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罗令妤应一声,快步跟了出去。
  到大堂上,众多郎君女郎围着小可怜般的陆四郎陆昶说话。一群大人中,罗令妤隐约看到自己的妹妹在里头跳了几下,小脸玉莹。然罗云婳小娘子个子太小,罗令妤根本看不清,目光就放到了笑望着她和陆家大夫人的陆英。
  陆英着一身蓝灰色的缺骻袍,长靿靴,梳着两博鬓。衣装是便于出行的建业流行女服,妆容却是眉心点朱红,鬓角发尾过耳。陆英被小辈们请安,再回头看陆夫人和罗令妤,她那乌发间金色、翠色的叶饰给她一身的英气添许多少妇妩媚感。
  陆英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就是特别会玩的。
  罗令妤伏身,请安请得情真意切:“大伯母安好!”
  丈夫早亡,儿子又四处游学,陆英一人回到娘家建业陆家,常日脚不沾家,在外到处玩耍。就连侄女罗令妤来家里做客,也没见陆英多照顾。陆英这作风,被恪守礼规的陆家大夫人不喜;陆夫人整日坐在家里不出门,陆英也是撇嘴嫌弃。姑嫂二人性情不相投,平时很少凑一起。此夜要不是罗云婳小娘子赶巧叫来陆英救急,陆英才不会跟自己这位嫂嫂多说话。
  陆英笑眯眯:“大嫂跟令妤在里头说什么呢?”
  陆夫人沉着气:“一些闲话而已。”
  罗令妤看两人气场不和,连忙笑着开口转移话题:“伯母打外面回来么?是去骑马了么?”
  陆英:“打马球,晚上贪杯多喝了几盏酒,才回来晚了,错过了令妤你们这小宴。不然我也是要来玩玩的。改日我带令妤你打马球去。”
  罗令妤面上的笑略微僵硬了一下:打马球?还是算了吧……这恐怕是她少有不擅长的了。
  陆夫人嗤笑:“难为你还记得你有这么位侄女。”她目光从罗令妤美艳无比的面上扫过,刚被气了一肚子,再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两人,让她语气分外不好听,“宾至如归,真是不当自己是外人。”
  陆英不以为然:“这本来就是我家。不服气你跟我母亲说去。”
  陆夫人被弄得说不出话,唇抖了一下。
  因为陆夫人的搅和、陆英的到来,这场小宴虎头狗尾,结束得太匆忙。参宴的人心情都不甚好,郎君们告别后,女郎们心里也在默想明日就告辞回自己家去,陆家有陆夫人,暂时不想来讨嫌了。看得表小姐们各自脸色,陆夫人心里微后悔,觉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些世家。因着这层后悔,当罗令妤提出要亲自送陆夫人和陆英回去时,陆夫人就没再反驳了。
  罗令妤送两位妇人回去,却是吃力不讨好。
  陆夫人和陆英不对付之余,便喜拿罗令妤来说话。一路回去,陆夫人和陆英同行时,为了压这位小姑,陆夫人林林总总,讽刺了一通陆英对前来投奔的侄女不问不管,说什么北国和南国可不同,汝阳和建业也不一样。再说今日造成的这种种误会,都是陆英惯的。
  陆英面色微讪,因她对罗令妤的感情确实不深,她愿意让罗令妤姐妹来陆家投奔,是看在亡夫的面上。陆夫人说她不管罗令妤,是真没说错。陆英其实不知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罗令妤又做了什么,被陆夫人牵着话时,她的气势就不那么足了。
  罗令妤低垂着头,跟随两人,不言不语。
  再后方跟随的侍女灵玉几人,看府上的表小姐成为陆氏姑嫂二人的宣泄口,再看罗令妤纤细挺拔的背影。她们叹口气,想今晚这桩事,表小姐明明无辜,还被夹击而攻。明日其他表小姐定然都要告辞走了,留这位罗娘子一人住他们家……这种煎熬,罗娘子真是可怜。
  好不容易送完两人,走在小径上,一路回院子,罗令妤闷不吭声。打灯的侍女灵玉悄悄望去,见女郎眸中光华如星,摇摇欲坠。那点点泪意含在她眼中,湖水一样波光荡漾,柔弱美丽……
  走上石廊,左边一排松柏树,树外湖水清澄,亮光浮在女郎瓷玉一样的面颊上。女郎抬眼,看得远近院落灯火点点。罗令妤忽开口问:“这条路,是从‘雪溯院’出走,回各家院子的必经路么?”
  灵玉不解她为何这么问,却恭敬答道:“是……但是远了些。娘子我们为何绕路来这里?”
