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不是说不告诉你的嘛……”阮绯嫣忿忿地扔下一根玩具骨头,“我就说她这个老处女,肯定是看上你呗,找借口给你打电话。”
  十几岁的女孩子,思想简单言语露骨,周霆深不擅长训人,抿唇作不悦姿态。
  阮绯嫣蹭过去挽他的手:“好了好了……霆深哥哥,我下学期好好去上课,行不行?”
  周霆深被藤蔓似的细胳膊缠上的时候,门恰好被推开。
  叶乔定定站在门口,和周霆深静静交换一个眼神,不知她这寂落的神情有几层意思,居然原封不动地把门关了。周霆深眼看着那张冷若寒霜的脸消失在门后,连忙把斜出的花枝剪干净,难得对阮绯嫣显露厉色:“没事别往我这里跑。”
  “你什么意思?!”阮绯嫣翻起脸来说风就是雨,面色铁青,“刚刚那个是谁。伍子说你最近找了个女明星,叶乔,对不对?是不是她?”
  其实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阮绯嫣在噩梦里见过无数回,刚才看见的第一眼便认出是她。只是没料到今日狭路相逢,竟衬得自己这样不堪,偏要用侮辱的语气说一遍才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初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变得暴躁易怒歇斯底里。
  周霆深对她别具耐心,但境况每况愈下只有越惯越坏的苗头,他也学着摆脸色:“坐下。”一拧眉,命令的口吻显得凶悍无情。
  阮绯嫣高声顶嘴:“你凭什么命令我?”
  “让你坐下。”周霆深强忍烦躁。
  “我不。”阮绯嫣向后退一步,事已至此仿佛也失去了米分饰太平的意义,哽声道,“你以为我不认识她吗?她不随她爸爸姓,我就认不出她了吗?我知道,她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女儿!她的心脏是我妈妈的……她凭什么?!”
  话从阮绯嫣口中说出,更让人难以承受那背后之重。周霆深强抑怒气,声音被火灼过一般:“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冲她吼什么吼?我才是你说的杀人犯。”
  “你不是!”
  所谓的真相,她好像比他自己更不能接受,为他辩驳:“你是正当防卫,过失杀人!我爸被人害死之后,我妈妈带着我,是靠着周家才活下来的。我妈妈替你顶罪,是我们母女欠你们家的。可是姓徐的凭什么?如果不是他要那颗心脏,会一定要把我妈逼得判死刑才满意吗?你以为天下人都跟我妈一样蠢,说什么都肯答应吗!”
  阮绯嫣紧咬下唇:“他才是真正的杀人犯。他女儿的命是用我妈的命换来的,他们一家都不得好死。”
  “你胡说什么?”周霆深动了真怒,声音近乎冷酷。
  阮绯嫣大喊一遍:“我说——他们全家都不得好——”
  “死”字掐在喉咙口,被他深寒彻骨的眼神逼回。阮绯嫣恨极,事到如今,她对他的在乎仍旧深入骨髓。哪怕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告诫自己,一切罪恶的根源是他,她不该因为他十年来的资助和抚养,就对他另眼相看,不该因为他不苟言笑的脸上偶尔流露的温情,就对这个人情思暗藏……
  在纯白如纸的年纪,她无父无母,能依靠能诉说的不过一个他。哪怕明知真相又如何呢,她宁愿为他找尽借口,宁愿将血海深仇移至别处,宁愿将剥筋剔骨般的苦痛与恨意掩藏,换一张在他面前的单纯笑脸。
  可是这个人,她用她短暂而完整的生命,去在乎,去信赖的这个人,用最伤人的冰冷语调,对她说:“滚出去。”
  她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周霆深的声音不挟一丝感情:“滚出去。”
  重复完三个字,他喉结缓缓、缓缓滚动,仿佛用尽了十年以来聚攒的所有力气。尚不足够,它要他的命,从他心口剐下早已腐烂生蛆的疮疤。
  阮绯嫣忍着泪跑出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比、无比地疲惫。心脏最阴暗处的溃疡里生出无数尖针,将他呼吸的氧、承受的光,都变成冰棱,一道道刺穿这具早已承受不住罪行的肉身。
  五米之外,叶乔关在许多天没有住过的房间里。客厅的暖气设施故障,单薄的睡裙抵不住杪冬的严寒,手脚皆是冰凉。她窝在空落落一张沙发里,第一次厌恶曾经的自己,为什么将客厅摆设成这般空旷模样,让显而易见的寂寞无处躲藏。
  早已通关的恐怖游戏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致。叶乔精准地操控着人物的生死,一会儿在温迪戈手下被撕成碎片,一会儿坠下被雷击破的塔楼,摔得面目全非。血,肆虐的风雪,永无尽头的暗夜……她烦躁地扔下控制柄,耳畔只有挂钟机械的运作声。
  他还是没有出现。
  叶乔拨通千溪的电话,寒暄几句之后便有此一问:“住你隔壁那个小姑娘,长得漂亮吗?”
