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文官有文官的派系,军中也有几股势力并存,单就江北来说,英国公府排第一,宁远侯府居第二,定远侯赵家屈居第三。
  宁远侯府不是没想着当军中舵首,百年前也与英国公府明争暗斗,两败俱伤。现如今两家相辅相成,英国公府有宁远侯相助以得以坐稳老大的位置,反之,宁远侯府正因为与英国公府交好才能壮大声势。
  如同数年前,老英国公提携宁远侯一般,宁远侯也手把手教着张盛应对军中杂务。行军打仗光不能靠排兵布阵,军情、士气、粮草......等等缺一不可,最重要审时度势,选择在有利的时机出兵抢得先机。
  张盛挠着头,先回首看一眼孟焕之,见对方轻摇头不予回应,支吾半晌才开口:“既然来了怎么也要痛痛快快厮杀一回。”
  在场众人全都笑了,孟焕之眼中现出赞许之色,不出所料,张盛真是天生的武将,全任直觉行事,活说得粗鲁直白,却也是正道。
  对流寇或剿或招安,先把他们打痛了再论下一步该如何走。
  “好!”宁远侯也有此意,痛快下令,点了先锋,择在三日后出兵。
  张盛急眼,抓往宁远侯发令箭的手,瓮声瓮气道:“为何不让我做先锋?”
  “现在我等身在何处?”宁远侯正色问道。
  “军中营帐。”
  “军中又该如何行事?”
  “军令如山,令出不改。”张盛讷讷地收回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别人当了先锋争头功。
  晋豫地势并不险要,又宁远侯带着京中精锐之师出征,大军一路上憋了许多闲气腌臜事,正想找个泄愤的地儿。士气高涨,初战大捷,抓了几个小头领回来。
  那厢许多原籍晋豫的军士伪装成平民,四处散播流言,道朝廷只治首犯,从犯若自首可以即往不咎,每人还能领五十斤口粮回家云云。
  草根平民若真有一口饭吃,也不过被逼得揭竿起义,全都有根有家,没人愿意在深山老林当一辈子土匪,子孙后代也见不得光。听见朝廷意向,山上的匪众不免有些动摇,苦于被头领压制不能下山投靠。
  又大军围山整整十五天,其间不计其数的匪众被饿死,为争一口干粮起内讧火并,混乱之间有人砍了匪首的头。草台班子全都鸟兽散,纷涌下山缴械投降。
  最大的山头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其余观望的小山头或抵挡了几日,或直接伏首称臣,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当。
  不费一兵一卒打赢了仗,一下子多出来万余张嘴,可是难住了宁远侯。他心中有个隐约的想法,可不可行尚在两说,得找个人商议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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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焕之来到中军帐,甫一进门便听见一声亲切的称呼:“侄婿,快坐。”他了然一笑,看来,宁远侯私下里论公事,掩人耳目。
  “姑丈。”孟焕之也随之改了称呼,行过揖礼,坐在宁远侯对面。
  军中吃食简陋,一大盘切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瓮上好的竹叶青,启开泥封清香扑鼻而来,色泽金中带绿,澄净透明。
  “好酒!”孟焕之由衷赞叹,于酒并不贪,却能品尝出各地名酒,闻香识味,定是宁远侯珍藏多年的宝贝,可见对方下了血本。
  “有些年头了,原本想......”
  宁远侯兴致勃勃的话头嘎然而止,原本想次女出嫁时招待贵客,他有生之年再是没有那一天。他的女儿背负义烈郡主的虚名躺在阴冷的地下,算了,多想不宜。
  孟焕之岔过话题,“乔家大表哥年轻有为,总有一天会踏平鞑靼建功立业。”
  领兵到北境抵御外敌是乔家上下共同的心愿,宁远侯举杯谢过侄婿的善意。
  几句客套后,言归正传,提起军中关押着的上万名流匪,当中做奸犯科者为极少数,这帮人倒还好说,其余人等该何去何从?
  全砍了,不可能,激起民愤过大。全放了,几个月后又都变成流民,重走旧路打家劫舍。全养着,更不可能,军粮本就紧缺,现在都是军士们从口中挤出粮食养着他们。一日两日还好说,时间长了,军士们生出怨气,倘若与流匪起了争执,万万人关押在一处,后果不堪设想。
  孟焕之心中有了想法,宁远侯也有定论,他们两人要论的是君心,剿寇成功事情已成一半,妥善安置好匪众才是另一半。
  宁远侯行事谨慎小心,只为图谋来年北境用兵时,他能带着儿子上阵,纵马杀敌,亲自为女儿报仇。
  “收编,北边将来会用得上。”
  孟焕之不愿做故弄玄虚之举,如同他此回来并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只须在恰当的时候的做合适的事,每一步行事都经过深思熟虑。
  宁远侯略愕然,在京中听过的素日传闻及经过相处几个月的了解,侄婿都以深不可测示人,今日答得干脆实出他所料。朝中大臣都传言,孟翰林最懂君心,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当真是圣意所向?姑且信一回。
  “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这帮人懒散惯了,若不经过严加训练恐难以派上用场。”宁远侯提出另一个难题。
  孟焕之解颐微笑,“姑丈心中早有定论,何故仍要为难小侄。”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熊孩子张盛终于拥有了一支营队,只听他一人号令的万名军士,呃,准确地说是万名流寇改编的队伍。
  招抚的匪众留下青壮年,五十岁以上的老朽、十四岁以下的少年全都被劝遣返乡,其余人等衣不蔽体瞪着乌鸡眼,聆听场上头领训话。
  张盛窝了一肚子火,凭什么塞给他这么一帮弱鸡,他想要的是军中精锐——健骁营。
  啊呸!小爷一点都不想干,手底下的乌合之众都没口粮还怎么训他们?
