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我边敲字边坐下去。
  吴含含:零距离围观男神和女神秀恩爱?
  康乔乔: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而且就算是真的你也可以撬墙角啊!
  康乔的三观真是活得倒过来了。她似乎对这件事的热忱度非常之高,频频回头看江医生有没有进来。
  我却莫名地觉得悲壮,她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连那个蓝大衣女人都不屑去换江医生的空位,以达到阻隔我们和他的效果,说明他俩的关系一定已经到达某种程度,这个程度,能让她足够自信到年轻小姑娘根本不成威胁。
  大荧幕开始闪烁,反反复复播放着百合网,钻戒,妇科医院的广告,整间影厅人影索索,不停有人进来,我掉头看了一眼,已经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
  康乔突然拽了我袖子一下,“来了!来了!”
  我偏头看过去,江医生正从我所处的这个走道过来,外围几个座位都有人占着了,他一路打着抱歉,途经他们。我也匆忙缩回脚面和膝盖,尽可能地向后缩,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摩擦到了他的小腿,他低沉地讲出一句“不好意思”。
  到底是施下了什么魔法和咒语啊,我真的变成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死了,不好意思极了,耳根发烫,我的脸一定很红。
  他在我右边停下后,我就忙不迭收回驻在扶手上的小臂,好像这个姿态对于在我身畔入座的江医生来说,是一种打搅和侵犯一般。
  刚才在外边,我都不敢正大光明打量他,此刻借着荧幕的光和黑影的掩映,我才偷偷掀眼看了他几眼,江医生当真是个衣服架子,他今天没戴眼镜,穿了件很有质感的黑色牛角扣大衣,里面是惯常的衬衫领带毛衣搭配,真是又英伦又年轻。
  好奇怪啊,他站那的时候,我的心也莫名提着,等他坐定,我才又踏实了。
  “江承淮,你那两个小女孩病人居然跟我们一排,还坐一块。”知性美女在他坐下来的第一秒就宣布了我们四个之间的孽缘。
  她还亲密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我的余光能瞄到,讨厌的余光,让我不想看见的东西也能轻易到我眼底。
  江医生说:“我看到了。”
  他看到我了,我要不要说点什么?说“江医生你居然来看动画片”?还是“没想到江医生也这么童心未泯”?或者“话说我在豆瓣看到这部片子评分8.6呢”?
  我不是都想放弃了吗?为什么还在一如既往,掏心掏肺地计划着奉承,索求着回应?
  纠结了半天,我也没崩出去一个屁。四面一黑,中国广电总局那条金龙标志带着熟悉绿幕和bgm撑满屏幕。厅里登时安静下来,有小孩拍手开心大叫“妈妈开始啦”,随即又被他的母亲呵止了声音。
  我把3d眼镜戴上,电影已经开始了,蓝色的湖水,灵趣生动的小人正在荧幕里引吭高歌,敲砸冰块,但画质却有些模糊。
  我双手摘到眼镜,用手肘拱了下康乔,低声:“我这个眼镜好像不清楚。”
  “有吗,”康乔摘下自己的那副,接过我的换上,去盯屏幕:“真的诶,看起来糊糊的。”
  她摘下来返还给我:“出去跟工作人员换个吧。”
  我越过她看向遥远的路口,层层叠叠的人头像长城城墙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累:“都怪你订中间的位置,我还要翻越千山万水去换眼镜,还要忍着别人的反感和抱怨。”
  康乔这个自私冷漠鬼,又迅速套上自己的好眼镜:“别指望我跟你换噢,你自己刚才不看好,这会出问题了吧,活该。”
  前排有个中年女人回过头看上我们好几眼,似乎我们已经轻到不能再轻的轻声细语讲话模式都让她特别愤懑。
  “你让吧你,我去换眼镜了。”我摆好屈身的姿态,屁股提高悬空,打算一鼓作气顶着众生白眼挤出去。
