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这里的布置很雅致也很巧妙。她刚才远远看见绿植后是一道嵌有刺绣的屏风,屏风过去是一张小桌子。她向着那边走,穿过一道拱门,再是一道水晶帘,已经移步换景到了中庭。瞬间,她就觉得亮堂了起来,原来这里是露天咖啡座。
  两棵高大的树木立于一旁,而树上梨花开得正好,白白的一片,风过时,簌簌而落,十分美丽。
  而树下坐着的,正是当年的少年,一件白衬衣,衬得眉眼清隽,面容干净,好看得过了分。风,吹落一树梨花,轻黏他肩头,使人莫名想起了那句诗:当时年少春衫薄。
  肖甜心一时忘了时间与空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只见他单手托腮,眉头拧得紧,眉心一点淡淡殷红,很淡很淡,好像淡得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们那桌的谈论并不愉快。
  慕骄阳托着腮,拇指忽然按压到了下唇的凹陷处,用力地一点一点,许久才说:“何为人格,以及如何测量人格尚存争议。尤其是犯罪人格。说到底,人格刑法前途堪忧。”
  “一来,人格刑法的实证调查其实是举步维艰,落不到实处。毕竟被测试的都是监狱里的监犯。这一类人,他们的犯罪人格是在入狱前,还是入狱后才形成的?而且只有是入狱前形成,这项调查才有意义。
  其次,犯罪人格很难被测量。在目前的科学条件下,能完好的满足信度和效度条件的人格测量技术寥寥可数;而且很难作为法律评价的标准,更不要说作为定罪、量刑、行刑的根据了。
  再者,犯罪人格鉴定由谁负责的问题。以心理医生、社会工作者和司法工作者为主要成员的犯罪人格鉴定委员会,虽然具有相当比重的权威性,也能遵照国家《犯罪人格鉴定标准》进行鉴定,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国家《犯罪人格鉴定标准》未来制定的标准,也就是说还没有真正制定出来。所以到了落地实施依旧有局限性。心理医生对犯罪人是否具有犯罪人格有足够大的发言权,对行为人是否定罪也有相当大的决定权。但其实这是不科学的。因为在对犯罪人进行犯罪人格测试时,他们可以隐藏起自己。数据也就不真实、不科学,缺乏严谨性。”
  慕骄阳最后说:“说到底,‘天生犯罪人’是不存在的。”
  “但你不能否认,犯罪人格。所有的连环杀手几乎都是犯罪人格,即antisocial personality。”另一个学者模样,十分儒雅的男人辨析。
  肖甜心明白了,说到底,犯罪人格本质上就是反社会人格,antisocial personality。
  但还是有不同的。
  “罗梭在后来修正了他的‘天生犯罪人’学说,没有人生来就是罪犯,时刻想要犯罪。连环杀手的变态需要过程,他们的反社会人格也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是受童年所处环境、青少年所处环境影响。过程中,如果有好的干预,其实是能改变他们的变态过程的。举一个例子,一是我的朋友,曾经的国际刑/警洛泽。而另一个,也是最近的最新的一个例子,黄千。他们的童年都受到来自家庭的暴力对待。我的朋友,他成长为正直的人,而后者却成了可悲的连环杀手。两个案例,都很值得我们参考。而反社会人格是缺乏同理心的,他们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所以冷血麻木。他们为什么感受不到情感,原因多是来自于他们缺失的童年。从小父母就没有让他们体会和感受到爱,久而久之,他们就失去了爱的能力,没有同理心。”慕骄阳始终坚持所有犯罪人格和犯罪性都是后天形成的。
  “shaw,”那个英俊得十分端庄的男人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看着慕骄阳说:“我这里有一个案例,在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得尽父母宠爱的只有八岁大的男孩子把只有三岁大的妹妹杀死了。开始时,警察以为,只是他一时错手捂着妹妹鼻嘴时,而造成的误杀。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捂妹妹的嘴。他说,她太吵,太烦,他只是想让她暂时闭嘴。但后来的结果是什么?”
