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纪忘川扶住琳琅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因彻骨的冰冷而冻伤自己的心。“琳琅,你冷静点,别为难自己。”
  琳琅厌恶地推开他的手,任何一星半点的触碰都让她感到恶心,她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厌恶到窒息,厌恶到心寒,厌恶到痛不欲生。“别碰我。”
  澄澈明亮的双眸中酝酿出了瓢泼大雨,到了伤心处,即便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也会落下清泪。“琳琅,别这样,别困住自己,你若是真恨我,我便给你一个解脱。”
  “纪忘川。”琳琅几乎透不过气来,喘了口大气,“我真的恨你,以前有多爱你,现在就更恨你。”
  纪忘川解下挂在蹀躞带上的佩刀递给琳琅,“只要能让你好过一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杀了我。”
  仇恨冲昏了她的头脑,眼前只有漫天的血光,耳畔传来亲人亡魂丝丝入命的呼叫。佩刀窝在手心里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把琳琅压垮,她不甘心地握着刀,仰起脸看眼前这个伤心的男子,他凭什么伤心,凭什么落泪,凭什么比她还要悲痛。他明明就是个骗子,偷走了她的一切,还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凄风苦雨下,漫天漫地之中仿佛只剩他们两两相望。佩刀不偏不倚地刺中纪忘川的胸膛,鲜血喷薄洒在她的脸上,琳琅惊恐地松开手,趔趄地倒退,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爱恨只是在一瞬间,天翻地覆地变幻了最初的模样,纪忘川想伸手去扶她,可她却拼命逃开。
  马夫看到琳琅刺杀神策大将军的一幕,连忙从马背的行囊里找出包裹的纱布,奔上前来扶起身受重伤的纪忘川。“大将军,属下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纪忘川忍痛捂住胸口,表情舒展而温和,注视着琳琅。“别怕,你做得对。”
  “纪忘川,我不需要你成全我。”琳琅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从夺过锦素手中的佩剑,往脖子上抹,“你若死,我也不活。”
  纪忘川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雷厉风行地拔下插在胸口的佩刀,刀柄投掷向琳琅的手腕,哐当一声,佩剑掉落在地上。“快走!”
  “我不走。”琳琅抬起婆娑的泪眼,“纪忘川,为什么?为什么要灭我满门?”
  血流速很快,因失血过量,脸色刹那间僵白了一整片。“琳琅,月海山庄之仇,我一人扛下了,我以死偿还。”
  锦素见惯了生死,早就练就了一副冷漠的心肝,她站在月琳琅身后,不屑地讥笑道:“血海深仇,凭你一个人,怎么扛?”
  纪忘川恨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不知眉高眼低的死丫头捣鬼,他跟琳琅的未来是一条康庄大道,怎么会落到眼前不能收场的地步!“你若真是心疼你家小姐,犯不着把她往绝路上逼。月海山庄灭门一案,你当以你那点伎俩能够拨乱反正?眼下再死揪着不放,你只会害死琳琅!当日在五牙大舰上,我就该杀了你!”
  正文 第一百十六章始忘川(二)
  无边的血色从他的胸口蔓延到琳琅的眼里,膝盖几乎要瘫软在湿泞的地上。纪忘川迅速飞了眼身旁的骏马,命令锦素道:“快带她走,要是被人看到她刺杀神策大将军,几条命也不够她活。”
  锦素清醒地接受了纪忘川的命令,拉着琳琅上马绝尘而去,琳琅满目萧索,望着纪忘川越来越远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雨滴像锥子一样敲打着她的心,她颤抖着嘴唇,问道:“锦素……”
  锦素使劲摔着马鞭,安慰琳琅说道:“大小姐,你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到陆府了。”
  “锦素……我是不是报仇了?”
  锦素迎合道:“报仇了,你做到了。”
  她怔楞着,心里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压抑,颠簸的马背,满眼的血色,这些都曾经是她最恐惧的事物,如今竟然全无半点惧怕,心已经空了,连恨都快要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她最害怕的竟然是,那把刀是不是真的杀了那个人?
  琳琅绝望地垂下头。“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很难过,从未如此难过。”
  “大小姐,我错了。”
  锦素认错了,杀了纪忘川又如何?为了十年前那桩找不出头绪的血案,她亲手摧毁了琳琅的幸福。当夜围困月海山庄的人,又何止纪忘川一人,那时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少年,顶多算是个侩子手,即便杀了他一个,还有数不尽杀不完的仇人,又该怎么清算?把沉重的深仇扔在琳琅孱弱的肩膀上,让她怎么去扛?