  “小姑娘?”千溪哦了一声,“你说那个高中生啊?蛮漂亮的,估计放她们学校也能捞个级花当当吧。”
  叶乔说:“瓜子脸,大眼睛,一米六五左右,不戴眼镜,是不是?”
  “……是啊。”千溪狐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挂了。”
  电话断得猝不及防。叶乔突然没有了追究的力气,抱着膝盖草草想睡。
  寒气侵入肌肤,鸡皮疙瘩挺立,久了便不觉得冷,只是一阵一阵地浑身发颤。闭上眼全是初遇他的那个夜晚,老旧出租屋里的淋浴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她耳边全是男女情热的喘息声。早已忘了钻入耳中的那些淫词秽语,却记得它们有多龌龊腌臜。
  以为都是过去了,谁知远远没有过去。
  她保持着瑟缩的姿势,陷入一场冻人的睡眠。梦里竟回暖,像僵虫误打误撞,跌入陌生的春潮。
  床微微陷落,叶乔便醒转。窗外已是夤夜,周霆深的床头亮着一盏微弱的壁灯,她不知何时被他抱来这里,竟有些委屈他的若无其事。
  周霆深发觉她呼吸的变化,手臂轻轻揽上她的腰:“醒了?”他故作轻松地一笑,“外头那么冷,你居然能睡得这么好。”
  叶乔猛地翻身面对他,直截了当:“白天的小姑娘,就是你们家资助的那个学生?”
  “嗯。”他不欲隐瞒。
  她第二句就切中要害:“是你们家,还是你?”
  周霆深默了一瞬,才说:“是我。”
  叶乔平静得很不寻常:“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晚,你刚从她家里出来,是吗?”
  “……是。”他已经在犹豫了。
  叶乔何其敏锐,他的一分犹豫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膨胀成内心的酸涩难当。她狠狠扑过去,周霆深猝不及防地被她压倒,两条纤弱的腿好似突然获得了钢铁的力量,跨坐在他腰际,单手沿着他腰腹的肌理摸下去。
  衣料沿着她抚过的地方褪去,周霆深喊一声“乔乔”,堪堪起身便被她按倒,俯下身来赉予他一个凶戾的吻。叶乔不留情面地咬上他的唇:“你不是最喜欢做这事么?”
  指间所过之处,早有欲望迎接她,仿佛是罪证。叶乔冷笑,将委屈和愤怒糅合成嵌入彼此的力气,动作凶狠到不顾疼痛。
  周霆深能感觉到她的涩,分明不想要,却勉强自己。他安抚她弓起的脊背,小心地回应她的吻。她痛极时心底的热泪涌出,砸了一大颗在他眼下,咸涩的泪水渗了几丝入他的眼,眼睫生理性地不停颤动。叶乔看着他酸疼地眨眼,失却力量般,突然呜咽出声。
  “乔乔……”周霆深哑声喊她,企图将她从狂躁中唤回。然而叶乔只是越哭越伤怀,越哭越疲倦,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哀哀保持着抵死的姿势。
  “不哭了,不哭了。你听我解释。”周霆深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她还只是个小孩子,能跟我有什么?”
  女人从十六岁到六十岁都是一样的,会为认定的伴侣神魂颠倒。阮绯嫣白天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刻在叶乔脑海里,指甲不由得嵌进他腰背的肌肤。
  周霆深痛得呼出一声,抓住她的手翻身,让她看得见自己的眼睛:“乔乔,你信我。”
  ☆、第45章 杜冷丁05
  叶乔稍稍安静些,周霆深轻吻她的眼睛,将咸涩的液体吞入喉中,嘴角扯开残破的笑意:“哭什么?未成年小孩有什么意思,”视线在她轮廓美好的胸口逡巡一周,于她耳边低叹,“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依旧是风流轻佻的句子,可他声音低沉醇厚,别样的撩人。叶乔不愿吃他这套,身体却有反应。保持着这个姿势实难平静地对话,周霆深在她耳边轻哄着,将她一手造就的僵局化解。
  眼角的泪被热息风干,心脏搏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叶乔脑海里晃过无数人面,隐隐觉得那女孩的长相有股说不出的熟悉。然而神思渐渐昏沉,狠戾在先发制人时便耗尽,此刻只剩下了虚脱般的绵软,再清醒时已是另一番天地。
  窗外似有轻絮飘洒。
  周霆深抱着她,轻声道:“外面下雪了。”
  终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在开春前降下。
  叶乔在混沌的意识里喘息:“那天晚上我听到过那种声音……不是你?”
