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知画饭后说起笑话逗祖母、表妹开心,方太君不愿辜负孙女一片孝心,因笑了几声,再言:“天色不早,也该回去,路上要耗费几许时辰,不必时时往家跑,再是比不得做女儿家自在,虽公婆不在,更要慎行。”
  知画艳若桃李,笑容中漾出甜蜜,连声应下,又向常氏辞行这才回府。
  几个姐妹结伴出来,迤逦十数人,珠翠环拥。知仪因要逗世英开心,指着天上的鸽子道:“表妹快瞧,今秋养信鸽的人多于往年,常听见鸽哨声响,那边有一只落在屋顶上。”一只白鸽停在屋顶小憩片该,展翅飞走,空中划过一道白影。
  世英未笑轻轻啜泣起来,知雅劝她:“表妹,你别做多想,我们只恼了大表姐,从来把你当成亲姐妹一般。”世英哭得更厉害。
  知言无语,劝人不是这么劝的,那痛捅那,伤口上撒盐好么,轻扯知雅衣袖示意。
  知雅知道说错话,贝齿轻咬樱唇,陪笑道歉:“表妹,七姐姐向来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世英索性坐在溪边石栏上,埋脸哭得伤心,肩头轻抖,身形单薄无依。
  知静劝说:“表妹这是何故,祖母因担忧众哥哥秋试,受寒挨冷,三餐挨饥,这才心绪不开,非因大表姐之故。想大表姐从未在祖母身边长大,一应情份不比咱们姐妹,俗语说因爱生恨,祖母怎会为她置气。再者大表姐终有想通一日,寻个绝好的人家嫁出去,过得圆满。表妹怄在心底,反倒伤身,岂不是更令祖母担扰。”
  世英仍捂着脸哽咽声点头,知言笑说:“表姐,你再这么哭,眼泪流到地上,明年此处长出一棵树,花开如胭脂,便叫美人泪,世间只此一株,叹为可观。”
  几个姐妹嘲笑知言搞怪,知恬话语不多,轻抚世英安慰,知娴静静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世英哭出心中郁结之气,痛快许多,众表姐妹真心相劝,情义难负,想自己衣食无忧,做娇弱女子悲风伤月非正途,打起精神挤出笑容,便当父母只生自己一女。今后,韩世芳走她的独木桥,韩世英偏要走阳关大道,两不相干。因蠢人而自扰,实不应该。
  众姐妹又陪着世英回房,这才各自回屋,知雅依是带出忿然:“大姑母不知又说出什么话,老祖宗连着几日不曾好生用饭,从来就没消停过。”
  知画出嫁后,隔房的两个姐姐不好管约堂妹,知静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知娴意志消沉已不是一日,况她自幼养得天真,从来不理俗务,虽也跟着大太太进议事厅旁观学习,家务杂事人情往来,颇不耐烦应对。
  知言嗔怪道:“七姐姐,大姑母不是我等可以议论,决不能在韩家二表姐面前透出话,和气为重。”语气压得重,知雅应该能明白。
  知雅娇颜带愁,轻甩帕子点头。
  知婕一旁笑说:“四姐姐出嫁后,反而九妹来管几个姐妹,瞧着有趣。”
  知言否认,决对没这回事。知雅也不齿,明明自己才是姐姐。
  知静却说:“婕妹妹来得晚,没瞧见九妹小时侯,八妹和十妹都是她护着,比妈妈们都要用心。”
  知仪笑说:“可别说,还真是这般。”因此话头,几个姐妹说起幼时趣事,暂把一丝忧愁抛却。
  ******
  待到秋闱放榜日,秦旭、秦昭榜上有名,其余人等皆落榜,京蓟之地解元被杜谦摘取,秦家众兄弟心中喜气减三成。
  喜讯传出,安远侯亲自登门,因拗不过妻女,登秦府大门实属无奈,心中直骂娘。一路直奔杀到老狐狸书房,大剌剌坐下,大声嚷老子瞧上你家四郎,勉强可为女婿。言下之意,虽然我瞧你不顺眼,看在你生了个好孙儿的份上,到狐狸窝里走一遭,顺道观摩,替女儿先瞅瞅夫家祖父的起居之处。
  家俱不错,一屁股没坐塌;书架上那么多的书,老子一个字也不认识;一个穷酸文人条案上放把剑当摆设,辱没了好兵器;此乃何物,破土罐中装着黄土,当成宝贝,不让老子动。妈的,这帮读书人真娇情,地砖撬开一块,底下全是土,屋子这么大,挖出个坟来,够填几个人进去。
  这老东西满脑子弯绕,生出来儿孙都没一个直肠子,有甚好,不就长得俊俏些,光哄得妇人心喜。什么,你做不了主,安远侯暴起,大有拆了秦府之势。
  秦敏笑语:“听侯爷语因令爱之故,不得已结亲,我这孙儿志向高远,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眼,故要问他是否愿意与贵府结亲。来人,唤昭儿来。”
  安远侯直挠头,娘的,那小狐狸不答应怎么办,我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回去怎好给夫人和宝贝女儿交待。反应过来,拦住传信的人,老子也觉得四郎不错,长得精神,学问好,人也正派,做我女婿,面上增光。出去和军中那帮糙汉子炫耀,眼馋死他们。
  秦敏笑说:“侯爷不反悔?”
