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她心里立刻有了抉择。
  今晚是他们在圣约翰岛上最后一夜,姜鹿尔躺在粗糙的地板上,透过斜下的窗去看外面的天,漆黑如墨,星子伶仃。明天检疫结束后,他们就将各奔东西,也许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姜鹿尔没有困意,也没有眷恋。
  周围已经有断断续续的鼾声,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以手为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后半夜,中间做了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恍惚又回到了硫磺浴中,腹中一阵阵酸涩。
  不对。她蓦地睁开眼睛。
  一只粗糙的带着汗味的手哆哆嗦嗦正在扯她的身上的布巾,姜鹿尔猛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立刻避开,一个面目模糊的汉子涎着脸压过来:“我瞧着你衣裳没盖好。”
  姜鹿尔没说话。
  他靠得更近——啊,看清了,纤长的睫毛,柔软的嘴唇,还有光洁的脖子,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传说中专门给贵人们准备的可人儿啊,男人身上陡然起了一身火,憋了几个月,眼下突然有这么个机会,他在身上摸出半个饼递给去,声音嘶哑难耐:“吃,你吃这个。”
  姜鹿尔啪的一声拍掉他递到脸前的饼。
  滑腻的手扇过汉子的手,男人竟颤抖了一下,他脑袋一热,顺势伸手就去搂姜鹿尔:“好乖乖,你看你一个人多可怜,不如跟了我,我保护你。”
  四周的呼噜声断断续续,但是轻了很多,姜鹿尔知道,很多人此刻都醒着,但是他们没有动。
  “你保护我?”她说话了,清丽生冷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男人急不可耐点头,火在全身灼烧蔓延,他手上还拽着姜鹿尔的头巾边沿,就在这时,姜鹿尔靠了过来,男人瞳孔猛缩,身体微颤。
  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姜鹿尔一头撞在男人额头上,男人晕头的瞬间,她乘势而起,一个膝盖压在男人命~根子上。
  一刻钟后,姜鹿尔气喘吁吁站定,将被碰过的头巾扔在他脸上,她满不在乎露出红肿的额头和青紫的拳头,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地上几乎奄奄一息的男人。
  “保护我么,就不必费心了。”她慢慢说,既是给他听,也是给屋子里所有人听。
  这样的事情,一次没有给足颜色,后患无穷。所以,哪怕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哪怕今天同归于尽,她也绝不可能后退。
  好色的怕不要命的。
  一夜再无睡意。
  姜鹿尔一个人坐在木屋旁看太阳从海平面滚滚而起,霞光满天,她赤足空手,绷直脊背。
  按照荷兰人的约定,他们是此次可以先行选择自己属意的庄园矿区。巡丁走进来,将画押本甩在地上,用脚点了点。
  冯减雨带着一众同乡自然是要去奔简家的,意向画押本上来的时候他们立刻挤开旁边的乡民,先早早占了位置,姜鹿尔身单力薄,呼啦一下被挤到了人群边上。
  她背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一动就发疼。没有头巾的约束,蓬乱的短发愈发显出弱不禁风的脸。
  嘴角青一道紫一溜,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昨晚那汉子后半夜才缓过来,他的裤子也被扯烂了,只得用一根破布带子系上,他死死盯着姜鹿尔,被她回头一看,却又吓得噤声转过头去。
  冯减雨等几个亲近的同族先下手为强,按完手印以后还剩一个位置,他顿了顿,突然抬手喊姜鹿尔:“你过来。”
  姜鹿尔一愣,冯减雨眉头皱了皱:“叫你呢!快点。”
  其他人立刻投去羡慕嫉妒的目光,这小子,有点脾气,算是巴结对人了。
  姜鹿尔静默不动,她不愿意加入这个暴戾男人的队伍,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还没来得及想出拒绝的话,一只手按在了画押薄上:“这个位置,给我。”
  程砺抬头看着对面的冯减雨,神情温和,口吻却不容置喙。
  其他人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的议论早已将程砺编排了无数遍。
  ——早开始他明明说要去李家锡矿的,说是自己会些手艺,好讨生活,这怎么一看好处被别人占了就不甘心呢?
  ——他身强力壮自然不打紧,但是这姜家小子这身板,去了锡矿那不是直接找死吗?
  冯减雨意外地看了看程砺,又看了看姜鹿尔:“你不是说……”程砺微微一笑:“我自然还是想跟着冯哥。”
  只有姜鹿尔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小插曲后清点完毕便开始发合格证,检疫合格的人都领到一张特别的“黄纸”:登陆通行证。
  姜鹿尔手抚过那一排洋文:colony of singapore(新加坡殖民地):landing permit (登岸准证),心中五味俱杂。
  和登陆证匹配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脱身凭札”——这个凭札需要工人带在身上,上面注明了做什么工,到邦加之日期,回中国之日期。到了约定时间,也就到了赎身自由的一刻。
  荷兰人发行的的统统都是三年。
  人人又都有点庆幸,倘若这回遇见是西班牙人,那多半会以他们的惯例,像在秘鲁古巴做的那样强迫自己签订八年契约,八年啊,谁知道那时候还有几个人活着呢。
  这两张纸既是新生活的准许证,也是希望的记录,是他们熬过漫长海路的一个小小奖励,也是新的征程的开始。
  这里的每一次掉队,就意味着死亡。
  姜鹿尔阖上自己的证件,抬头看着远处那个身影,心中涌起复杂而疑惑的情绪:他是真的本就要选择简家,还是在帮她?