  罗令妤便道:“我有些累,我们坐下歇歇吧。”
  女郎一晚上承受极多,侍女心里对她满怀同情,罗令妤一开口,不疑有他,灵玉和其他侍女就提着灯笼停下了。她们不远不近地站在十步开外,见罗令妤扶着栏杆坐下。凭栏望廊外烟水,罗令妤眸中的泪意眨落。
  她哽咽不住。
  灵玉等女当即低下头不敢多看。
  罗令妤边任由泪意滚在颊畔,边算着时辰。想她送陆夫人回去这一路,那几位住得远的郎君,也不知有没有走过这里。若是还没来便好了……自己望水垂泪、满含委屈的模样,楚楚动人,当可被看到了。
  本就委屈,默默吞泪不为人知,她岂不是更委屈?
  罗令妤伏在围栏上,落泪涟涟。她哭得肩膀颤抖,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呜”声。
  侧脸却清艳无比。
  ……
  “雪溯院”的宴还没散,陆英刚到,陆三郎和刘俶就离开了那边,不许仆从们告诉旁人。陆三郎领着刘俶去挖了一坛自己埋了好几年的酒,寻到家里和秦淮河水连着的那处大湖。将船上的绳子系上岸上的木桩,陆三郎抱着酒坛上船而坐,刘俶紧跟。
  两位郎君坐在船上,上方有松柏数影挡着,风清月明,浮一大白,人生尽欢至此。
  陆昀瞥坐在对面的刘俶,给对方倒了酒,刘俶的面容掩在树丛阴影下,神情几分心不在焉。陆昀嗤一声,膝盖曲起,手肘撑着膝往后一靠。酒香四溢,陆三郎打量对面的陈王许久,突然语气怪异道:“你莫非也看上我那罗表妹了?”
  “自离开‘雪溯院’,你便魂不守舍。”
  而刘俶只是跟他站在窗外,看了罗令妤那么一眼而已。
  刘俶回神:“不,没……就是……眼熟。”
  陆昀似笑非笑:“世间美人都眼熟。”
  旁人也罢了,刘俶竟然也这么在意……陆昀喝一口酒,心口烦起,眼中神情微冷。这一刻,他看着是真有些孤傲冷然,清泠如山巅冰雪了。
  陆昀漫不经心:“罗令妤算什么美人……你让我去宜城和庶族接触,我倒是真见过一位美人。名士周潭才学传遍天下,却是一个庶族,自来被士族看不起。我与他见面时,见到他膝下有一女周扬灵。你若想和庶族合作,名士周潭就绕不过,他那个女儿周扬灵,也是个不错选择。”
  刘俶突然“啊”一下,想起来了。他一下子站起,两人共坐的小船只摇晃,刘俶已顾不上管,语气激动:“我我我想起来了……你你你……”
  陆昀青眉压眼:刘俶因口疾,轻易不说话,更不会让自己激动。
  刘俶冷静一下,才把话说连贯:“我见过罗表妹。她,刚到建业,我打马走过。”
  那日春光烂如霞,年轻的五公子,陈王刘俶和建业的十来个名门郎君骑马从码头过。貌美如画的年少女郎刚刚下船,衣袂随风扬,她翘首而望。佳人如玉,翩若惊鸿,谁不记得?
  坐在船上任船摇晃的陆昀眸子冷黑,轻微地缩了一下。他语气平静:“是我的表妹。”
  陆昀张口要再说,忽耳朵一动,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女郎嘤嘤哽咽声。他仰头,看到树荫浓重,月光凉澈,女郎的身形在树外隐隐绰绰。
  陆昀和刘俶一对望,心中起疑,不知他们的谈话有没有被听到。该是听不到的,两人声音极低,又没说几句话,风向再是朝下……但以防万一,两位郎君不再吭声,拉住栓在岸头的绳子,将船靠岸。
  ……
  一会儿后,罗令妤听到身后微妙无比、似叹非叹的男声:“表妹啊……”
  哭得梨花带雨的罗令妤心中刚喜自己总算被散宴后路过的郎君看到,然那声飘飘的“啊”,让她觉得这珠玉一样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来不及多想,她匆匆抹泪站起,以最好的形象转头,柔而怯地望去。罗令妤的濛濛泪眼眨巴着——
  陆三郎。
  他确实玉帛般好姿容,好容止……但是两人发生了那件事后……他刚才还偷窥她来着。不是才骂了她么,为什么他还总出现在她面前?
  罗令妤小心翼翼:“表哥……你就……倾慕我至此?”
  她完全没看到陆昀身后在系船上绳子的刘俶。
  陆昀挑眉:谁倾慕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和陆表哥两个人,就是互撩,就那种“我就站着不动,我撩你了么”的类型~
  第15章
  晚风疾来,凉月满廊。灵玉等几位侍女提着灯笼站在长廊另一头,诧异地看到陆三郎从斜下灌木后湖水方向走了上来,与衣袂在风中飞扬的女郎迎上面。罗令妤立在风口,眼中尚含泪花,此时却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向她走来的翰逸神飞的俊美郎君。
  为何总是碰上陆三郎?