  “吴含,”江医生突然叫住了我,好像他念出我名字的时候,这个名字才拥有了它本来的意义,融通,内敛,温和,含蓄,足以常人在黑暗中会变得敏锐的感官,都退化到了比白日里还要迟钝的水准。
  我慢吞吞转过头,看向他。
  他单手摘下脸上的3d眼镜,递给我:“别出去了,用我的。”
  江医生的整张面孔都露了出来,一半正被荧幕上爱莎用魔法变幻出来的雪花映得白得发亮,而以鼻梁为中轴的另一边,则被黑暗勾画出非常深刻峻挺的轮廓。
  “你不用看吗?”我愣愣问。
  卧槽我有病吧,我对自己无语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体贴地婉拒说不需要不用了我去换一下就好,而是一派在80%的程度上已经接受这个提议的态度……
  江医生的眼睛也被冰雪映得发亮,像是躺进去了一个浓缩的银河系:“没关系,老年人本来就不爱看动画片。”
  ☆、第九张处方单
  不知你是否有过一种感受,跟心仪之人进行交流,每一句对白都是在接受考验,吐出唇齿前,你需要在心湖脑海中九曲回肠千遍百遍,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让对方心生讨厌。
  这种感受,真的非常疲惫。
  但我依旧精心从几十种回复选项中摘出来一条,问江医生:“真的没关系吗?”
  他把眼镜悬空推近了几寸,越过扶手,像是骏马载着宝藏跨过了堡垒:“嗯,我眼睛本身就有一些度数,戴不戴眼镜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话,他就去看荧幕了。好像我真的能循着他的眼光,看到他本人所看到的画质一样。
  动画片播放到国王和王后抱着公主安娜去求助地精,国王给爱莎戴上了手套,告诉她要抑制住自己的魔法。
  我重新看向江医生:“你本来就不打算好好看的啊?”所以连眼镜都故意不戴着。
  “嗯。”他睫毛低了低,去看眼镜,提醒我可以接任,当它的新主子了。
  “那谢谢你。”我伸出左手去拿捏镜一边支架的拐角,我认定自己已足够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在触碰到那儿的一瞬,我的食指尖儿抚摸擦过了江医生的某一根手指指背……
  !!!!!!!!!
  我没时间细想到底是江医生的哪一根手指,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触碰旋即让我心乱如麻。被他松懈的眼镜那一边,忽然以一种比预料中还负重千倍万倍的力量,砸向我手里。
  神经末梢登时失灵了,我本可以勾住支架的中指,也短暂地迟滞了一下。就是这个间隙的打搅,我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镜架山体滑塌般,逃脱了我的控制。
  我赶紧放低手的高度去接,右手也跟上了节奏,双管齐下去拍,仿佛脚下踩着的并非是平地,而是黑黢黢的无底深渊。
  有一只手已经快我一点把它捞住,架稳在半空。
  但我来不及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向着眼镜冲过去了,于是………………我就像个坠机事故的侥幸逃亡人一样,在极速降落中,再一次搭住了另一位救生降落伞上的幸存者。
  我夹住了江医生的手,双手抱,紧紧的,囫囵吞枣式。
  我真的只是打算去抓住3d眼镜……
  这他妈是什么事儿?
  哑口无言,无地自容,丑态百出,狼狈不堪,灰不溜秋,and so on,成语词典里所有,所有能与“难堪”二字沾上一点边的成语,都可以用来描述我此刻的感受。
  otz,_(:3」∠)_,要不是影院前后排太拥挤,我能在下一秒凹出这两样颜文字造型。
  触电般慌乱地松开他,我张了张口,想说:对不起,唔,或者,抱歉,反正就是这类的表达。但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比起我,江医生倒很平静,没什么特别神色和反应,他再一次把框架递靠过来,只不过这次是拿着镜片中架了,给予我更多的选择范围。同时,他还说:“小心点。”
  “……”
  “可以用右手接的,毕竟大部分人都不是左撇子。”他在给我的(无意)揩油行为提供台阶下吗?