  可是为什么要帮她?
  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他弟弟?
  程砺并没有给她解释和道谢的机会,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这样的事情,下了船之后,他便随着其他人阔步走向简家的大车,连头都没有回。
  她舔舔嘴唇,欲言又止站了一会,转身走过去,低头上了相邻的另一辆车。
  车子发动的瞬间,车上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开车的是个胖小伙今天心情很好,一路吹着口哨。
  “今天算你们走运,能到李家矿区那都是上辈子修了路的善人。”他看着坐满人的简家车辆说。
  善人么?也并不全是。
  姜鹿尔转头,瞟了一眼角落里面昨晚教她一顿好打的汉子,被唤作常福的,鼻青脸肿,一身狼狈。
  对方立刻紧张地转过头去。
  路程颠簸,姜鹿尔肩膀隐隐作痛,她放松了呼吸,留心观察一路的一草一木。
  空气闷热潮~湿,带着温热和水汽,里面夹杂着密林中种植园里胡椒和甘蜜的味道,林深叶茂,不时听见猴子攀越树枝的声音,这里有美味的各式水果,也有凶残的马来虎窥探。
  而当一只老虎品尝过人肉的滋味,它的余生,便只会将人类作为唯一的捕食对象。
  丛林里,充满了各种希望和危险,但财富,值得让人铤而走险。
  姜鹿尔虽长在官宦之家,祖父母因父母早逝的缘故格外娇宠,却并不是一个娇滴滴的性子,三年的乡下生活,也算是能屈能伸,既磨炼了力气,也锻炼了脾性,但纵是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到了李家锡矿,还是不由心底一咯噔。
  南洋的所有矿区和种植园,都不流行真正的钱币,而是各家老板依据自己喜好铸成的猪仔钱:好些的是陶瓷做的鱼啊蜘蛛啊,懒些的便随随便便弄些纸画的图。
  这些猪仔钱一般一年到头只有一次替换成真正钱币的机会,那就是年底结大帐的时候。
  但李家锡矿和别家不一样。
  李家一年可以换两次,一次年底结大帐,没有金额限制,一次是李家家主的生日那天,每年六月初六,每人最多可以换六块六。
  姜鹿尔等人到达的时候,正刚刚预备发钱。
  晒得如同黑油里面捞出来的汉子们和闻风而动的妓~女们都翘首等在旁边。
  ——原来在客头和乡书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南洋女人们,妖~娆的吉卜赛女人、婀娜的印度女人、涂着白~粉的土著女人……这一切,真实出现在眼前。
  只要你愿意花上足够的猪仔钱。
  只要你能忍得住热气腾腾的异味。
  不是每个矿区都会有鸦片馆和赌场,但是每个矿区都一定会有妓馆。
  姜鹿尔微微吁了口气,和其他人一样从车上张着脖子望。
  车上几个打手见怪不怪,并不阻止。
  就在这时,一条红色的纱巾从热闹的人群中扔过来,哗一声砸在了正预备下车的姜鹿尔的脸上。
  第八章
  随着红纱巾落定,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艳慕嫉妒的眼神瞬间全部落在姜鹿尔身上,她茫然扯下盖在脸上的红纱,扑鼻的香味在鼻息间萦绕。
  一个涂着艳~丽红唇的高挑女人扭着腰身走了出来,只裹了土布长裙的腿修长纤细,饱满的胸脯呼之欲出,她抬起一条腿,搭在轮胎上,阳光顺着小麦色肌肤延伸到裙底。
  笑容妖~娆而魅惑。
  “来吧。”她歪着头打量眼前这个身量还没见成熟的少年,舔~了舔牙齿。
  来吧?
  姜鹿尔怔怔。
  下面的人起哄,口哨声和女人们的嗔怪声四起。
  这是李家锡矿的一个传统,每次来新人的时候,作为欢迎,最漂亮的矿区妓馆花魁都会用红纱选中一个人,选中了之后,想他所想,为所欲为。
  这样天大的美事,姜鹿尔却笑不出来。
  她面色难看。
  下面的人以为她害羞,各个更是摩拳擦掌怂恿着花魁爱雅使出她的好本事,教教这个青头小弟弟,明天好有力气干活。
  有人纠正:“呸,还干活,明天能爬下床都算他本事。”
  其他人一阵哄笑声。
  只有车上同来知道“内情”的汉子们没笑。
  对着瘸子说登山,对瞎子说日出,如同对太监说美人。
  你要是那个太监还笑得出来吗?
  鼻青脸肿的常福从人后挤出头来,眼巴巴看那丰~乳肥~臀的女人,浑身燥热,白瞎了,白瞎了不是,早知道他刚才就麻着胆子站外面了——竟叫个太监抢了这美事。
  爱雅等了一会,见对方居然没有下步动作,她微微仰头眨了眨眼睛,柔~软的沟壑微微荡漾,红艳的手指伸出去,小指头就势一勾,一根结实的长线扯着脱身凭札掉了出来,姜鹿尔一惊,原本半坐的身体立刻绷~紧了。
  爱雅退了半步,一只手打开凭札,草草扫过一眼,阅人无数的妓~女早将姜鹿尔的紧张看在眼里,她眉梢微动,将凭札塞进了饱满的胸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要的话,自己来拿。”
  ?
  美人眼睛慢慢扫过四周的人,保持着花魁的体面,声音既慢且撩人:“你们,可不许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