  安远侯瞪大眼睛,要是反悔,老子就是狗娘养的。不过话说回来,南边筹建水军,朝廷只能拨这点银子,能建个鸟船,军士们都吃不饱。
  秦敏点头,侯爷难处,圣上心中明了,银款慢慢拨,莫急,莫急!
  安远侯就差破口大骂,老狐狸,滑不丢手,家里没一个好人,当然,我的好女婿例外。
  以上消息来自路边社,当不得真,不经考据。真象是安远侯登门提亲,当面考较秦昭,问他有何能耐娶自己独生爱女,保她一生无忧?
  秦昭庄重回话:“令千金德才兼备,素有美名,昭能求娶到,实乃之幸,当以全力呵护,夫妻白首同心,不离不弃。昭愿效法侯爷,今后非以子嗣故,决不纳妾室。”
  安远侯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声欲掀翻屋顶,大声称赞:“好,好,好!贤婿,我没看走眼,当得住少年俊杰的名头。”
  秦昭从善从流改称岳父,应诺自己年轻,当以学业为重,成亲可暂缓,容安远侯再留女儿两年。
  安远侯越看越满意,连带看老狐狸也觉得顺眼许多。不料回家后,因为擅自推迟婚期,被夫人、女儿连番埋呔,夜半一人独守书房咒骂秦家众狐狸们这是后话。
  秦昭之举,得京中人盛赞。细究原因,不足为奇,安远侯府数代经营在闽粤边地,只在近年衰落,终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基深厚,借平定倭乱,一飞冲天,现在朝中灸手可热。圣上下旨组建水师,安远侯府一家独承此事,江南数省海防及海运线落入他家之手。不下血本下焉能打动安远侯,此人外粗内细,行动如风,性情暴烈,惹他不快犹如踩雷区,秦敏吃其苦头多矣。
  ,
  后宅立即得信筹办定亲事宜,又二太太为三爷秦晓相看中女家,二老爷在大理寺同僚之长女,刚禀主正,有些手腕,一心只为收伏秦晓的劣性恶习,请大太太掌过眼,这才一起操办。
  出阁的女儿家中,知棋和知书皆传出喜信。虽白先勇秋闱未中,白家人不急于一时,他夫妇两人开心度日,再行苦读三年后再考。
  秦昭婚事定下,常氏带许惆怅,儿子终定亲,未来媳妇的面都没见上,私底下嘀咕几句,扭不过大局面,帮着长嫂筹办下聘等物。
  出人意料地是,秦梅竟说动长女一起回了徽州,只把幼子留在京中韩府,托韩家大老爷夫妇照看教养。
  知言等原以为韩世芳诚心改过,数日后,从江南传来消息,王慎之父病危,缠绵不起,上京修书之事暂做罢。众人空欢喜一场。
  圣上万寿日即到,与燕京城中平和喜气,颂德扬功之气氛不同。江南数省文人此刻义愤填膺,兴起风浪。
  ☆、第73章 鬼魅生
  长盛二十六年,发生在江南数省的秋闱舞弊案,为本朝开国二百年有余同案之首,其牵涉之广,影响深远,可说是前无古人。更为离奇的是其中错综复杂,迷案重重,环环相扣令人费解。虽然在若干年后有人站出来解惑,揭开长久困扰大家的迷团,却挽回不了许多无辜生命惨做刀下冤魂,更无法使时光倒流,补救纠错。
  真可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事情源起南闱乡试某场,有位张姓考官素爱逗养花鸟,监考闲暇,对屋顶上停落的鸽子起了兴致,使了两个衙差想法子捕捉下来,抓过鸽子细瞧,发现出不妥。
  此只白鸽虽未带信鸽鸣哨,腿上用红绳绑着竹筒,取下一观,密密实实的蚊蝇小楷,竟是秋闱应题文章。
  张考官当即瘫坐在椅上,汗如雨下,稳定心神后,寻来同僚商议一番,放飞信鸽,派亲信寻迹觅踪,信鸽绕梁越屋,终落地字号房,一位考生正从信鸽身上取下文章,被抓个现形。
  事情并没有就此了解,有衙差在旁语,这两日常见有信鸽往来,经过一番细访盯哨,贡院内一共有二十余位考生涉嫌做弊,都暂关押在牢中,待过了秋闱再审。
  乡试结束,府州诸官员忙于批卷阅题,等放榜日,各省中考之人名张榜公布,解元等游街又是热闹非常。这才想起提审做弊考生,倒问出惊天大案,一位考生直言花钱买来考题,早在入场前就泄密,并指出本省解元及其它几人都参与其中。
