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节
  净涪看得两眼,便伸手打开了木盒。
  但见木盒里內垫黄巾,而黄巾之上,则呈田字形状摆放了四部佛经。
  全都是《佛说阿弥陀经》。
  可虽然这四部经文都是《佛说阿弥陀经》,且看封面上的笔迹便知同出一人手笔,但净涪即便只看了一眼,却也能看出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不同。
  这不同,不在用心。
  抄经的人抄经的时候用心都是一样的郑重认真。
  这不同,在于经中透出的佛意。
  显见抄经的人在誊抄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时候俱都有所体悟,且亦将这体悟留在了这些《佛说阿弥陀经》中。因他誊抄的时候体悟每有不同,便也就造就了这四部相同又不同的《佛说阿弥陀经》。
  若非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上留下的四种不同体悟仅是普通,不甚稀奇,那誊抄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沙弥必也能在诸沙弥中占有一席之地。
  或许还不能和净音、净栋等人比肩,但也仅是稍逊一筹而已。
  识海中,仔细看着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佛身,却没有惋叹,而是含笑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位沙弥笨而不拙,实也不需要他惋叹。
  净涪本尊看着这四部整齐干净的《佛说阿弥陀经》,脸色不动,却转过身去,在堂屋中转得两眼。
  刘乐安原本有些好奇,但见净涪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停在了角落处备下给他们净手的清水处。
  刘乐安心有所感,见得净涪果然去那角落处就着清水净过手,也不由得在心底赞了一声。
  刘乐安一生在仕途中颠沛,家中又素来敬佛崇佛,如何不知道自家小孙子比起外人来其实是真的有所不足,且差距不在其他,而在其智。
  他们刘家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愿意将他送入静宇寺,出家当一个小沙弥。
  佛寺礼佛参佛最重一个诚字,他们家小孙子虽智商上有些不足,但心却至真至诚,正合了佛寺修持的关要,或许能有所得。
  不过刘家这希冀的有所得,非必得要求他在修行上有所成就,要求他修持到什么境界,而是希望他能在佛理上有所领悟,增长智慧。便是智慧不得增长,在静宇寺那处清净地,他也应该能安安稳稳地生活。
  故而刘家众人愿意将这个孩子送出刘家,非为嫌弃,而是出于爱重。
  因他们爱重孩子,故而也希望旁人能够正眼看待这个孩子。
  不强求旁人如何另眼相待,但也该是尊重。
  现如今,净涪就做到了这一点。
  刘乐安不在乎净涪敬重尊重的是摆放在木盒里的佛经还是誊抄佛经的那个孩子,他只在乎这时候净涪的态度。
  净涪能感知到侧旁刘乐安在这刹那间的心潮涌动,但他也没多放在心上,而是专注于他手上的那一本佛经。
  他一手托着佛经经册,一手抬起,捻住佛经封页。而就在这个刹那,两缕金色佛光自他眼底升起,须臾间给他的瞳孔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饶是刘乐安就站在一旁,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站在佛案前的净涪,也始终没有发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和前一刻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已经大不相同。
  他只看着净涪抬手,捻起了封面。
  净涪佛身缓慢而认真地一页页翻过书页,半响后,手指停在了一处纸页上。
  这时候,刘乐安才发现,那处纸页的中间,有一张空白的巴掌大小的贝叶。
  这一盒佛经虽都是刘乐安小孙子请人送回来的,但因为他今早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有碰触过这个木盒。而作为家主的刘乐安既然没回来,那整个刘家的人也不会敢去打开这个木盒。所以也没有谁知道,这木盒里的这一部佛经,竟混入了这么一张贝叶。
  第449章 第十二分
  净涪佛身没去注意刘乐安,他将这片空白贝叶放到了案桌上干净的一侧,动作轻缓地将手上翻开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合上,小心放回到木盒里,重新盖上木盒盒盖。
  刘乐安心中有很多疑问,譬如这一片贝叶出现在佛经里到底是他家小孙子有意为之还是只是一个意外,譬如净涪是如何知道这里有这么一片贝叶,还譬如,这一片贝叶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
  这么多问题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不论哪一个都能延伸开去牵引出不同的可能和结果,勾勒出种种美好的未来,引人心炫神迷。
  但刘乐安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稳稳站在那里看着净涪动作,不敢出声,不敢动作,唯恐打扰到那一侧的净涪。
  因为他感觉得到,他现在以及不久后看到的,将会是他一生中仅此一遇的真正盛景。
  他何其有幸!
  那边厢的净涪佛身将木盒盖上后,才用手托起了那片空白贝叶,放到眼前细看。
  他看得片刻,忽然抬起一只手掌轻抚过贝叶,便见那空白的贝叶上金光升腾,须臾间将他拉至一处莫名所在。
  净涪佛身毫不反抗,任由自己的身影被带着穿过无尽时间和空间,出现在一处他颇为熟悉的树园里。
  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
  净涪佛身只是在初落入树园的那一刻晃了一下,很快便收敛了心神,稳稳坐定身体,凝神认真听上首的世尊说经。
  净涪佛身听经,一如他前五次投身落入这处祗树给孤独园里的一样。虽稳稳坐定在这树园里,将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但能落在他耳中,真正让他听得明白的,统共就只有他手上的那几片贝叶上鎏刻着的经文。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复次,须菩提,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当知此处,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应供养如佛塔庙,……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净涪佛身静心听着佛经,待他的心神自经义中脱出,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净涪佛身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刘家的佛堂里。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已经鎏刻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二分经文的贝叶,托着贝叶的手用力一握,便带着那片贝叶返回了识海世界中。
  净涪本尊眨了眨眼睛,根本不需要活动活动便完全掌握了身体。
  他抬头看了佛堂上首供奉着的世尊塑像一眼,便就垂眉低头,合掌躬身拜了三拜。如此礼拜过,净涪才转过身来,望向那一侧还未回神的刘乐安。
  刘乐安被净涪的目光一碰,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收回了心神。
  净涪见状,合掌与他行了一礼,便单手往佛堂外一引,示意到外间说话。
  刘乐安自无异议,他无声回得一礼,便率先往佛堂之外去了。
  出得佛堂之后,还没等刘乐安说话,五色鹿便先迎了过来,绕着净涪团团转了几圈,头上鹿角晃出激动雀跃的弧度来。
  但饶是五色鹿如此欢喜,当净涪目光往它身上一压的时候,五色鹿便也乖乖地跟在了净涪身侧,再不闹腾。
  刘乐安见得五色鹿如此如此乖顺,却没多在意,他甚至都没急着询问或者说是确定净涪在木盒里取出的那一片忽然浮出鎏金经文的贝叶是不是就是那部传说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而是仔细看得净涪两眼,恭敬问道:“净涪师父,可需要引你去静室?”
