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与会人员里有一位吴教授,瞿燕庭授意,会议结束请吴教授坐一坐。
  乔编是位行事爽快的女性,心思也很细腻,在谈话的间隙插了一句:“瞿编,身体不舒服吗?声音沉沉的。”
  瞿燕庭用“犯困”敷衍,最后道:“吴教授那边答应的话,第一时间通知我。”
  乔编说:“好,你别不接电话就成。”
  “别开我玩笑。”瞿燕庭道,在这方面却没多少底气,“要不就多打两通。”
  挂了线,瞿燕庭将手机屏幕倒扣在沙发上,合住电脑,沙发周围仅剩落地灯的黄色光辉。人处于暗中,听觉变得格外灵敏。
  一道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厚地毯都无法消弭,说明走路的人步伐沉重又拖沓。服务生有严格要求,不允许闹出这样的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近至门前,然后在门外休止了,不难猜到是哪个刚下班的二百五。
  瞿燕庭在片场情绪外露,与失态无异,他暂时不想搭理令他失态的人。伸出手,他将落地灯关掉了。
  猫眼彻底漆黑,陆文按铃的手停在半空。
  他盯着6206的铭牌纠结,瞿燕庭要休息了?还是察觉他在门外,用这样的方式来回避?
  纠结半晌,陆文觉得自己好笨,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按铃的必要了。他垂下手,却没转身回6207,继续盯着6206的铭牌,似乎想看透什么。
  在树影下,只有他听见瞿燕庭先说的那一句——我不需要。
  我保护你。我不需要。
  陆文杵了很久很久,不曾敲门,亦不曾出声,揣着一团他梳不开的乱麻,不明就里地在瞿燕庭的门外罚站。
  第二天,陆文天不亮便开工了,上妆、过戏、拍摄,按部就班地做每一项。片场一切如常,实则连送盒饭的大姐都已听说,他昨晚把总编剧气跑了。
  傍晚收工,陆文上二楼化妆间换衣服,经过101顿了一下,门锁着,瞿燕庭一整天没有来剧组。
  还在生气?
  不想看见他?
  陆文心里结了个疙瘩,收拾完离开剧组,路上距酒店越近,他心里的疙瘩越复杂,大个,坚硬,麻麻赖赖的。
  回到酒店,陆文又停在6206的门外。他不想顾忌瞿燕庭是否愿意见他,也没有想好说词,见猫眼透着光,直接按下了门铃。
  瞿燕庭待在书房里,门铃一响,手指在键盘上敲错一个字。他没叫客房服务,没订晚餐,于是继续工作不想理会。
  就这样,门铃出故障似的,连续不断地响了十几声。
  当思路彻底被打断,瞿燕庭后仰靠住椅背,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这种傻逼式的按铃方法,他大概知道门外头的人是谁了。
  又过去五六声,门铃声终于停了。
  瞿燕庭刚松口气,响起了更加隆重的敲门声。他一半忍无可忍,一半无可奈何,起身出去,放轻步子走向了玄关。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敲门声戛然而止。
  瞿燕庭透过猫眼一瞥,看见陆文垂着头,正在揉捏敲红的指关节。既然手都红了、痛了,估计会老实地回房间了。
  他松开门把手,退后转身,准备返回书房。
  瞿燕庭刚迈出两步,背后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就在门边,他停下转回去,疑惑地寻找声源,随即瞪大了眼睛。
  门缝下面,缓缓塞进来一张纸。
  瞿燕庭走过去,蹲在门后捡起来。是一张普通的横格纸,边缘带着从笔记本撕下的毛边,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是陆文。
  他的第一反应是,学习不怎么样,字写得倒不错。
  这时,第二张纸塞进来,写着:昨晚对不起。
  第三张紧随其后: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第四张的笔迹浅了些,是个问句:你还好吗?
  瞿燕庭将四张纸一一摞好,不自觉地注视着门缝。过去了一会儿,没有纸再塞进来。他轻轻站起身,从猫眼向外瞧,门口空无一人。
  走了?
  可是他没听见6207的门响。
  在房间宅了一天一夜,瞿燕庭终于打开了门。
  他的门口,陆文单膝蹲在那里,夹着背包,拿着纸笔,正垫在大腿上埋头苦写。门打开吓了一跳,抬起头,傻乎乎地望着他。
  瞿燕庭垂下眼睛,去看陆文手里的第五张纸条。
  陆文站起来,隔着门还好,面对面有点丢人,尤其是瞿燕庭还拿着那四张纸。他把第五张揉成一团包在手心里,往兜里藏。
  “拿出来。”瞿燕庭说。
  陆文犹豫:“这张没意义……”
  瞿燕庭又说:“我看看。”
  陆文本就理亏,只好掏出来,把一整团递过去。瞿燕庭接住,将皱巴巴的纸一点点展开,分辨纸上痕迹更浅淡的字。
  果然没有意义,上面写着:靠,笔没水了。
  瞿燕庭无言以对,可门已经开了,彼此已经面对面站着,虽然一内一外,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半晌,他说:“你幼不幼稚,以为拍电视剧么。”
  陆文的脖子上挂着包,蹲得腿麻,一只脚斜伸出去,整个人都傻兮兮的。他吸吸鼻子,又迷茫又错杂,回道:“我就想让你消气。”
  第20章
  瞿燕庭不知怎样接下一句,唇齿几度启开,再闭上,五张薄纸捏在指间,喳喳地响,更衬托出气氛的安静。
  事实上他并不生气,当时的反应也不是针对陆文,是他自己没控制住情绪的失态。至于原因,他不足为外人道。
  看瞿燕庭缄默不语,陆文便开口解释:“昨晚我只想着对戏,没考虑太多,任导向我招手我也没注意,不知道怎么回事,直接就冲你过去了。”
  瞿燕庭听完这一大串,半声不吭显得不妥,便简洁地“嗯”了一句。
  陆文说:“我不是故意的。”说出来一琢磨,又改口,“呃,既然做了应该是故意的。但我……怎么说啊,没想让你不舒服,真的,不骗你,毕竟……”
  瞿燕庭:“毕竟什么?”
