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朝颜,待你长大,我便说与母后,娶了你可好?”
  “不好。我朝颜若嫁,必嫁当世英豪,与他携手并肩,光复大楚万里河山!”
  “朝颜,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不雪家国之耻,枉为皇家之人!”
  “……”
  十二岁的朝颜已经倔强得出奇,而且绝对是个不知进退的坏脾气女孩。
  她是师父郦清江最钟爱的弟子,她是云皇后视若亲生的义女。
  楚帝对她倒是淡淡的,寻常看来并不十分亲密,可每次她被师父或云皇后斥责时,他必是第一个站出来加以维护的。
  有他们宠爱,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又有谁敢与朝颜争锋?
  当然,宋与泓还是会和她打架。
  朝颜十二岁前,宋与泓同样年少,许多事尚不能自己做主,朝颜没在京中时,他便常趁着宋与询的东风,不时寄去书信和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朝颜偶尔回京,他照样和她打得不亦乐乎,——随着朝颜武艺越来越高,后来常是宋与泓被揍得鼻青脸肿。
  宋与询性情温和,跟朝颜很亲近,却也不宠她,若觉得她言行太张扬便会出言劝阻,甚至于背人处细细教导。
  他比朝颜大了五六岁,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时也是和颜悦色,因利势导。
  年少的朝颜天不怕地不怕,独对这个兄长敬慕异常,往往能听入耳中,记在心间。
  没有人知道宋与询什么时候不仅仅将朝颜当作妹妹。但这事儿问题不大,帝后甚至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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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谁曾料,最美好的开端,酝酿着最惨烈的结局?
  忆流光飞舞(四)
  一个是在身边长大的聪慧太子,还有一个是皇后义女,罕见的文武双全,才识过人,背后又有凤卫的支持。
  除了朝颜年幼,可能要太子多等几年,这桩亲事看来无可挑剔俨。
  当时太后健在,虽万般赞成二人亲事,却一直为皇家子嗣单薄忧心,特地先送了几名家世清白的宫女去东宫服侍,盼着能早抱孙儿。
  后来太后当然没抱上孙儿。
  她薨逝后,那几名宫女便被宋与询遣嫁,听闻嫁时守宫砂尚在,竟都还是完璧之身稔。
  宋与询一心一意地等候他的朝颜妹妹长大,而旁人再不知,朝颜在她十二岁时便已拒绝过他。
  朝颜的师父郦清江能谋善断,却出身江湖,清刚孤傲,满腔热血,早因楚国对魏国卑躬屈膝十分不满,虽安排凤卫守护宫城,自己却借口教导弟子、训练凤卫卫,常年不回杭都。
  朝颜十二岁那年,郦清江染疾,不时带弟子们回京暂住,方便太医延医诊治。
  云皇后和郦清江.青梅竹马,相识于寒微之时,云皇后得登中宫之位亦多得郦清江和凤卫之助,见他们回京,遂和楚帝商议了,将琼华园赐给朝颜郡主。琼华园乃是皇家苑囿,**于宫城之外,且距宫城不远,方便太医随时调治,也方便朝颜入宫请安。
  自然,更方便了宋与询、宋与泓兄弟时时造访。
  朝颜耳濡目染,对帝后的谨小慎微同样不以为然,见宋与询也常把百姓疾苦挂在嘴边,不肯轻言战事,更是心中不悦。
  而宋与询见她小小年纪指着舆图谈论天下局势,一腔的豪情壮志,却全然不切实际,亦是苦笑摇头。
  但除此之外,二人相处如鱼得水,亲近异常;每次郦清江病势好转离京,朝颜虽年少不解情事,却也开始有了淡淡愁意。
  郦清江的故乡尚有魏人铁骑之下,惟恐弟子忘却故国之耻,病重前又带诸弟子到北境一游,朝颜亲见百姓被侵辱糟践种种情状,越发决心要劝服养父母整顿军政,伺机光复中原。
  当然,她第一个想劝服的,是宋与询。
  十五岁那年,郦清江病逝。临终前,他将纯钧宝剑交给朝颜。
  “纯钧乃天子之剑,古时越王兵败被俘,数年卧薪尝胆,一举收复故国,用的正是这把纯钧宝剑。朝颜,把它送给你未来的夫婿吧!配得起这把剑的人,才配做你的夫婿!”