  净涪笑了点头应了,然后合十躬身道谢。
  刘乐安连忙虚掌一抬,急道:“毋须如此,毋须如此。”
  直待到净涪站定,他才领着净涪和五色鹿一路去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静室。
  穿过长廊门户之后,刘乐安带着净涪和五色鹿去了他自己独居的院子。
  院子里头,早有管事领着一众婢仆守在院门外,见得刘乐安领着一僧侣并一只鹿自外间回来,也不惊讶,只和刘乐安等见礼。
  刘乐安挥退婢仆,却问管事道:“静室整理清扫干净了吗?”
  管事不敢去看净涪和他身旁的五色鹿,只垂手恭声答道:“自老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扫整理过了。”
  刘乐安点了点头,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示意那名管事等一等,自己回身又问净涪道:“净涪师父,可需要为您备水沐浴?”
  沐浴净身这事情,其实刘乐安早在请净涪去往佛堂的那时候就该问过净涪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习惯,每自外间归来踏入佛堂,都得以清水洗去一身尘埃,才敢踏入佛堂。
  这时候提起,是真的迟了。
  但当时刘乐安请净涪去佛堂的时候,心情实在过于激动,全没想起这一茬。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净涪回到正院里了。
  不过刘乐安也不会因此就觉得一身风尘的净涪不洁,玷污了佛堂就是了。恰恰相反,哪怕这个时候刘乐安想起了他们刘家的规矩,也还觉得佛堂那边还有佛光留存。
  因为净涪这位比丘,他们家的佛堂这回才可算得上真正的添光增彩。
  净涪一身修为,尘埃之类的东西是不可能真的落在净涪身上的,但能有条件让他沐浴净身,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刘乐安见得净涪点头,便立时侧头去问管事,“如何?可备好清水了?”
  管事连忙应道:“备下了。”
  因为刘乐安的习惯,他院子里的管事那是早早就备下热水了的。可那都是替刘乐安备下的,没预料到会有净涪。但也无碍,因着下面婢仆的一次意外,刘乐安惯常用过的那个木桶破了,现在摆放在净房里的木桶是新制的。因木桶新制,内里的布巾等物什他也都换了一套全新的,拿来待客全不失礼。
  为了让刘乐安知晓,他还特意说道:“下头的人都仔细着呢。”
  刘乐安听得管事这么说,又看管事面色,便知道个中约有玄机,他赞许地看得管事一眼,又自和净涪道:“净涪师父,请随我来。”
  刘乐安一路将净涪送入了净房,才转身退了出去,这一关上门扉,便看见了守在门外的五色鹿。
  他沉吟了一下,竟又弯身,以平等正视的态度询问五色鹿:“灵鹿,可需要替你准备草食?”
  净涪没理会外间的诸事,他随手往门扉处一扬,便有一道佛光落在门扉上,须臾生成一种禁制,将整一个净房都封锁起来。
  随后,他往那配了药材烧出的热水看了一眼,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一桶热水便往侧旁挪去了,空出一个位置来。
  净涪见状,却是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浴桶放下,又招来净水注入,更以空明灵火烧热,才收了灵火,解下衣裳跨入浴桶中,开始沐浴。
  空明灵火烧热的净水比之凡火烧热的凡水来,更暖融,也更清和。
  暖融的是肉身,清和的是灵台。
  肉身与灵台的截然不同的感受,非但没有相互碰撞抵触,反给净涪带来双重的享受。
  只是这样足称奇特的享受,于净涪而言不过是寻常,并不能令他如何沉醉,只算是能让他稍稍放松,然后再以更专注更平稳的精神去体悟其他诸事而已。
  半柱香时间之后,净涪便从木桶中跨出,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僧袍僧衣,重新戴上佛珠,收拾了他自己的东西,又令那刘乐安的木桶挪回原位后,便带上他的随身褡裢,拉开门走了出去。
  此间除了五色鹿之外,没有人看见门扉被打开之时一闪消没的金色佛光。
  刘乐安听得动静,便站直了身体,扭头往净涪那边望来。
  净涪并没有特意遮掩,所以刘乐安完全可以看见净房里头那一桶还飘着热气的干净热水。他目光在净涪身上飘了飘,却也没有多问,而是笑着与净涪道:“净涪师父,请随我来。”
  净涪合十点头,抬脚便跟上了先迈开脚步的刘乐安。
  五色鹿自也跟在净涪身侧。
  两人一鹿很快停在了一扇紧闭的门户前,刘乐安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但他就站在大开的门边,没往里踏入一步,而是向净涪合掌一拜,“净涪师父,请。”
  净涪合掌还了一礼,但这一礼结束之后,他却没有立时踏入静室,而是屈指在门框上敲了一下。
  “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