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陈江道:“我等想祸水东引,没想到廖家亦然。”
  虞君樊对古骜道:“如今这情势的确微妙。若是以汉王之名诛了雍驰,汉中之地便顷刻成了危地。哪怕廖家明日不倒戈相向,四海世家亦会来围剿汉中。这局,就真的死了。”
  古骜不无悲凉地叹出一口气:“……事到如今,本王还不能杀他了?”
  虞君樊低沉了声音:“家父当年四十万军,征巴蜀功盖天下,仍然操之过急……”
  “今时不同往日,世家日衰,寒门日起……”古骜道。
  “……”虞君樊伸手安抚般地轻抚上古骜的背:“我年幼时,因众世家之故,迭失父母,难道我不想倾力以颠覆之?可寒门输不起,欲速则不达……”
  古骜坐在榻上,一时间空气中满是静默。
  怀歆走到古骜身前道:“虞公子说得对。不仅如此,若就此杀了雍驰,世寒相争,倒是让戎人得了利了。”
  古骜仍然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天下之大,只能徐徐图之,我明白。大义在前,我身为统兵之人,不能做亲痛仇快之事,我亦明白。既然如此,倒是还有一策。诸位但听。”
  第103章 (捉虫)
  烛火燃尽,夜中明灭了焰光,古骜、虞君樊、怀歆、陈江四人在帐中反复斟酌,至于天明,终于定计。
  听了古骜所主张,虞君樊与怀歆对望一眼,皆道:“若是此策,不仅天下大义占尽,亦能予汉中以生机,绝处求生,最好不过。”
  “……那也只能如此了。”古骜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诛雍驰,乃是自从吕谋忠殁后,在一次一次吕德权‘畏缩而逃’的指责中,他日思夜想的事。
  古骜如何不知,雍驰执世家之牛耳,若死在自己手中,就能给自己所追寻的一切,灌满一股撼天动地的勇力。
  在古骜内心里,有一股涌动的暗流,在他耳旁低语。那潜藏的黑暗中,喃呢声仿佛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他又何尝不愿天下就此而地分?他会在战乱中纠集流民,如水般倾泻至于四海。待戎人趁京城空虚而入与世家战得难舍难分之际,他再率众起于草野……
  可若是那样,‘毁中原长城’与‘作戎人内应’的不忠恶名,定然就此随他一世。没有寒门与世家志士的支持,他哪怕手握流民兵百万,亦不过是一个山大王罢了,世家子中,如虞君樊、怀歆等,亦会离他而去。
  外面朝日再一次升起,等待古骜的是上庸至于汉中门户古道间的厮杀,昨日已血流漂橹,不知今日会如何……只希望仇牧莫要负了北军将士殷切的希望,田榕莫要负了自己的嘱托。
  黑夜渐渐消弭,暗色融退……黎明的日光撒入大帐,众人一夜未眠,怀歆的身体有些虚脱摇晃,古骜令陈江送他回帐了。虞君樊则令人端上王服,着人为古骜换上。古骜对虞君樊道:“今日既要擒雍驰,不羞辱他一二,实在难平北地与汉中为之殒命的众将士之怨。”
  虞君樊道:“他从小心高气傲,你不怕他自绝?”