  陆三郎对她爱答不理,更是直接将关系弄僵。之前她主动也罢,然自从上次在花林被陆昀戏弄后,她却仍能在今天一晚上撞见两次陆三郎。
  为何?
  为何为何?
  ——若是用他暗地里倾慕她来解释,这逻辑就大约能圆上了。
  罗令妤她的表哥,陆家三郎陆昀,他不为美色心动,他从未倾慕任何一女郎。但是罗令妤不一样,罗氏女美得有些过分。陆昀不知如何讨得女郎欢心,就用一些忽冷忽热的拙劣手段来与罗氏女一次次碰面……说不得罗令妤私下看中陆三郎的家世时,陆三郎也看中了她的美色。
  他喜爱她,所以送她寻梅居士的画作;他又吃醋,警告她不要和府上其他郎君多往来;他关心她,在知道陆夫人为难她后,一晚上来悄悄看她两次……之前在“雪溯院”账内窗口偷窥她的,绝不是她做梦,一定是陆昀。
  这般一想,罗令妤颇为惊喜,看着陆昀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真是人不可貌相,陆三郎居然是用这种笨拙方式追慕女郎的郎君啊。
  女郎瞳心噙雾,含情脉脉。陆昀对女郎的示好向来非常警惕:“不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都是错的,你莫要自作多情。”
  罗令妤才不信他。一旦觉得陆昀可能喜爱她,她心中大石落下,竟如云般飘飘然。自来被爱之人,主动权便多得多。罗令妤向前一步,笃定无比:“三表哥,我想起来了,初次见面时,你便问我是否记得你。当时我被你吓住,惶惶说不记得。现在想来……”
  她垂下螓首,凤眼轻扬,羞意自敛:“原来从那时你就……表哥莫非在梦里见过我,自此对我念念不忘?”
  陆昀唇角那抹闲适的笑意已经完全僵住了:“……”
  ——他问她是否记得他,是因为他们真的见过!
  真是疯了,她的厚颜,让他叹为观止。
  陆昀情真意切地问:“如此多情,你唱大戏转世的?”
  罗令妤被噎,睁大美眸要开口反驳他,下一刻,陆昀又变成了那个惯来瞧不上她的冷漠表哥。陆昀盯着她的脸:“还有……罗表妹,你还记得你在哭哭啼啼,掉眼泪么?”
  罗令妤:“……”
  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许是陆昀嘲讽得太到位,罗令妤一时间又开始疑心,猜自己难道想错了?没道理呀。她正有些迷惘时,眼前忽而一亮,看到自陆昀身后走出的青年郎君。这位郎君面容偏秀,气质儒雅文弱,与陆昀那种在冷情和多情间徘徊的风流不同。若说陆三郎是惹人注目的珠玉,这位郎君,则如山间松柏般从容沉敛。
  贵族男女惯来相貌出众,大约是好看的人只和好看的人一起玩的道理。然在那么多相貌出众的郎君中,这位郎君甫一出场,也让罗令妤盯着他……的衣角看了。这位郎君的衣着料子,透着低调的奢华。贵族人喜欢弄财斗富,在一众名门男女中,穿得起这般料子的人,定不是普通之辈。
  罗令妤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惊喜:“这位郎君……晚上小宴时没有见过。是三表哥的朋友么?”
  她看向陆昀。
  陈王刘俶也看向陆昀。
  理所当然地等陆昀给二人介绍。
  陆昀扯嘴角。他瞥一眼罗令妤,就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他心里甚厌,手上就随便一指:“寄住我家的表妹,姓罗。”
  再指刘俶:“这位则是……我朋友。”
  刘俶:“……”
  罗令妤:“……”
  她三表哥的介绍,这就结束了么?这般介绍……和不介绍有区别么?罗令妤望着陆昀,陆昀无辜回望。他生得实在好看,将茫然小白脸还原得八九成。瞪着这样好看的郎君,罗令妤的面上染红霞,心跳砰然地移开了目光。
  陆三郎不配合,罗令妤只好自力更生:“这位郎君,敢问如何称呼?”
  刘俶:“……”
  他因口疾,自来不喜在陌生人前说话,他理所当然地看向陆昀。
  陆昀但笑不语。
  罗令妤不解:“郎君,你为何不说话?是否令妤无意间冒犯了?”
  刘俶再看陆昀,陆昀仍是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对面女郎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着,旁边的好友刻意地坑着他……陈王刘俶心中恼起,在罗氏女的注目下,面容越来越红,如被火烫一般。
  他不想开口。不想丢脸,不想跟这位女郎第一次说话,就被发现自己的口吃,被她用异样眼神看。
  陈王刘俶憋了半天,对陆昀恼怒至极。他硬邦邦地给出一句:“有事,告辞!”
  甩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