  ***
  慕骄阳低笑了一声,“,你就别卖关子了。”
  景蓝只是耸了耸肩,微微笑了:“慕骄阳,你总是太急切。”
  别说慕骄阳了,即使是肖甜心也被这个案例吸引住了,站在一边屏风后静静听着。
  “后来法医验尸时发现,小女孩的喉咙里有十几根缝衣服用的最大号的针。每一根都很粗、很长。警方连同心理学家一起,和小男孩谈话。小男孩全程冷漠,也承认了那些针是在妹妹死后被他塞进去的。”
  大家很安静。
  慕骄阳和肖甜心都在沉思。
  最后是慕骄阳做了妥协,“有点意思。或许真的有极少部分的‘天生犯罪人’,和先天的反社会型人格。这类犯罪人,杀戮是在血液里流动的,具有遗传性。可以从医学角度,由遗传学去着手研究。”
  “犯罪人格研究计划,我会一直执行下去。景蓝,顾问这个位置你是跑不了的,毕竟研究项目是你提出。所有数据,我都会录入犯罪实验与心理调查研究数据库里。”慕骄阳轻笑了一声,又说:“不过我们得拉拉投资了,咦,安之淳去哪里了?”
  “你们真当我是大型印钞机?洛泽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一身修身白西服,英俊得像个王子一样的男人,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他的名字,肖甜心记得,从华尔街日报、到本市的财经类杂志都有他的事迹。安之淳,是享誉国际的银行家。
  原来,也是慕骄阳、洛泽的朋友。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
  而且,慕骄阳的研究是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的。这不是金钱能够代替,但又是需要金钱去支撑的。因为研究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与财力。
  难怪就连安之淳,也被他们请了来。
  但由于,他是外行,所以只是负责提供资金方面的帮助。他坐在那,只是安静品着咖啡,极少插话。
  或许是她站得太久了,又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于炙热,即使隔着半透明的白纱,慕骄阳都感觉到了被注视。他一抬头,果然看见了她。
  俩人隔着一道屏风,相望。
  慕骄阳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但蓦地,他又在屏风的另一面停住了脚步。
  他离她,那么近,只隔着一道白纱。
  隔着屏风,他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就停留在屏风后她脸上的位置。
  他身后的那群朋友个个都似看好戏似的低声笑。
  他叹了一声,转过屏风,走到她面前。
  “嗨。”他轻声说,话里有浓浓的愧疚。
  ***
  生他气?是肯定的!
  但更多的是想念,和对他的眷恋。
  说到底,肖甜心要气也是气自己,没有骨气。
  很多事情,一瞬之间就了然了。
  他既是五年前飞机上遇到的慕教授,也是这段时间里,一直和她接触的慕教授。
  他的脸上,胡须剃尽,还原出本来青涩脸庞。
  还有他那句语带调侃的戏谑,在她耳边萦绕:“刮完胡子,你就能看到我的样子。难道你不期待吗?”
  原来,是他!
  其实慕骄阳心底是害怕的,害怕自己一靠近,她就逃避了。
  十年时光过去。他一直不来找她,她要生他气,是应该的。
  他低低地叹气。
  总得有一个人主动靠前一步,对不对?!总得有一个人做主动的!其实,肖甜心不介意,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主动朝他靠近了一步,在他面前站定,努力仰高小脸看着他,忽而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甜甜地叫:“阿娇,小娇,娇娇,小娇娇?”
