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吴议慢悠悠斟上一杯解酒的清菊茶,一股脑灌进去,才觉得昨日被炭火烫过似的喉咙稍微滋润了些。
  “他叫李璟,是四殿下的长子。”
  严铭在脑海里将皇室复杂的族谱颠倒了一番,才揪出这么个人来。
  “原来是鄱阳郡王李素节的儿子啊。”他话说得大有不逊,“我听说太平公主的伴读戴孝三年,另选了个皇亲贵族的孩子来,没想到居然是他。”
  说罢,自己也觉得奇了:“这公主的伴读一直都是选的上等门户里懂事的女孩子,怎么皇后娘娘这回倒选了个小男孩。”
  吴议但笑喝茶,喉咙管里灌进一股暖暖的热流,心底却是渐渐地发凉。
  李素节流落在外,却把他的长子扣在长安,其中意图,可想而知。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竟然一点耳报也没收到,不知是张博士诸事繁忙,记不得这斤斤两两的小事,还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瞒了过去。
  他思忖片刻,搁下手里的杯子。
  “诶,你要去哪里?”严铭赶紧问。
  “去见张博士。”
  他稍微整理了下仪容,宿酒刚醒,眼下一片醉红,衬在瓷白的皮肤上,倒有些桃花微醺的风流了。
  严铭看得目瞪口呆,刚咽下一口口水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到门槛上了。
  “你别急啊。”他连忙拉住吴议的衣袖,“我听闻徐子文、吴栩二人今日正好去张府谒拜,我知道你和张博士素来交好,也不必冲撞在这个时候。”
  他心思虽粗,耳报却快,吴议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尽管他现在已经不是张起仁门下的学生,但他提拔点拨和数次相救之恩是不能忘记的,就算没有李璟这回事,他也得赶在元宵前去拜见一番。
  只是眼下徐子文和吴栩才是正儿八经张博士亲授的学生了,论拜帖谒见,是该他请后两天。
  他脚步一顿,严铭处处为他着想,而他还一个字没问过人家,也实在有些失礼了。
  “不知严兄有没有去拜见陈博士?”
  严铭操心了一夜,哪里有这个工夫,又怕吴议自责,只“嗨”一声笑道:“等东西收拾好了再去也不迟,这屋子十天半个月没人住就积下了灰尘,我还是先扫门前雪吧!”
  这句乱用的俗语可算是把吴议逗笑了出来,心中千丝万缕又未钩织成网的事情也就暂且放下了。
  “那咱们还是先打扫屋子吧。”
  第36章 五灵脂子
  翌日的清晨, 晨钟还未敲响,吴议便在一片纷乱的脚步声中惊醒过来。
  “我看, 你今天是不能谒见张博士了。”严铭的耳风一贯来得很快,宣令的下级医官还没有来,就已经被他先抢了话。
  “听说皇上昨夜头风又犯了,郑筠太医丞领着一班子太医博士连夜诊治,到这会子还没见好呢。”
  吴议尚在睡意朦胧间,听到“头风”这两个字, 也只是在心底平平地叹了口气。
  在现代西医的概念里,是没有“头风”这个词汇的,如果非要把它归类为某一类疾病的话, 西医们一般会称之为“原发性头痛”。
  什么叫原发, 找不到原因的就叫原发呗。
  既然找不到原因,治疗起来也就非常棘手了, 开出来的处方单上罗列着杂七杂八的各色药品名, 左不过都只是不同种类的止痛药, 聊解痛苦罢了。
  而中医对这种常见病症则另有一种见解, 他们认为风邪、气滞、血瘀、血虚、痰浊、阳虚等诸多因素都可以导致头风的发作[1], 外感六淫、内伤七情, 林林总总,统统都可以成为病因。
