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毕竟我们陛下和大将军都不是弱不禁风的主,不用特别清场。
  城墙上还贴着刘府逃走的幕僚画像。
  粗眉小眼,尖嘴猴腮,从左到右一口气贴了一墙,很是有碍市容,连馄饨小摊都齐齐往后挪了三丈。
  客人们都反应,对着这反贼的脸,太倒胃口。
  季炀想着有没有要不要把它先撕下来,等姜仪进城之后再贴上。
  剑尖刚挑到一角,有人比他动作更快,直接撕了下来。
  有人揭榜!
  季炀激动地想握住这位大兄弟的手,陛下因为迟迟找不到害死孟侜的幕后真凶,最近非常暴躁,喜怒无常,不对,根本没有喜。
  结果一转身,佩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周围的守城官兵纷纷抽刀,谁把我们季大人吓成这样!
  顺着季大人的视线一看——
  加官进爵,赏金千两……所有人脑海里迅速闪过八个大字,顿时双眼放光,跃跃欲试,等反应过来又很遗憾:季大人在这,哪轮得到他们。
  “孟、孟侜!”季炀惊叫出声,他没有死?
  同时认认真真仔细打量孟侜,确保他安然无恙,一根毫毛也没少。不管是失踪这一个月伤的,还是他刚才剑尖碰到的,总之针尖大的伤口都不能有,不然陛下非发火不可。
  阿福没想到孟侜在京城的知名度这么高,他谨记孟侜的吩咐,壮实的身躯直接往两人中间一挤:“你认错人了,我家老爷姓管。”
  姓管?管嘉笙?
  季炀吃惊地又看了几眼,对方比孟侜高一些,五官细看有些微区别。面前的人虽然模样狼狈落魄,但骨子里透着一股温润稳重,眼神陌生,不像是那个狡黠的孟侜。
  “看官服,想必大人便是五城兵马司的统帅,在下管嘉笙,有要事回禀陛下,事关重大,还请大人代为传话。”
  声音也差得十万八千里。
  季炀浑浑噩噩地让管嘉笙回家洗漱一番,等他通报之后再面见圣上。
  孟侜朝季炀作揖:“下官静候大人消息。”
  季炀非常不适应。
  孟侜眯着眼,盯着步伐凌乱的季大统领,悄悄附到阿福耳边:“趁身边还没有暗卫监视,我们回管府。”
  有人欢喜有人忧。
  管老夫人听说儿子出现在城门,一早就在门口等着,眼眶发红望眼欲穿,反观管父和管嘉笙收的义子,像局外人一样索然无味干站着,管父还能勉强扯开嘴角,小公子直接一脸不耐。
  管老夫人看了他两一眼,没有说话。
  孟侜有些紧张,他最怕的就是管老夫人,她精明能干,爱子心切。将心比心,姜瑶被人以“寻找父兄”的借口骗走了全部身家,孟侜不忍心同样去欺骗一个母亲。
  “老夫人。”阿福怕孟侜认不出来,挨个叫了一遍。
  孟侜觉得这样有些欲盖弥彰,为了不露馅,在离管老夫人还有几步的距离停下,眼里慢慢溢出水光,嘴唇微动。
  分别五年,近乡情怯,千言万语郁结心头,以至口不能言。
  管老夫人微微睁大了眼,五年前儿子在庭前跪了一夜,毅然离京,她毫无办法。昨晚还在说要去苏州探望,一醒来,管嘉笙竟然已在京城。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拉孟侜,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管老夫人和管嘉笙都做不出当街抱头痛哭的事,他们是显赫世家,门面比什么都重要,大事小事关起门来处理。
  孟侜过了这一关,松了口气,他换了衣服,随便逮着一个下人问老夫人在哪。
  “老夫人在佛堂。”小丫鬟盯着少爷的脸移不开目光,五年了,少爷似乎没什么变化。
  佛堂……孟侜默念,深吸一口气,去包袱里拿了一包东西,走到佛堂外,恭敬地敲门。
  佛堂里焚香缭绕,静谧异常,管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孟侜路过琼岭时,想到管嘉笙提到的桂花糕,便买了几盒。
  “老夫人。”孟侜没有叫娘,“我带了琼岭的桂花糕……”
  孟侜说不下去。
  管老夫人睁开眼,积蓄了多时的眼泪落了下来,天下哪有为娘的认不出亲儿子。
  她知道那不是嘉笙,可是阿福为什么跟着他?除非……孟侜和阿福眼里过深的愧疚,管老夫人活了几十年,如何能看不出来!