  琳琅喃喃发问:“他会不会死?”
  锦素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那我会不会死?”琳琅问道,“为什么我现在比死还要难受?”
  锦素吓得心惊胆战,琳琅语丝飘忽,万念俱灰的模样,恐怕真的会出大事。“大小姐,你可别吓我,我给你下跪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马上就到了。”
  琳琅拍了拍马脖子,冷笑了下。“报了仇又如何?我一点也不畅快,一点也不想笑。我想哭,心里憋着真难受。”她垂丧着出了口气,“我很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大小姐,你千万撑着……”
  锦素痛哭流涕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可琳琅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倒在马背上,她没有听到锦素的忏悔,也没有再感受到锥心的雨滴,只是闭上了双眼,整个人好像去地狱走过了一遭。
  琳琅一连昏迷了三日,锦素就在她床前守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天空好不容易放了晴,迎来了初秋的微凉。琳琅在惊恐中醒来,她尖叫了一声,睁开双眼,看到锦素憔悴地坐在杌子上。她握住锦素的手,问道:“他死了吗?”
  锦素摇了摇头,“派人出去打听了消息,坊间各种传言满天飞,有说是倭寇潜入长安城报仇,也有说是情杀,还有说是政敌行刺,只是至于他是不是活,却一直得不到确凿的消息。这三日来,太医院的太医都快把大将军府门槛都踏断了,可见当今圣上对他极其重视。”
  琳琅迷茫地按住胸口,说道:“我睡了三日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死了,我很难过,难过得想跟他一起去死。我死了以后要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我一路追赶他的步伐。他死得比我早,我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走上了奈何桥,那里有一条河叫做忘川河,我如今才想明白,他的名字就叫忘川,他一定有许多悲伤的想要忘掉的往事,也许我们的过去,就是一件应该忘记的往事。守在桥头的孟婆问他,要不要喝下孟婆汤。我看着他拿起了孟婆汤,我拼命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听到。他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他真真正正地忘记了我。当我走上他走过的路,孟婆问我要不要喝下孟婆汤,喝下,就会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可我却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心痛得不能呼吸了,我突然明白了,我害怕他忘了我,我更害怕我忘记他。孟婆告诉我,如果要记得前世的爱人,必须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能再入轮回。我在忘川河里煎熬,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地过河,一世又一世地忘掉前尘……”
  锦素被琳琅絮絮感动流涕。“大小姐,你别说了,锦素知道你心里苦。”
  “真是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过了几世的轮回。”琳琅无奈地叹息,“他若真是死了,恐怕不想再记起我了。”
  锦素问道:“你还恨他吗?”
  琳琅怏怏不乐,转眼看支起的窗户外的秋色。“不论他是生是死,以后再无干系,就当是个陌生人吧。”
  锦素听出琳琅话里的言不由衷,她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伤得还是自己。“你放得下?”
  琳琅摇了摇头,她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眼前纪忘川生死没有音讯,谈何能不能放下。昏迷了三天,滴水不进,琳琅说道:“给我泡杯西湖龙井,我喉咙燥得发慌。”
  “是是是,这就去。”
  琳琅把锦素打发出门去烧水煮茶,她靠在枕垫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梧桐叶由绿转黄,微微凉凉的秋叶,叶叶黄黄的风景。
  入了秋,挂在门上的竹帘都撤下了,半敞着门,秋风轻飘飘地吹拂入室,送来一缕优雅的龙涎香。
  陆白羽轻轻叩了叩门,琳琅唤了他一声“羽哥”。陆白羽拖了张小叶檀圆形杌子坐在琳琅床旁,怜惜地看她好似经历风霜拷打的惨白脸色。“这阵子让你挂心了,你该好好补补身子了,憔悴成这个样子。”
  琳琅靠着床背,陆白羽起身替她垫高了枕头,让她靠个舒服的位置。“羽哥,你也瘦了,大理寺的案子结了吗?”
  “案子结了,大理寺裁定朱念安是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暴毙包庇而亡,还了我清白。”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欠了纪忘川一个人情。”
  正文 第一百十七章伤成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