  朝颜不知道宋与询配不配得起这把剑,但她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宋与询,完全不懂武艺、还时常不满她小小年纪妄言国事的宋与询。
  安葬郦清江后,朝颜便将宝剑送给了宋与询,并将师父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宋与询握着纯钧剑,向来安静的眸光似燎了火,跳跃了许久,将他的朝颜妹妹抱在了怀中。
  他道:“你放心……”
  朝颜不知该不该放心,但宋与询的怀抱里,她似乎很安心。
  虽长年随郦清江在京外居住,但她一直知道,帝后和太子是她的亲人,杭都是她的故乡,皇宫则是她的家。
  在这里和宋与询相守一生一世,想着就是件极美好的事。
  那夜的月光也很好,平静下来的宋与询面庞像浮着虚幻梦影的美好玉雕,也如月光般安谧地流泻到朝颜的瞳人里。朝颜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美好,一遍又一遍。
  宋与询眼睛也只有她,只有她星光般璀璨明灿的双眸,一低头便亲住她。
  很多很多年后,朝颜都记得那天地颠倒变幻,只余了两人在温柔月光里紧紧相依相偎的情状。
  那时她的心思懵懂却简单。
  直觉地拥住那个她愿意靠近的人,就对了。
  后来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他越来越疏离,甚至越来越不待见他?
  有边将保护自北方逃亡来的流民,魏帝遣使指责,施铭远遂建议将边将捆了交由魏人处置,大臣甄德秀、洪子逵等强烈反对,朝颜和当时的晋王世子宋与泓更是再三向楚帝进言,不可寒却边将之心,“保家卫国反而丧命,日后谁敢保我大楚江山?”
  云皇后却极不高兴,责怪朝颜等不识大体,“好容易天下太平,岂可因一人而失了边疆安宁?”
  朝颜遂求助宋与询,宋与询应下,却于第二日告病,同时递上奏疏,认为目前大楚国力兵力均不宜与魏人开战,建议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的后果,是楚帝终于决定斩了边将,向魏国卑辞求恕,以求两国交好永继……
  朝颜又惊又怒,前去责问宋与询,宋与询沉默片刻,劝朝颜以大局为重,先考虑国力和百姓安泰要紧。
  朝颜差点没气哭,责问道:“一群文官把持朝政,没事就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天天说什么休战为重、保养民力,说什么馈粮不丰、形势不固,有银帛进贡靺鞨人,有银帛筑名园、开华筵,有银帛封赏从上到下那许多无所事事的闲官,却没银帛修城池、设堡垒?长此以往,国力消耗于内,几时能一雪国耻家恨?”
  她所指的正是徽景之变。
  那场惊天变故里,中京被占,楚怀宗和三千宗亲尽数被掳,最后怀宗囚死异域,曾经金尊玉贵的妃嫔公主们一路被蛮兵**凌辱,押到北地后或被发落在浣衣局等处为奴为婢,或被赏给功臣宗亲玩弄,大多在无尽的屈辱里悲惨死去。
  宋与询无言以对,许久才答她:“朝颜,此事……待我从长计议,可好?”
  他是太子,他早晚还会是楚国的君主,楚国的未来往何处走,的确会由他来掌控。
  朝颜没有争执,忍泪而出,找宋与泓一起喝酒,在一处酒坊喝得大醉,最后还是尹如薇带人将他们找了回去。
  那时,尹如薇尚是朝颜的好友,也是和宋与泓一起长大的表姐妹。
  她很为两人的不开窍气恼,叹道:“我说你们两个,也不细想想询哥哥当年是怎样成为太子的!斩边将的头算什么!当年他舅舅可是连当朝丞相的脑袋都槌开了,生生地送到魏人手中呢!”
  朝颜醉得昏沉,一时还未想到,宋与泓却记起来了,“他舅舅……殿前都指挥史夏震?你指柳相的事?”