  古骜道:“他有合世家之雄志,有志者,多惜命。”
  虞君樊看着侍者半跪在古骜的腰边,给古骜系好了腰带,道:“万事小心为上。”
  古骜道:“我知道。”
  如今黎明破晓十分的黑暗已经褪去,仰目而望,已日上中天。
  此时古骜与雍驰、廖去疾、仇牧四人在帐中议事,帐外的田榕看着陈江草拟之‘上朝廷表’,赞声不绝。
  文中以悲凉之笔启言,提及汉中统帅愿倾汉中之兵抗戎,可惜兵马尚未动,粮仓尚未筹,五王联军便压境而来,堵住了汉中北上出天水的道路。汉王心怀社稷,一心只愿破戎地,不愿与中原之军自相残杀,这才不得以兵谏摄政王,共商国是。
  几位诸侯王亦同此感怀,戎未破,家先乱,于是与汉王一道进言于上。
  众诸侯共提出数点建议,望朝廷纳之:
  其一,联军就地班师,即刻撤军。
  其二,王世子归封地,不再客居京城,诸侯王亦不用年年来朝。
  其三,朝廷以汉王为抗戎统帅,出天水收复北地。粮草一等,皆由汉中黔中自供,汉王入戎,一切军事自理。
  ————
  北风凛冽萧萧,平旷的原野上,兵甲密密麻麻地行列整肃,立在带着些萧凉的日下,在他们身后,插着雍、廖、古、虞的几色战旗,迎着风呼啦呼啦地作响。
  古骜在三军的瞩目下,黑锻中七龙缠身,上了高台,他第一次跪了下来,双手过顶,接受了来自朝廷的诏书——宣读诏书的钦差语音洪亮,汉中诸将站在台下,将天子之言,一语不漏地听入耳中。
  天子在诏书中,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正式封古骜为汉王;
  第二,正式着汉王,理戎地一切诸军事。
  古骜跪地接诏,只听那钦差朗声念道:
  “朕承天序,以亲明贤,斯法先圣令典也。古氏骜者,公忠体国,智勇仁义,践达者之勇毅,究贤人之义理,卫我家邦,擢封为汉王,统帅汉中军政大权,并着总理戎地一切诸军务事。”
  雍驰与廖去疾此时同立于高台,此时正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二人亦一身礼服贵冠,雍驰身着艳红色王服,耀阳之下,显出阵阵亮泽,煞为惹眼。朝廷接应之使者已至,雍驰一扫从前的颓气,眉目之间仿佛再一次恢复了以往的冷傲之色,却盖不住他眼底的黑青之气。他竭力表现得一如既往,仿佛被俘生擒时的屈辱从未曾发生。
  此时雍驰嘴角轻轻地勾起,看着古骜三跪九叩接旨,他心中渐渐浮起一丝丝冷笑。
  这几日谈判之间,当最初的震惊渐渐消退,雍驰定下心来,越沉着,他越觉得古骜无勇,廖去疾少智,从而愈加看不起二人来……
  古骜提出的要朝廷封汉王一事,与北上抗戎一事,简直是可笑!
  所谓‘北上抗戎’,仿佛就是为了实现当初拉拢仇牧的诺言,
  亦给同谋的廖家,与之前观望的众诸侯王,提供一个挡在中原与戎人前的遁甲,引他们支持。
  而好不容易付出了这么多代价,筹谋万策,终于擒拿他于此,最后竟然是为了为了封汉王!
  雍驰思忖,自己的性命,难道就只值一个‘汉王’之号?
  对于古骜,也许是自己的错觉,雍驰觉得之前真的是太高看他了。
  如此天赐良机,他难道就不想逐鹿天下么?
  视域中的古骜,此时已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接了诏,雍驰只见他如获至宝地将那诏书捧在手中,道:“臣接旨……”
  古骜穿着王服,乍看上去,的确英武非凡,俊朗的神色间,带着些气宇天成的味道;可无论衣着如何华贵,他还是脱不去心里那层泥皮!雍驰如是想着,面上不禁再次浮现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上前一步,道:“恭喜汉王。”
  古骜看了雍驰一眼,没有说话。
  是啊,一个真正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能理解一个满手泥泞,从最低的土中爬出的青年呢?
  雍驰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芒砀山时,古骜曾负薪挂角地苦读,无外乎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三个问题:
  ——究竟如何才能解开这乱世之局?
  ——究竟如何才能破而后立?
  ——究竟如何才能让天下涅槃重生?
  古骜得到的答案,是改造流寇;他需要他的队伍,行如风,流如水,却纪律严谨;他需要他的队伍,过一村则一村偕空,过一郡则郡中再无男丁,却不偷不抢,自行屯田,兵甲务农;他需要‘均田地’,并能融合士庶共进共退的理念,以有吸引寒门和有志之世家同进退的资本。他需要为政一方精诚治理,令其军纪严整,待百姓如亲,以收天下民心所向。
  多少个日日夜夜,古骜在承远殿中夙兴夜寐,挟筴苦读遍历战乱大纪之史,深究前人失败之因……
  如今踏足纷乱天下,他何敢一日忘怀那曾经的初心?