  孟侜那过于相似的脸和声音,以及对阿福的信任,让管老夫人没有立即发难。
  她在等,等孟侜亲口说。
  当孟侜拿出桂花糕,管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没有人知道她与儿子临行前的约定,这个人却知道了。
  她了解自己儿子,不是极为信任的人,不会交心至此,不是危急的时刻,不会将买桂花糕的事交付别人。
  “嘉笙呢?”
  孟侜沉默。
  管老夫人撑起这个诺大的管府,心性早已经过千锤百炼,但这个消息依旧让她崩溃至极,她睁着眼看着一炷香烧完,对孟侜道:“我要听全部始末。”
  阿福把门关上,这些话全部知道,再听一次,仍然很残忍。
  孟侜离开之前,管老夫人问他到底是谁。
  听到回答,管老夫人一愣,半响,喃喃自语:“孟甫善的儿子……”
  管老夫人的悲伤影响了孟侜的情绪,以至于觐见楚淮引的担忧都消了不少。
  他低着头走到前堂,转过一棵茂密的文竹,却见楚淮引坐在管府大堂喝茶!
  此时他来不及整理表情,微红的眼眶全暴露在了楚淮引面前。
  人总是更容易关注不一样的地方,当一个人眼眶红红地抬起头,你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而忽视其他地方。
  比如孟侜垫高的身材,眉形的变化,略施阴影后棱角更为分明的下颌。
  而眼睛最难伪装。
  原本镇定的楚淮引表情空了一瞬,那天在茶楼,孟小猫哭惨了后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季炀说他是管嘉笙,只这一眼,楚淮引却动摇了。
  第28章
  孟侜不慌不忙眨了一下眼睛,便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影子。
  不能心虚。
  这一路阿福几乎把管嘉笙的经历都掰开来捏碎了喂给他, 而刚才管老夫人也把家里的情况略略一说。
  管嘉笙在外五年, 京城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阿福和管母, 影帝之魂加持,这都能让楚淮引揪出马甲,干脆回炉重造吧。
  楚淮引有适当怀疑是正常的。
  孟侜完全入戏,把自己框在管嘉笙的人设当中, 他几步走到大堂中央,扑通跪下。
  “罪臣管嘉笙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进京以来一直小心翼翼, 全用的管嘉笙的声音,刚才在佛堂被烟一薰, 加上和老夫人哭过一通, 才半天,嗓子就有些不舒服。孟侜心里叹了口气,这要来个十天半月, 嗓子得报废。
  说起啦,这是孟侜第一次对楚淮引行大礼,但他把这一套做得相当熟练, 就像曾经跪过无数次。
  楚淮引眼神一晃,晦涩难辨, 想从这个人身上找到更多孟侜的影子。可是他只是眨了下眼, 视线移开一瞬, 再看完全就是两个人。刚才更像是他猛地一见管嘉笙出现的幻觉。
  管嘉笙身上都一股耿直正气, 不卑不亢,与孟侜相去甚远。看自己的眼神,完全是看一个君主,敬仰有,忠诚有,唯独没有亲近。
  “咳咳。”季炀提醒陛下,人家有妻有子,这么看不合适吧。
  楚淮引收回视线,“平身。为何私自离开苏州?”