  素来互相争执的中西医倒也难得有一回相同的见解——此病属于不治之症,虽然不能要人性命, 但是却能纠缠半生, 叫你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生。
  唐高宗李治作为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头风患者, 已经饱受了几十年这种疾病的煎熬,因此牵连到了视力,最终导致目难视物。
  而这难以治愈的疾病,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武后日后登上帝位的一把助力。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算是一个很讲道理的君王,若换了别的残暴的主,自己头痛到生活不能自理,指不定就要负责的太医的脑袋也跟着咔嚓一痛。
  李治自知此病无药可医,干脆就抛弃了那些满脸难色的内科大夫和手下无用的针师,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姿态缥缈的道家仙人。
  而无功无禄的太医们也只能乖乖呆在太医署里,替圣上熬一剂暂且止痛缓解的六圣散。
  ——
  折腾不休的一夜过去,太医博士们还不敢休息,都一头扎进了医经里头。
  老师尚且如此勤谨奋发,生徒们自然也不能落于其后,同年资的学生们早早地便来到了太医署里,各自去跟着授业的博士学海求崖
  差不多同时出门的生徒们,从同一道院门跨进去,进的却是不同博士的房间了。
  沈寒山为人素性离经叛道,大多太医博士都不齿于他同列,太常寺靠北空落落的一方小院,斜插一树半死不活的老槐,这里就是他常年干活读书的地方了。
  刚一进门,还没鞠躬行礼问一句博士安,脑袋一低,先瞧见一左一右,两个小呆瓜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
  再抬头看去,沈寒山叼着根药草根,坐在大红花木椅上,翘着双二郎腿,老绿色鞋尖顶着一本厚厚的《雷公炮炙论》,时不时颠两脚翻一页敲一眼,散漫没个博士的姿态。
  一身深青色从八品的朝服配着这么个落拓不羁的姿势,也难怪其他同行看不顺眼了。
  “来来来,你来得正好。”沈寒山招招手,指着吴议的鼻子,目光却落在两个小团子身上,“太医丞召集所有博士,要,要研究圣上的病情,你就在这里看着公主和世子吧。”
  吴议眉心一抽——亏您还知道这两小熊孩子一个是帝国公主,一个是郡王府世子呢。
  太平身边必藏着不少暗卫,只不过是藏在门柱子后面还是房梁顶上就很难说,从院门到屋里这一射之步,吴议就瞧见了三个貌不惊人的陌生男子。
  沈寒山不管不顾,脚尖一踢,把书踢到吴议手上,两袖一甩,拍屁股走人了。
  吴议连忙展开双手,在半空中接住这本倒霉的《雷公炮炙论》。
  他心中通明透亮,这位不合群的太医博士哪儿是那么好请去的,指不定长安城里哪家馆子喝酒吃肉去了,顺手把两个缠人的小家伙甩给自己的学生。
  可天底下哪有学生拆老师台的道理?
  吴议也只能轻咳一声,假装答应了。
  沈寒山一走,太平就站起身来,牵着一身藕丝绣花新襦裙,绕着吴议飞快地转了个圈。
  “什么事情公主这么高兴呀?”吴议手指从她飞袂裙角间穿过,顺手替她理好了裙裳。
  “太子哥哥要监国了!”她拉下吴议的手,贴着耳朵一字一句,“我们可以去郿州玩了!”
  难怪开心成这个样子,在金碧辉煌的大笼子里关久了,就是只鸟儿也觉得憋闷了。
  “那真是恭喜公主了。”
  “不止我。”太平得意地一叉腰,“我已经央了弘哥哥,要把璟儿也带去,还有沈太医,还有你,太医哥哥!”