  孟焕之适时出主意,城中有人扣着军粮,就看小公爷敢不敢夺来。
  张盛自小除了不敢对着皇上发威,没觉得有他不敢的事。当然怕见知媛是因为她太叽喳,张盛嫌烦,他心里更不承认自己怕了表妹。
  “给我二百军士,明日这个时辰定抢回军粮。”张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孟焕之适时纠正错误:“非是抢,拿回咱们该拿的。”
  张盛一头雾头,抢和拿有甚区别,反正粮食在别人库中,还不都一样,不过妹夫总有他的道理,还是听他的比较好。
  宁远侯擦拭着长剑,悠闲自在,“给你一万兵丁还不够使?”
  张盛跳着脚道:“那帮人也叫兵丁,长|枪都拿不住,叫我如何带着他们干正事。”
  ☆、162|第 162 章
  正如孟焕之所说,张盛手底下的乌合之众提起抢夺粮食都是眼冒绿光,纷涌报名有上千余人。经孟焕之在旁帮着张盛把关筛选挑出二百人,并不全是身强力壮,也有人干瘦如柴,站在那里生怕被风刮跑了。
  张盛带丝不解,另一方面十分信任妹夫,以他说的话奉若神明,万分困惑中挠着脑袋拍板定下。
  经过详尽的安排和部署,二百人乔装打扮分散到城中各处,走街窜巷暗访军粮的私藏所在地。长年的饥饿使得他们对食物异常敏觉,隔着厚厚的院墙都能闻出稻米和麦子的香味。晚上回军营时嘴里骂骂咧咧,痛斥那些吃得大腹便便的看守们。
  有了第一处便能发现第二处、第三处......最后竟发现了七处私藏军粮的地方,偌大的宅院遂个屋舍估算,可想而知屯集了多少粮食,可能并不仅仅是消失的军粮,还有两年间朝廷下拨的救济粮。
  城外饿殍遍野,平民卖儿卖女,流寇做乱为祸一方。有人却捂着粮食高价叫卖,从中牟取暴利,其心可诛。
  纵是孟焕之见识过世事艰难,也体会过官场黑暗,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无限愤慨。
  事情超出了宁远侯和孟焕之原前的预料,顺势略调整了计划,从张盛所辖军中挑出七百人分作七批,乔装打扮成灾民,分别到各个屯粮的宅院外蹲守,约好时辰一齐发难。
  有人假装成快要饿死的饥民躺在大门外,有人扮路见不平的过路人拍门求援,一下拍不开敲两下,两下敲不开敲十下,近百人涌到门口合力撞开门,另有人乘乱翻过墙头溜进院中找寻确切的藏粮所在。
  那帮看家护院的打手们自然不是吃素的,抄起家什活不管不顾打向入侵者。
  “出人命了!”混乱中有人惊呼。
  不等州府衙门的官兵赶到,张盛带着人犹如神兵天降,号称奉上司的命令捉拿逃窜的流匪,先把门口的众人拿下。
  你看,有人看见匪人逃进内院,他总要搜查一番。
  护院们心中直叫哭,眼前这位主膀大体健,一身铠甲麟光闪闪,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他们试着合力拦阻,却被张盛轻轻挥开。
  再听一旁的偏将小声语世子爷,来这地儿的世子爷没旁人,正是英国公家独传金苗。张盛天生神力不假,大家也不敢硬碰硬对着干。饭碗虽然要紧,伤了英国公家世子,肯定是保不住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护院们装模做样拦阻了一回,便放张盛带着人进院搜查。
  一看见有粮食,真是太好了,军中正缺少军粮,不如打条子先借用。
  张盛笨拙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等人家答应,早命了军士们装粮上车。说是借,跟抢没甚两样。
  干活的军士们格外卖力,以前他们单枪匹马为争糊口的饭打得头破血流,镇日奔波勉强不被饿死。如今跟着小公爷干,不费多大气力就能吃饱饭,眼前的粮食够他们吃个半年。大家心中暗爽,干起活喊着号子。
  一旁的护院和闻讯赶来的粮仓东家脸都绿了,暗地里骂道没了天理,官兵强抢民粮,全然忘记这些粮食本该存放的地方及用途。
  如法炮制,张盛、孟焕之、宁远侯分成几路人马连走七处,即解决了军需口粮,又为民除害缉拿做乱的散兵游寇几百人,至于抓来的犯人当然要收编。粮食吃不完,开了粥棚,架起大铁锅糊粥施舍。
  一举两得,既填饱了自己的肚子,也缓解了流民的饥饿。
  粮仓的主人白平折损了许多的粮食,却不敢露面,没有谁头上长着两颗脑袋伸出去叫人砍,真是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州府的官员揣着明白装糊涂,打着哈哈遮掩过去,还要为张盛等歌功颂德。
  至于朱家做何想,孟焕之忽略不计。牛气冲天的朱家劣根不在桂王和皇六子身上,也不在后宫年过四十仍盛宠不歇的朱贵妃,在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长盛帝对朱家姑息养奸一日,州府官员便会趋之若鹜,押宝谁不会。眼看着太子要倒,剩下的四位皇子中有两位便是朱家的外甥,没人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
  抢粮当中的把戏不管别人看没看透,宁远侯也算是扬眉吐气一回,回京的路上谈笑风声,郑重其事道回去后给张盛请头功。这趟差事善始善终,也算功德圆满。他心中盘算着回京后向天子请命,愿领兵北上讨伐鞑靼。鞑靼王庭各王子争汗位斗得你死我活,正好可以趁虚而入,一举荡平异族。
  张盛情绪却颇为低沉,不是他想像中的战斗。听父辈的讲述,沙疆杀敌理应是势如破敌,无往不利,刀剑丛中博功名。这回出征更像是......
