有的轻微瘴气,只幸亏不算太浓,不至于让人昏迷。
  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她忍住,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给自己打气,重活一辈子,她就不信老天爷会让自己这么轻易就死。
  城内如今安定下来,秦王必定会通知沈家军进城。
  沈肇若是进了城,肯定会第一时间私下跟秦王说自己来了。
  自己被吕八挟持且双双失踪的事,这会儿估计已经被秦王知道了,——他和沈肇应该已经在满城搜自己。
  想到这里,云菀沁终于鼓了鼓气,生了希望。
  不能光等着靠他们找来。
  她挣扎了一下,绳子绑得很紧,是死结,凭她的力气,没有挣扎出来的可能性。
  脚动了几下,所幸脚踝上的绳子绑得不算牢固,有些松动,可光凭蹬,也蹬不开。
  她将双臂努力贴在两肋,磨蹭了几下,想看看那把防身的匕首还在不在,之前跟吕八逃出来后,吕八已经还给自己。
  可明显的,那匕首已经被山鹰等人搜走了。
  短暂的失望后,她打起精神,手指一点点在地上的泥土里摸索着,因为双手反绑,这样的动作很艰难,需要双臂弯折压下去,臀腰一点点地挪动,才能让手指贴住地面。
  累得汗水浸透了袄子,因为挖得太久,手指也磨得疼痛,还有些湿漉感,估计是破皮了,不知道摸了多久,终于,她的指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石子。泥土里的石子儿。
  她手指一勾,卷了到手心,试了试,石头不大,可有棱有角,有锋利的角度。
  够了。
  她捏住石头,凑向手腕上的绳子,一点点地磨着。
  绳子太厚太长,区区个石子,也不知道要割到猴年马月,但眼下,没其他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