  她的调皮,打破了俩人十年间的桎梏,与恩怨。
  听得身后传来的轰一声大笑,慕骄阳有些无奈。他举起手来揉了揉眉心,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然后手一垂,自然而然地按到了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他说:“甜心,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等着你,从来没有变过。那个人,就是你。
  肖甜心踮起脚尖看他,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她莞尔:“没关系,只要那个人是你。”
  只要那个人是你,我心甘情愿地等,也不生气。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他都懂了。
  她忽然又轻声说:“以前,你也总是爱穿一件白衬衣。就像现在一样。”
  她的话,使他又想起了从前。
  ***
  原来,慕骄阳从一生下来就体弱,住在保温箱一个多月,数度下了病危通知,所幸活了下来,但妈妈怕他养不大,又听老人说,要起女孩名,才好养活。于是,很不幸的,他的小名就叫娇娇,小娇娇,至于是阿娇,还是小娇,或是小娇娇,看他妈心情,随时变换,一直叫到他上初中。
  想起从前,慕骄阳的眸光变了变,思绪又飘得远了些。他两岁时,因为佣人大意,被人贩子从公园抱走,辗转卖给了好几处人家,四岁时遇到的那个家庭,男主人有暴力倾向,一直挨打和虐待,最后被一对美国夫妇解救并收养,带他飞到了美国定居生活;而他的父母一直不放弃,动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抓到了那个人贩子,一直追查,也在大使馆那边得到了一个消息,就是见到过类似的孩子,额间有一粒小小的殷虹的朱砂痣,后来也就一直追到了美国,终于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六岁了。对父母的回忆相当模糊,且和外国夫妇建立了感情,后来经过协商,他经常中国、美国两地往返,生活在两个家庭里,直到高中才回到国内,跟随生父母生活。
  因为长时间的分离,慕妈对他宠得不得了。虽然一开始,他在与亲生父母的相处间,感到有隔阂。但是毕竟骨肉连心,慕妈对他很好,那段时间,慕妈害怕他会突然间就不见了,时常看着他就流泪。他看着妈妈的泪水,也感受到了心疼。他那颗原本冷漠的心,便逐渐融化了。
  除了同是有自闭症的好朋友洛泽,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他曾遭到过的虐待。尤其是四岁时的那个家庭,男主人打他打得非常凶狠。这是他从不言说的童年阴影。也是他孤僻、冷淡的主要原因。正因为他当时强烈的自闭症影响了正常的生活。所以慕妈妈决定,让他从国内的初中读起,哪怕当时他已经17岁了,慕妈希望他能多些时间结交一些朋友。而延长中学时间,是不错的选择。
  还记得那是初二的第二个学期,慕骄阳与肖甜心被分在了同一个重点班。
  那时的慕骄阳正值很强烈的叛逆期,又爱打篮球,考试时居然就将试卷签上名字,拿笔盒压在桌面上,他就从后门偷偷溜走打球去了。
  那次是语文考试,他居然交白卷。班主任知道情况后,气得直发抖,给他家长打了电话。班上同学都笑,叫他零分大王。
  等到他妈妈杀气腾腾地赶来学校,正碰上他抱着个篮球无事人一般的“穿州过省”准备到球场上打篮球。
  他妈妈也是被气疯了,再顾不得什么淑女气质,吼他,“娇娇,你给我站住!”
  这么大的男孩子了,被叫小名,还被一群人围观,慕骄阳实在无语,加上与妈妈的相处也有些别扭,他装作没听见,抱着球赶快溜。谁料,穿了淑女连衣裙的慕妈,踩着脚下十厘米的高跟鞋,小跑着就往他方向追,还一边叫道:“娇娇,你再跑,看我拍不拍死你!”
  围看的同学哄堂大笑,慕骄阳跑得更快,回头看了看妈妈,正要再提速,可没防着斜刺里从小道上抱着本书看,慢慢走过来的肖甜心。
  等到反应过来时,肖甜心只觉被人重重一撞,整个人天旋地转,下一秒,就直接摔到了地上,整个人不好了。
  而慕骄阳也很狼狈,为了闪她,反撞力也是巨大,力量都冲击到了自己身上,篮球脱手飞了出去,自己狠狠地撞到了一边树干上,鼻血直流,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原以为,她会被吓哭的。连慕妈也觉得闯祸了,那女孩这么个摔法,不掉层皮才怪。于是,也不管她那忤逆子,连忙去扶肖甜心,“对不起,对不起!看看有没有哪里伤了,我们赶紧去医院,啊?”