  尹如薇叹道:“对!当年皇上所出的八位皇子全都早夭,眼看年近四旬,决定在近支皇亲中择子弟养于膝下,为何后来单单择了询哥哥?他父亲永安郡王当年和施相走得极近,舅舅夏震更是施相亲信,施相又得皇后娘娘宠信。夏震替皇后解决了柳翰舟,自然而然也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之人,择皇子时自然会优先选择询哥哥。”
  “你们也不想想,询哥哥因这缘故才被择为皇子,继而成为太子,现在你们让他站出来反对此事,不是让他打皇后的脸吗?”
  柳翰舟的事,朝颜早已听过。
  柳翰舟的妹妹就是柳皇后,楚帝的元配夫人。
  柳翰舟力保楚帝登基后,柳翰舟备受重用,出任丞相,平章军国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朝事尽出相府。
  眼见魏国内讧连连,魏帝昏庸无能,柳翰舟遂建议楚帝趁机报仇雪耻,力图收复中原。
  不久柳皇后病逝,云妃和曹妃争夺中宫之位,柳翰舟察觉云妃并非甘于蛰伏之人,曾建议楚帝册曹妃为后,但最后云妃还是在郦清江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赢得了中宫之位。
  云皇后与柳翰舟的嫌隙由此而起,但雄心壮志的柳翰舟全力预备北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柳翰舟想挥师北下、恢复故疆,可惜先前便泄了风声,让魏人有了准备,后来更有大将叛变投敌,乃致楚军先胜后败,魏兵遂由守转攻,分九路南侵,先后占领真州、扬州等地。
  败讯传来,朝中哗然,施铭远等主和大臣趁机攻击柳翰舟,甚至密奏楚帝,请求诛柳翰舟以安邦国。楚帝依旧宠信柳翰舟,却抵不住身边云皇后等人一再进言,遂派人议和。
  魏人明知柳翰舟一意主战,提出先斩主谋,函首来献,再谈议和之事。
  柳翰舟捐出自己家产,联络各处将领,还要再议用兵之时,云皇后秘密联络施铭远,安排夏震等武官伏击柳翰舟,并在屏山园中将其矫旨槌杀。柳翰舟的部属和家眷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是下人悄悄将他殓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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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施相之前,有个柳相。明天见!
  憾酩酊韶华(一)
  柳翰舟的部属和家眷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是下人悄悄将他殓葬。
  议和之时,魏人再次索要柳翰舟的首级。
  于是,那个满腔热血想要收复故土的大楚丞相,在不明不白遇害后,又被他的同僚掘坟破棺,割下头颅,驰交魏国俨。
  他的首级被悬竿示众,被他所憎恶的靺鞨人围观唾弃,最后作为战利品收藏于府库,至今身首异处…稔…
  即便施铭远一党的人,也很少会提起这件令他们得掌大权的丑事。
  纵然史官一枝妙笔努力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已死之人,朝颜都能嗅出整件事从头到尾充斥的丑恶和血腥。
  而宋与询,竟是踩着这些丑恶和血腥成为了太子……
  醉后从不会呕吐的朝颜,那夜吐到腹部抽疼,仿佛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难受得泪流满面,把宋与泓惊吓得酒都醒了……
  ***
  从恋慕到憎恶,仿佛只需要那么一刻。
  很短很短的一刻。
  原先对他有多恋慕,那一刻后就对他有多憎恶。
  连朝颜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严重的洁癖。
  她可以容忍母后狠毒骄傲,可以容忍父皇懦弱退缩,可以容忍施铭远跋扈专权,独不能容忍宋与询踏着肮脏走向高位,更不能容忍宋与询亲手将那肮脏延续。
  宋与询病了两天重新出现在朝颜面前时,朝颜也病了两日酒,刚刚恢复过来。
  她像从前一样跟宋与询打招呼,笑容如桃花乍展,妍媚无双,夺尽春.色。
  但宋与询只在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神色就变了。
  明亮笑容的背后,那双清莹眼眸淡漠疏离,甚至有隐隐的嫌恶。
  没错,就是嫌恶。
  那个虽骄傲却一直用敬慕的目光追随他的少女,正嫌恶地从他面庞扫过。
  他自小便那般的敏锐细致,几乎立刻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而且立刻开始着手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