  此事非同小可,知府大人连夜传讯数名举子,书生们经不住用刑吐出真言,他们都是通过一人,买得考题。更有一位举子说出更骇人的消息:卖题之人应诺,明年春闱依样做葫芦,可保他等高中进士。
  知府大人连骂娘,在屋中焦燥不安,为难如何上折向圣上禀情。若问知府为何做此态,只因众人所指卖题之人正是今科钦差王和生,圣上御点,太子老师,南闱数省的主考官,各省贡院的试题经他命题,乃是太子近臣心腹。
  捅太子心腹,无异于自断前程,不捅上去,眼下便丢掉吃饭的家伙。知府衡量来去,上加急折,命亲信送入京。
  此折一进内阁,引起轩然大波,已不是一个省份传出秋闱做弊案,江南数省或多或少都牵涉其中,内中必有蹊跷,先急召王和生入京问话。
  王和生一口咬定自己也是从科举出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能泯灭良知断读书人的前程,依着他的人品,言无可虚。
  怪异之处,王和生的贴身长随经不住刑讯,吐出偷听到大人酒醉后,对着同窗故友说出试题。
  王和生否认见过外客,因做主考官,提前封府闭宅,从未与外人接触,主仆两人互相对质。
  长随揭底,王大人贫寒时受过同窗施恩,故拿太子老师的身份压制兵丁,偷约故交见面叙旧,酒酣意浓,对方套话,王大人不顾自己百般阻挠,低语出试题。
  王和生这才承认见过故交,小酌数杯,言谈中并未讨论过试题,更不曾大醉失言。因牵涉到太子,大明宫与内阁都在慎重考虑中,未得及命人去江南彻查原由。
  江南文人听信,自发聚焦到一处,都是书生意气,觉得天下不平事仅靠笔杆可定乾坤,苦读数年满腹经纶,不及银钱买路能通天。言辞激烈,忿忿然,也不知是何人挑拨,事后无从查究,书生们卷袖砸了贡院,打伤学政夫子,团团围住州府讨个说法。
  冲突中,有个衙差不慎推倒书生,倒地身亡,更引得群情愤怒,滔天怒火驱使下,有人推倒孔圣人雕像,踩踏污辱,场面失控,混乱难堪,再无理性秩序可言。
  事后虽抓了带头闹事的书生数名,各省知府被江南文人唾沫星子淹没,有下贴拜访求情者,有登门痛骂者,更有大族扬言如不能妥善解决,决不会善罢干休。江南士族百年传承,根系盘结,不可小觑,有传言民众只认族长不识衙门之说,惹恼他们,当官者不易,公文号令寸步难行。
  各朝廷官员夹在中间两难,好比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连连上折诉苦。
  形势压人,圣上不得己低头,下旨涉案的官员和考生都从重处之,或处死,或流刑再者免官;学子们永不录用,以下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首当其冲便是太子老师王和生,慷慨就死,令人叹息。他那位同窗秋闱期间暴病身亡,长随也在狱中自尽,一时真像无从考据。
  京中也有御史上疏,秋闱期间燕京城中信鸽增多,请彻查北闱试卷,被圣上驳回。
  圣上又下发一道旨意,江南中举的学子齐聚京城,再行复试,明秋江南加恩科举行秋闱,这才平息众怒,各地文人争相颂扬圣上恩德。
  嘿嘿,今上心中做何想,只有他自己明白。论谁都不乐意被人牵着鼻子,更值五十寿辰,各附属小国王侯齐聚燕京,笑话都让人看尽了。
  悉不知这股力量,转化为一只看不见的手,从此时起,左右朝政数年,如鬼魅般渗入各处,挑起纷争。
  毒瘤因何起不知,却难以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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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秦府大院高墙阻挡住知言的脚步,把天空隔成方寸,瞧不见完整的蓝天白云。那么此时却幻化做堡垒,抵挡外界纷争,生生隔出来世外桃源,供一众女儿家畅玩嬉戏。