  周霆深回忆,勉强会意,说:“不是。她的生活作风不是很好,怎么管教都没用。我那天恰好撞见。”
  难怪千溪那天听见隔壁有打斗的声音。他当时一头一脸的伤口,想必也是这样留下。叶乔回忆起两人在药房的相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情令智昏,笑了一声。
  这么快破涕为笑,周霆深反倒更无奈:“不想知道点别的?”那些他也不知如何解释的复杂渊源,仅隔一层雪花般轻盈的纸片。
  叶乔却摇摇头,说:“这样就够了。别的不需要说很多。”
  “现在大度了?”周霆深得寸进尺地逗弄她,苦声道,“刚刚那模样,我还以为你要玩家暴。”
  叶乔就着先前的地方掐下去:“又没少你一块肉……疼的反正是我。”
  说完自己都害臊,耳根微微泛红。周霆深揉着她的腰卖乖,把她的手按到自己心口,表情夸张:“怎么不少我的肉了,我乔乔一疼,我这儿的肉都快疼没了。”
  “油嘴滑舌……”
  ……
  初雪倾洒下天地,翌日清晨,到处覆一层白霜。
  纯白的世界里,所有的妒忌和罪念都似可被原谅。
  叶乔捧一杯热咖啡在窗前,鼻子有些发堵,是昨夜着凉的后遗症。周霆深翻遍抽屉给她找药,药瓶被他甩成沙哑的铃铛。他身体康健,很少感冒,家里外伤药物反而比基础药品齐全。找了半天没找全,干脆一件羽绒服把叶乔裹了,牵着德萨出去买药。
  药房挺近,步行就能到的距离。
  德萨穿着叶乔买的小靴子在雪地里欢腾,哈出的热气迅速在空气中凝结。
  感冒药买到手,周霆深去结账,叶乔牵着狗在门口等着,听见两个上班族一左一右地讨论八卦。
  ——听说z姓制片人的icloud密码泄露,流出不少艳照,好多女明星都中招了。
  ——wow,这简直和修电脑失误有一拼欸。
  ——可不是,据说最近在宣传的那部片子,《无妄城》?里面好几个女演员都中招了。
  ——真的?不会是裴心澹和叶乔吧?
  ——这两个倒暂时没有。之前放出来的都是些小明星,叫赵什么,今天早上才放个大料,许殷姗,你敢信!
  周霆深拎着药袋子出来,发现叶乔在发呆:“怎么了?”
  “……没什么。”叶乔回神,牵他的手,“早饭突然不想吃海鲜粥了,回去下饺子好不好?”
  “只有速冻的,吃得惯?”
  “嗯。”
  她揪着狗绳往回走,周霆深瞥见她被冻红的手指关节,用手掌包住她的,手心凉得一个激灵。叶乔仰头看他,微笑时雪映眼眸,似敛浮光。
  回到公寓,趁他下饺子,叶乔刷了刷娱乐新闻。
  那个赵姓女演员果然是赵墨,还牵连了几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四五线影星。许殷姗在其中名气最大,照片的露骨程度最高,已经成为各大不良网站招揽点击的利器,许殷姗及其经纪人的微博不约而同地沉寂,无声地经受真相被撕开的风浪。
  叶乔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不担心被卷入这起娱乐圈丑闻,却不知为何,隐有不祥的预感。
  手机响起来电,叶乔惊怍去摸手机,接起来却是个陌生的男声:“请问是叶乔小姐吗?”
  “您是?”
  “我是杨城美术馆的杨志松,你小时候见过我。”
  稍一回忆,很容易记起。杨城美术馆的馆长,与她父亲是少年同窗,多年挚交。叶乔礼貌回:“杨叔叔。”
  “难为你还记得。”杨志松笑两声,用亲切的语调向她问好,几句寒暄后说,“你父亲近日身体似乎很不好,一直在住院观察。馆里上半年有他的大型作品展,他说不能出席开幕式,向我推荐了你,作为直系亲属揭幕。”
  叶乔愣住:“我爸爸,推荐了我?”
  即便是她拍戏意外出事那会儿,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倒是程素怀孕的喜讯通过千溪那张漏风的嘴传到她耳边。叶乔以为,父女亲缘至此,已然淡薄若流水。
  杨志松仍是谦和地笑:“是啊。你爸爸只有你这么个女儿,请你来代表他做开幕式嘉宾,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