  孟侜眼神适时沉痛,像是在回忆那些惨痛的追杀经历,他把管嘉笙对他说的苏州查案过程复述了一遍,又三言两语提了破庙里的追杀。
  说到妻子因为替管嘉笙挡住一刀而殒命时,孟侜眼神悲切寂寥,嗓音嘶哑,念妻之深,短短数语,便让旁观者也陷入当时绝望的境地。
  季炀震惊于孟侜透露的信息,他如何也想不到,过了一百年,还有前朝余孽兴风作浪,并且手段通天筹谋多时。堂堂苏州刺史,消息居然传不回京城,回京路上屡遭袭击。
  “你怀疑那些歹徒有专门运输太湖石的渠道?”楚淮引立即想到船队老板遍布大魏的货船。庆苑的太湖石都不算特别大件,但前朝皇家园林建在京郊,太湖石想进入京城范围,只要是走陆路肯定会被发现。
  唯有水路,过关盘查之时,只要把太湖石用绳索系在船尾,石身浸入水下拖行,便能避过耳目,顺利入京。
  如果是孟侜一定会联想到那支背景不明的船队,楚淮引不经意问道:“你怀疑谁?”
  孟侜准确辨认出这句话里的陷阱,他分析道:“苏州到京城一带官道畅通平坦,鉴于太湖石完整与否对庆苑机关的影响我们还未可知,对方可能切割分装,到达庆苑再行拼接。因此,水运陆运皆有可能,罪臣并无头绪。”
  孟侜并不正面回答,楚淮引隐隐有些失落,他道:“陆运未免事倍功半,劳师动众。大魏水系四通八达,庆苑附近也有水脉。那些人大概率采用水运。庆苑荒废已久,季炀,你领一千精兵,去查探周围是否有石材堆积。”
  “管嘉笙,你暂代京兆尹一职,协同查案。”原先的京兆尹因为滥用职权,为纨绔大开后门,被楚淮引投入大牢,等待三司共审。
  又传令左右史,将过去十年,有记载的百官和民间言论都翻出来,查看是否是人主张重建庆苑。
  估算着时间,楚淮引起身离开,管老夫人留陛下用膳,被楚淮引推辞,“大将军即将归朝,朕还有事,老夫人不必客气。”
  “恭送陛下。”
  孟侜看着楚淮引的背影眼含担忧,当了皇帝之后似乎更忙,午饭都没时间吃。
  他那个没见过面的舅舅,怎么挑大中午进城呢?
  楚淮引似有所感,突然回头,只见孟侜端端正正地跪着,脸上一派平静。管老夫人慈爱地扶着儿子,似乎为他一进京就官升一级感到高兴。
  出了官府之后,楚淮引忍不住问季炀,“你觉得他像孟侜吗?”
  季炀纠结地回答:“像,又不像。”外貌有相似,但气质谈吐完全不同。
  楚淮引:“管母也未曾怀疑,许是朕真的想错了。”懦夫寻找替身,强者直面现实。从管嘉笙身上寻找孟侜的影子,对三人都是一种轻视,楚淮引不容许自己是弱者。
  姜仪回京,陛下亲迎,一时风头无两,茶馆里诞生了新的话本,大将军掉落悬崖奄奄一息时被一只母虎救走,当成小虎照顾。据说大将军上战场骑的都是老虎,可威风……
  姜府重新修缮之后,主院一直空着,姜信自从孟侜死了之后就蔫了吧唧,没外甥提点,他信心全无,生怕将军府再次陷入难堪境地。姜仪回来他比谁都高兴,有好事者挑拨他与姜仪的关系,姜仪怒不可遏,绝交挥袖而去。
  将军府被他卖过一次,在他心里早就属于孟侜了。他本来还想着过一阵子撺掇孟侜与孟甫善断绝父子关系,改姓姜,正大光明地把姜瑶的坟地迁回姜家,远离孟家那污浊之地。
  姜信也就想想,谁知他堂哥姜仪雷厉风行,一回来就把这件事落实了。
  姜仪将军府都没进,直接带刀冲进左相府,“孟甫善,出来!”
  孟甫善脸上还挂着虚伪的笑意:“十八年不见,小舅子愈发老将之风,泰山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无比。”
  姜仪冷笑一声,懒得跟他废话,“拿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