  “噢……好。”我拗出右手取过眼镜,匆忙戴上,江医生的脸和荧幕光线一齐暗了几度,不过还是一样舒适好看。
  我把自己的换给他,拼命揪着措辞组织语言:“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比裸眼要好一些的吧。”
  他立即接过去,戴上了,接着就双手交握随意搁置在腿上,放正视野:“看电影吧。”
  “嗯……”好……我走进了开着12倍慢放的电视镜头,格外悠然舒畅地倚回了椅背。
  荧屏上的3d画面变得异常清晰和美丽,安娜公主和汉斯王子简直是杂技演员附了体,轻快地跳遍国度里一切能到达的地方,对唱着一支爱之歌。
  我扶了扶镜框,让它贴得离我睫毛更近了些,感觉真的超级超级好,换眼镜的过程就像是洞房里的新郎新娘刚刚喝过一杯交杯美酒,我是那个新娘,心头渍满甘醇馥香。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我翻出来一看,是康乔的微信。
  康乔乔:刚才发生了什么?快八一八
  看来没心思看电影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康乔也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吴含含:没什么→_→
  康乔乔: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的心
  吴含含:真没什么→_→就是江医生把他眼镜换给我了,他说不喜欢看动画片
  康乔乔:矮油,我已经预见到扬子晚报现代快报最新新闻的标题,“万达3d眼镜离奇失踪,是人为?还是它自己长腿?”
  吴含含:→_→神经病啊,懒得搭理你,看电影了
  康乔乔:喝喝
  我按熄手机屏幕,江医生赏赐给我的眼镜,我一定要好好地看电影。
  剧情已经进展到安娜带着汉斯去参加女王的加冕典礼,这对小情侣妄想着闪婚,单纯可爱的公主,更是倡议要让王子入赘自己的国家和城堡。疯狂的壮举被女王爱莎一把制止了,理智的姐姐激愤地告诉她:“你不能和刚认识的人结婚。”
  安娜对自己的感情极其笃定,回驳:“如果是真爱的话就可以。”
  爱莎的细眉拧成难过的弧度,用眼神揪紧妹妹为爱不顾一切的脸,“安娜,你懂什么叫真爱吗?”
  安娜气到咬牙切齿:“至少比你懂,你只懂怎么把人拒之门外。”
  “咦,这台词还真应景啊。”康乔忽然用不低不高的声线说道,方圆六个座位内的人一定都听得到。
  我知道她在意指什么,江医生也一定听得到。
  妈嗒这个贱人还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颜面,我悄悄使力,在她大腿外侧拍了一下。
  她立刻侧过脸,摆出眼刀剐我,还不看手机地在屏幕上敲着字:
  康乔乔:干嘛!
  我不得已又掏出手机:
  吴含含:你能给我点面子吗?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我有多尴尬吗?
  康乔乔:我说什么啦?我说你是安娜江医生是爱莎了吗?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当局者自行代入。
  吴含含:我以后真不想和你来看电影了!!!
  康乔乔:切,那你自己花钱来看呗!你有本事跟江医生来看呀!!
  贱人,我愤懑地退出微信,想着要不要发短信给江医生解释一下,人家都那样果断地回绝我了,还有同行女伴了,我还在这边携家带口地阴阳怪气。
  我按开联系人列表,江男神的名字还是置顶,点着他的名字,迟疑让我的右滑行动作都像生了锈一般钝钝的,但智能的三星还是很效率把短信框推进了我的视野。
  “对不起,江医生,我真的不是故意摸你手的,也没有故意让朋友说出那种别有所指的话,她知道我喜欢过你”,删掉“过”和“你”。
  “她知道我喜欢你……”
  删“你”,又暗搓搓地加上“过”字。
  明明还在进行时,但又迫不得已把它假扮成过去式。
  “她知道我喜欢过你,开个玩笑调侃罢了,希望你对这两件事都不要放在心上。”
  检查错别字,这条短信真是在深深诠释着此地无银,但不解释又觉得好对不起江医生。
  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