  肖甜心痛得咬牙咧齿,抬头看见一张保养得当,秀雅美丽的年轻的脸,与慕骄阳有几分相似,声音闷闷地说道:“阿姨,我……我没事。”一句话,竟然说了许久才能说完。
  阮常淑见女孩子俏生生的一张脸蛋惨白惨白的,连呼吸都是“嘶嘶”地忍痛,料到被撞得不轻,又见她右手压着左心房和肋骨,似乎很痛苦,便知道那小子碰到女孩子不该碰的地方了。
  果然,一脸鼻血的慕骄阳脸红得似蒸熟的螃蟹,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他刚才为了避她,伸出手来在她身前挡了挡,不然只怕她要摔得更惨。可谁料撞击力太大,他伸出手,却握到了一、团、柔、软。当时,电光火石间没有什么感觉,可现在,那种软软绵绵,酥酥麻麻的感觉却不其然地在脑海里跃了出来。而且,他刚才好像还撞到了她的肋骨,估计她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抬起头看他,一对眼睛又大又圆,一口白牙咬得紧,连两个酒窝就抿出来了,瞪了他半天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慕骄阳愣怔,不会是肋骨裂了吧?!他看着她,不知怎么办好,可这也是慕骄阳平生头一次注视一个女孩子。
  他虽然很有女生缘,但从来不与女生来往,连话也不会多说,背地里被爱慕他的那一群女生,戏称他“冷面郎君”。
  “我送你去校医室。”他正要抱她起来。谁料,她反手握住了他妈妈的肩膀,动了动身体,终于是自己坐直了,才闷闷地说道:“算了,我没事了。”
  倒是个不娇气的女孩子。阮常淑不禁在心里叫了声好,扶了她站起来。
  肖甜心站起来后,试着动了动身体,虽然还是痛,但到底没有什么大碍,起码没有内伤就行了。虽然,她的两个膝盖和手肘惨不忍睹,鲜血淋漓……
  她看着一片的人围观着她,而慕骄阳更是与她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她脸一红,轻咳了声,对四周的人说,“散了散了,看什么。”
  慕骄阳微眯起了眼睛,原来还是个压得住场的大女人!嗯,还真是看走眼了,她是个披着娃娃脸小女生外皮的大女人。“喂,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有你这么没礼貌的吗?!”虽然肖甜心礼貌推拒了阮常淑的好意,但阮常淑还是扶着她慢慢走向校医室。
  “同班三个月,不知道自己同学兼班长的名字,还叫人家喂,你没有礼貌的吗?”肖甜心一口恶气吞不下去了,“你没记性不要紧,可是也总该问一声,‘同学,如何称呼’吧?”
  慕骄阳:“……”
  见一向自视甚高,专门气得自己连面膜都白敷的慕骄阳吃瘪,阮常淑不禁叫了声,“好”。这孩子终于有人制得住他了。
  慕骄阳揉眉心,“妈,有你这样的吗?”居然向着外人。
  阮常淑重重锤了他一拳,“小娇,还不快给人家小姑娘道歉。”然后又看了眼肖甜心嗤嗤笑:“哎呦喂,这是哪家的小妹妹,真俊,长得又甜,白白的,像团小小棉花糖。”
  得,这次变小娇了!慕骄阳嘴角勾了勾,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听见棉花糖“噗哧”一声笑,“小娇?”她也学着叫。
  不过,到底是不能得意忘形,她一笑,肋骨处痛得人胆颤,她马上不笑了,一张带了婴儿肥的肉嘟嘟的小脸煞白煞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