  只有流寇与寒门结合的能量,才能将世家连根拔起,整合四海所有的兵马钱粮……
  可他古骜出身低贱、人微言轻,最缺的,便是一个名号。
  古骜需要这个名号,冠冕堂皇地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令世人分辨不出是王是匪。
  这个名号,如今就在古骜的掌中,这天子诏书之上!
  “总领抗戎一切诸军事”
  ——还有什么,比一个抗戎的王爷,更令报国之士心怀鼓动?
  且这个王爷为了能抗戎,不惜兵谏摄政王!
  在天下的注目中,他没有以此求富贵,亦没有以此邀私恩,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为富贵,却为涉险!
  古骜在赌……
  如果不能平戎地,那就无法定天下,
  无法定天下,那死又何怨?
  而如果能平戎地……
  ——挥师南下,天下便唾手可得!
  诏书一下,令传四海。
  直到这时,四海之仁人志士,方才真正知道,原来有个抗戎的汉王,出身寒门,名叫‘古骜’。
  第104章(修结尾)
  ‘抗戎’之名如何响亮,此诏一出,天下震动。
  古骜曾想,他的名号,须让四海精英都趋之若鹜;须令九州志士都为之钦佩;这个名号不再是大明天王当年鬼神之说的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愿景。
  如今,古骜终于做到了。
  封王礼毕,联军陆陆续续地依约撤军而去。
  返程途中,雍驰倚窗望去,只见众人扛着兵器,列着队,跟在了有些萧索的战旗之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脸上再也看不见启程时的赳赳雄气。
  尚忆当初骑着乌骓,率领着五王,气势如虹地经武关,过上庸,来袭汉中。如今不过数月,身后的联军却已分头而散,各回封地了,而雍驰一直引以为傲的虎贲将士,亦不再如来时那般英姿勃发。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身陷敌阵,与汉王谈判之时,雍驰尚且能抖擞精神,想到今后如何克制此番人等。可是一回了大营,真正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却仿佛透支了健康与精神般,倒在榻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原本一直在帐中陪伴他的仇牧,也就此留在了汉中,不再追随于他,雍驰招了招手,有些嘶哑地唤道:“水……”
  喝了水,雍驰恢复了一些生气,虎贲众将纷纷来到帐内探望,他们的面容之上,一副惨淡愁云。当初出征之时,是多么壮情满怀,他们满以为经此一役,便能整合五王的兵甲,同时灭了汉中寒门,天下从此一统!
  一统了天下,再缓行削藩之事,等削藩尽毕,四海便能安定了。甚至有虎贲世家将领之间,私下之间还讨论过向雍驰‘劝进’之言。可如今忽遭大败,乐极生悲,泰极否来,一切一切,都成了泡影!
  王世子回封地不客居京城,各诸侯王无需年年来朝——那四方天下,岂不是再一次回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不仅如此,此番大败,亦开了封寒门之人为王的先河!从前先帝在朝中提过那么多次,想封吕谋忠为侯,最后都不了了之,可如今,寒门之人——竟可称王了!
  ……雍驰是他们的中心,亦是他们的希望。虎贲诸将守在雍驰的帐中,想聆听他关于今后该如何的教诲……
  来的时候,觉得天下都在马蹄之下,回的时候,却发觉了古道悠悠,山高路远。乌骓被绊马索伤了脚,雍驰此时不再骑马,而是靠在马车中假寐,他脑中不断地思索着,此番回朝,定有一班老家伙吹胡子瞪眼,劝他归政于帝,他究竟该如何将朝纲再次握于手中?又如何再将五王一一掌控于天子门下?想着想着,他的眼中浸满了血丝,到了夜晚更深,他才靠在马车里睡去了。
  一开始是一片混沌,梦中的雍驰有些无措地骑着乌骓,立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
  这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那张脸雍驰明明认得的,却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雍驰,也许是气势太强,雍驰忽然身形不稳,从马上摔落。
  “摄政王,别来无恙?”
  冰冷的话语响在耳畔,雍驰霎时间便记起来了,这个人是古骜!是古骜!雍驰转身便在无尽的虚空中奔跑着,他用尽了力气,死命地奔跑着,梦中的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被抓住了!我身负重振天下世家的重任!我决不能被抓住了!”可是脚上却软绵绵的,怎么也跑不快,被人冷不丁地拍了一下肩膀,雍驰回过头,却见古骜正在笑着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