  张盛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感,数日间心头闷着一股无名之火,抓紧功夫操练他手下那帮人,训得大家叫苦连天,跳着脚寻张盛翻算前帐。不是说好了的,抢粮成功给大家放三天假,小公爷怎么也会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是有三天假,可也没说好何时休整,待大家到了京城再用也不迟。”张盛不假思索回道,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众人傻了眼,谁说小公爷一根肠子捅到底没心眼,坑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真是人不可貌像。论理论不过,得了,长个记性回去继续苦练。nm
  孟焕之得知后也是闷笑连连,据留心观察,张盛真不是存心坑人,只不过行事有独特之处,能异常敏锐地辨识出他人的敌意,与军士们打得火热,从不端着英公国世子的架子高高在上,排兵布阵方面的长处更不消说。
  张盛是把未开刃的利剑,须得磨炼才能出匣发出更大的威力。剿灭流寇只是大战前夕的热身,北境才是他最终建功立业的场所。
  转眼间要回京城,清风吹来,都能闻得到燕京城的浮夸气息。
  孟焕之迫不可耐急于见到妻子与儿子,几个月的分别,意儿会不会记不得父亲。还有妻子,他唇边漾笑,一缕柔情从心中泛起,缠绕全身。
  他贴身的里衣是妻子亲手缝制,好似她如影相随。随身带着她寄来的信件,信中絮絮叨叨讲着家中闲事,意儿会出声笑了,儿子学会了翻身、长出两颗小米粒般的小牙流着口水......满篇字稿都在说着儿子,只在末尾处加上一处:焕之,我想你了,你呢?
  知言,吾亦思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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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骏入狱的罪名犹如天降横祸,直接砸晕了宁远侯。他相信长子的人品心性,断不会做出弑君的举动。细一打听,长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宁远侯垂手闭目长叹,歇了托人打点的心思。
  诏狱,从来都是有进无出,十个人里头有九个定死在里头,不死也是废人。
  惟今宁远侯只有一个愿望,那怕长子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也要留得性命在。大军在京外安营扎寨,他带着随行人员直奔大明宫中复命,剿灭流寇的功劳微不足道,总是喜事一桩,但愿能打动天子。
  众人在大明宫外被拦下,传令的小内侍用尖细的噪音高喊:“圣上身体欠安,请诸位将军和大人们请回。”
  从此处眺望,半边宫阙犹冒着青烟,烈火燃烧后的木材味道吸中鼻中。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的气味,宫殿在焦虑,痛哭失去常年的伴侣,人也在焦虑,叹息逝去的人儿。
  宁远侯卸下铠甲,长跪在宫门前请罪。他别无所求,只求儿子能活着。
  黄昏时分,年近七旬的老宁远侯颤颤巍巍坐车赶来,也与儿子跪到一处,府里太夫人命悬一线却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天子臣民,家有罪人,死也要挑个时辰不是。
  孟焕之与兵部的同僚一起聚在远处不曾离去,他们未见过天子覆命,还不能回家,待晚家仍要回京郊营帐。
  有个嘴快的同僚瞧不下去,撺掇着孟焕之,“孟翰林,这当下轮到你出头进宫向圣上求情,谁不知道圣上最信任你。”
  孟焕之凝神注视着大明宫的残垣断壁,置若罔闻。经此一劫,天子今日何面目,他估计不出来。
  他曾经花费几年的功夫研究天子的书稿笔墨,再结合处理朝政,一点一滴汇合揣摩龙椅上的人,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能对长盛帝的举动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场宫变从里到外透着蹊跷,令人费解的是数十个勋贵子弟为何能轻而易举换班。大内禁备森严,金吾卫担当护卫又是重中之重,每轮都有专人盯着。莫说几十个,就是有一个换班或缺席,不消一烛香功夫,禁军总领便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