  陆文:“毕竟我这脑子也骗不了谁。”
  瞿燕庭抿住嘴,门齿咬着下唇,力道由轻渐重,否则嘴角会拦不住地翘起来。
  “任导批评过我了,我以后会注意分寸。”为显诚意,陆文把任树也搬出来,“其实我昨晚就想敲门,但你好像休息了。”
  瞿燕庭问:“所以你今天夺命一样地按门铃,还塞纸条?”
  陆文点点头,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道歉,结果怎么按铃都没反应。他改成敲门,实在没办法了才塞纸条。
  瞿燕庭未免纳罕,在办公室谈话之后,陆文对他的态度十分鲜明,轻则阴阳怪气,重则抬杠犟嘴,怎么这一次的态度这么好?
  陆文略窘,他这个人莽撞不懂事,却也有点原则,比如凡事一码归一码。虽然瞿燕庭伤害了他,并一笑而过,但这次是他冒犯了瞿燕庭,他不会当无事发生。
  “再说了。”陆文道,“像做了亏心事,不道歉的话,我心里长痘儿。”
  说“疙瘩”显得太大太在意,他改了改。
  瞿燕庭实在忍不住了,偏过头,嗤地笑出声。
  陆文立刻问:“你现在消气了吧?”
  瞿燕庭握着几张纸,好奇他没有开门的话,陆文还会不会有后招,问:“如果塞纸条没用呢?”
  只见陆文认栽地垂下头,背包仍挂在脖子上,他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变魔术一般从包里拿出一枝黄色的康乃馨。
  塞纸条之前,陆文便设计好了。这一步不管用的话,他就回去写一封道歉信,为了好看,把康乃馨粘在信封上。
  瞿燕庭愣住了,估计是个人都会愣住。
  陆文递过来:“直接给你吧。”
  瞿燕庭经常被唤作“老师”,却是第一次有人送他康乃馨。他接住,觉得这枝花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陆文舒口气,认为瞿燕庭开了门,他亲口认了错,现在还送了花,这件事终于可以揭过去了。一旦过去,那几张撕得毛毛糙糙的纸也就不重要了。
  不过他猜想,瞿燕庭肯定会扔了的,用不着他操心。
  两个人在走廊交涉许久,直到楼层管家带领服务生夜巡,他们才双双回房。瞿燕庭关上门,门后的玄关柜上有一只细颈花瓶,插一枝花正好。
  他先去浴室接了些水,返回门后,将康乃馨的花茎伸入瓶口。
  走廊上有些窸窣的动静,管家和五六名服务生停在6206的门外。管家抬起手,拨弄门框旁边壁瓶里的花,说:“怎么少了一枝康乃馨?”
  瓶里的花朵隔日更换,规格固定,一枝主花四枝配花。这两天的主花是伯恩哈特芍药,配花是浅黄色康乃馨。
  服务生翻早巡时的检查单,花卉一项打了勾,不会有疏漏,道:“可能是谁拿了一枝吧。”
  小事情,管家吩咐尽快补齐,同时叮嘱各房间的鲜花要及时供应,一伙人继续检查,朝前面走了。
  门内,瞿燕庭:“……”
  剧组的生活照旧,吻戏那件事成为过去时,无人再提起,反正已经传播到每一寸角落。
  黄昏正好,陆文踏着淡红色的光走出一单元,刚补完妆,等会儿拍摄下一场戏。拍完不收工,连轴干大夜,又将是一个艰苦卓绝的夜晚。
  这个时间都在吃盒饭,下一场戏有吃饭镜头,所以陆文先空着肚子。他待在楼下,借着日落的光线温习剧本。
  开机以来他学到许多,就拿吃饭的戏来讲,咀嚼的速度、一筷子夹多少、搭配的表情、说台词的节奏,全部是需要设计和把控的。
  等下这场戏,陆文提前练习了好几顿,就为了能够演得生动自然。
  十分钟后,场记在楼上喊:“陆文哥,上来吧!”
  陆文回一声:“好嘞!”
  陆文跑进二号楼三单元,剧中,302是叶杉和叶小武的家,老旧的两居室,兄弟俩睡一间,叶母睡一间。
  这一场戏是叶小武和叶母的对手戏。月考结束,叶母检查叶小武的考试卷子,场景发生在餐桌上。
  302的房门敞开着,监视器堵在门口,正对客厅一边的小餐桌。任树拿着对讲机喊话,无关人员纷纷找位置躲镜头。
  陶美帆饰演叶母,素颜上阵,一身朴素耐脏的深色衣裤,扎着围裙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碗白米饭,一道辣椒炒肉和一碗汤。
  陆文落座,与陶美帆相隔一个桌角,对方伸手便能摸到他的头。事实上,叶母也的确喜欢摸叶小武的头。
  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浓郁的香味中带着辣椒的呛,陆文低一下头,李大鹏在桌腿旁边放了一瓶牛奶,他顿时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