  朝政争斗离知言很远,遥不可及,只在兄弟们聚在一处时,偶尔听一耳朵,她不当回事,依旧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方太君。
  秦梅离京,眼不见心烦,方太君终露出笑颜,又逢着大姐儿抓周,秦晓和秦昭兄弟两人亲事定下,知棋和知书两个孙女再次有孕,老人恢复以前的精神,言谈中盼着知棋能生下儿子,便可少受搓磨,再无忧心之事。
  又孟家后代秋闱中举,名列前矛,老狐狸发话命四老爷和六老爷亲赴沧州叙旧,特别是六老爷秦桦与孟家曾有婚约,派他去,意在打动孟老太太。
  故方太君连日在几个姐妹面前回忆与孟家的往事,大小事都不拉下,拉着知娴密密嘱咐,知言便知是为知娴相中的人家。
  听过两次后,几个姐妹瞅空撇下知娴一人在正荣堂受教,往园中游玩。秦梅走后,世英终是大病一场,身子未恢复,秋风凉意更甚,由知静陪同回屋休养。
  只三房几个女儿并知婕信步朝园中走去,知雅边走带着感慨:“去年此时,大姐姐在家,我们姐妹聚齐了逛园子,今天同样时节,四姐出嫁了,世英妹妹病了,五姐姐也快要出阁,只剩我们几个。”
  知婕边走掐树叶玩,笑说:“七姐姐的人家也定下,再过两年,连你也都要出嫁陪夫君,只我和八妹她们,岂不更冷清。”
  知雅说起婚事带出不快:“我还小,想求着母亲多留两年,四嫂可晚出阁两年,为何我不能。”她心中不甚中意董家公子,暗中烧香拜佛,还是定给董家,逃不过避不开,盼着晚点出阁。
  知婕初来首辅府时,因着自己父辈皆仰仗伯祖,与知言姐妹相处带着畏敬小心,很少说笑话。姐妹相处久了,都是年轻女儿家,投性情合脾胃,也开起玩笑:“七姐不急,后面还有八妹、九妹她们,还想着早点出嫁,你可别阻了旁人的路。”
  知雅轻噘着嘴,微蹙眉道:“我让她们先出阁就是,特别是九妹最顽皮,最好把她先嫁出去。”
  知言听说到自己,调侃道:“七姐姐,外头那位董公子托四哥又是送书信,又是送小顽意儿,我听母亲说起,董家太太逢人便说要娶个天仙般的儿媳妇进门,这样的好婆婆好相公,打动不了你,姐姐真是铁石心肠。”
  知雅郁闷地捂耳朵,撒气坐在扶栏上,绞着帕子,拉着脸赌气道:“就你知道,再说我求父亲,寻个人家,把你明天就打发走。”
  几个姐妹使个眼色,知仪也劝道:“七姐,六哥也说过董公子人好,董家门风清正,比起二姐姐嫁的方家,真是天地之分。方家老虔婆仗着辈份高,又是老辈姻亲,处处给二姐姐使绊子,老祖宗明里暗里敲打,她反倒起兴,把气全使到二姐姐身上。二姐姐现怀着身子,还不知老婆子想出什么幺蛾子。几位哥哥都寻方家表哥递话,老婆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真真气死人。”
  事关方太君娘家,知婕噤声。
  因着没有外人,知言也说:“大伯母去方家几次,回来言语中透出来方老太太八成是魔怔了,眼里只盯着二姐姐泄恨。若不是方恒是长房长孙,现在分家对声名有碍,将来仕途上被人抓把柄,老祖宗早让二姐姐他们分出来单过。七姐,其中关节,你要想通。”
  知雅轻咬嘴唇,坐着沉思不语。
  郎情妾意,家和万事兴,那头为重?
  ☆、第74章 情怨了
  知雅深思半晌,手帕都快被绞断,不得其果,站起来轻跺脚说:“不管了,我们先逛园子去。”红色身影如蝴蝶一般轻盈地扑进林中。
  知言哑言失笑,跟姐妹跟在其后,穿过染霜的树林,来到流韵轩旁回廊,远远地听见小女孩笑声,走近一瞧,十一姑娘知容、十二姑娘知德和知媛三人赛着拼叶子,犹如欢快的小鸟穿梭在园中。
  知仪拉了小丫头问话,得知三个小妹妹比着谁收集的叶子种类多,拿出一双玉佩做彩头。
  知言旁观了一会儿,知容不慌不忙,片片树叶摆得齐整;知媛抓来一团,放在扶拦上,转身再去忙活,这毛燥样真跟了她表哥;知德最为偷巧,从姐姐的手里抽两片,又从妹妹一堆分拣出,她干得活最少,却最早凑齐,悠闲坐在旁吃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