  吴议微一怔忪,带上服侍自己的太医是理所当然,能同意她带着李璟这个名为侍读、实为质子的玩伴,就足见这位皇长兄对她的宠爱了。
  不由眼神一错,望向蹲在地上的李璟。
  这孩子已经懂得了很多宫里的规矩,公主蹲着他得陪着,公主起来,他还得等一声口谕。
  太平见他半响不语,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下落,才看见眉目低垂的李璟还乖巧蹲在地上呢。
  她和禾儿相处时从不讲究尊卑主次的,一块玩一块闹一块挨罚受训,哪里分什么公主伴读主子奴才,都是赤脚丫子到处跑的疯丫头,让人不省心的。
  这个新来的璟儿,虽然也挺可爱的,就是太规矩了些,像个只会跟在她屁股后面打转的小跟班。
  太平悄悄观察了几天,发现这个小跟班虽然没禾儿那么有趣,但好歹也从不跟母亲和哥哥们打小报告,管他规矩不规矩,不打小报告的侍读,就是好侍读!
  “你起来呀。”
  她一记爆栗敲在李璟的头上,清脆的一声响,像敲到个蒂落瓤熟的小西瓜似的。
  小孩子家没多大力气,也就空响一声,吴议虽然知道,但瞧着李璟发红的额角,忍不住一阵心疼,忙伸手替他揉了揉,凑过去轻轻嘘了口气。
  “痛不痛?”
  李璟一下子从地上蹦跶起来,本来黯淡的神色倏然明亮起来:“不痛不痛,公主和我玩笑呢。”
  太平见他们两个热络地说这话,倒把她这个一国公主晾在一边,心里忍不住打翻了小醋瓶子,扭着吴议的手腕,撒着娇:“我也要太医哥哥吹吹。”
  吴议简直哭笑不得,小孩子家总是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争个长短,他半开玩笑:“那你自己也敲自己一下,我也给你吹吹。”
  “我自己敲了不算数,你来。”太平觉得自己可公正了,“璟儿,你来敲我栗子。”
  吴议忙拦住这两个没完没了的小破孩,玩笑打闹是可以的,真伤到一分半点的,只怕李璟都活不到明天。
  三个人你躲我我追你嬉闹了半天,李璟才露出点笑容,指着地上一堆不知名的颗粒状物体给吴议看。
  “议哥哥,方才沈太医给我们看这个药,让我们猜这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啊?”
  吴议顺着他的手指往下一瞧,就知道沈寒山又在逗小孩玩了。
  “这个呢……”他轻咳一声,“叫五灵脂,是一种药材。”
  两个不谙药材的小孩顿时露出崇拜的眼神。
  太平伸手拈起一颗五灵脂,放在鼻前细细嗅了一口,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看上去倒像个奇怪的果子,趁吴议一个不注意,就往嘴里丢了一颗。
  “呸呸……”她嘴里一涩,马上吐了出来,万分委屈地抱着吴议的大腿哭诉,“好难吃。”
  ……吴议在寻思着怎么和这个二人之下的小公主解释,这个名字听上去非常高大上的药材,其实就是鼯鼠的便便。
  甚至于有的老中医爱开玩笑,直接喊它老鼠屎的。
  尝了一口老鼠屎的公主虽然还不知道吃的到底是什么,但就是不想善罢甘休,一定要扭着吴议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是鼯鼠的粪便制成的。”
  吴议还没琢磨出个委婉可听的说辞,李璟已经淡淡地开口。
  他朝太平微微一笑,一双明眸弯如月牙:“就是一种老鼠的大便粒子。”
  吴议正在思索的脑袋一滞……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李璟还是一副蒙昧无知,全然不懂的样子吧?
  太平全没注意到李璟的前后不一,顿时被这话恶心得不行,跑到角落里蹲在痰盂跟前,拼命地把刚才舌头沾到的一点五灵脂吐出来。
  小小的身子挤成一团,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呕出来。
  吴议暗自摇头,一面替她斟上一杯清淡解味的菊花茶,顺手又敲了敲李璟的脑袋。
  这一敲是替太平出口气,这孩子明知道五灵脂就是鼯鼠便,还装出不知道的样子逗弄太平。
  没想到这小包子还是个纯芝麻馅的,看着皮薄软糯好拿捏,切开倒全是黑的!
  李璟不轻不重地挨了这一下,闭着眼睛缩了一下,像个被抓包偷腥的小猫崽子,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揪着后颈皮小小教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