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5节
  “衙门的几个小郎君被带着去山里搜查了,恰好撞见你就剩一口气了在那儿躺着呢,好在他们几个有良心知道送你过来,不然血流干了你这命都保不住。”孟娘正满腹疑惑,但看着苏燕这幅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模样,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追问。
  苏燕喝水喝得急了,猛地咳嗽起来,孟娘子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无奈道:“你说一个女儿家,怎得要跑去深山老林里……难不成那逃跑的外乡人,真与你有什么干系?”
  苏燕被他们一家子救了,也不好瞒着,便实话道:“他是从外乡来的,因伤在我家休养了半年,谁知就要走了,马六却带着官兵来抓人,慌忙中我们只好躲进山里,谁晓得是这个下场……”
  “休养半年?”孟娘子怔然片刻,随后便对她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你个不长心的丫头,竟让外男在家中住半年,临了出事你还帮着跑。现在好了,你为他险些把命搭进去,那混账男人去哪儿了?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苏燕仍有些执拗地想:“他当时正发温病,我摔下山去久久未归,兴许遇到官兵搜查先躲起来了吧……”
  她本来就是要送莫淮离开的,不被官兵抓去大牢才是要紧事,反正二人有了约定,日后总能再相见。
  苏燕伤口正疼着,也不敢乱动,只能问:“如今我正受了伤,也不好再去寻他,孟娘子可否替我打探一声,官兵有没有捉到什么人?”
  药铺的东家正巧端了碗药进来,听到这话应声道:“搜查了这么久都没找见人,必定是没捉到了。听说明日镇上那些兵马就要被撤走,我就说这山沟沟里不可能有什么太子,白费功夫还闹得人心惶惶的。”
  他将药递给苏燕,语气没比孟娘子好多少,指着她说:“还有心思操心旁人呢?要不是找到你的三个小郎君心肠好,早就扭着你送去衙门了。好端端帮着外乡人逃跑,人家跑了,你差点死在山里,没本事还学人好心,出息!”
  东家也算看着苏燕长大的,难免就骂得狠些,苏燕连连说是,低着头乖巧认错。
  苏燕听到他说莫淮没有被找到,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逐渐松口气,扬着笑脸和他们道谢。“东家和娘子待我这样好,等我回了家去,将新采的一筐药都给你送来,一文钱也不收。”
  东家冷哼一声,说:“先别盼着回去,那外乡人跟你有干系,官兵八成就在你家守着,要是缺德点的,指不定一把火将你那屋子都给烧了。何况你这爬都爬不起来,回头死路上了。”
  孟娘子拍了他一巴掌:“嘴里没个好话!”
  苏燕知道东家这是为她好,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道:“那便多谢东家了,要是能行的话,还请你得了空,若是见到那几位郎君,替我向他们道声谢。”
  孟娘子仅育有一子一女,也都早早成家了,家中有空置的屋舍,索性留了苏燕在家里先养伤。
  苏燕伤重没法做重活,便帮着东家抓药,她不识字,东家就给她说第几排第几个屉子,一来二去苏燕知道那上面的字都是什么意思了,接下来便也做得顺手。有人到药铺抓药,她便有意问起抓捕外乡人的事,始终不曾听闻莫淮被抓走,心中便渐渐放下心来。
  若是莫淮为了躲避官兵,先走一步也好。之前他便说过接他的人就要到了,染了温病耽误不得,他应当已经与人重逢,先一步回长安去了吧。
  苏燕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也许过不了多久,莫淮便能扳倒他的叔父,回到云塘镇将她接去长安。
  ——
  一驾马车从云塘镇凹凸不平的路上经过,马车颠簸着行驶,晃得人心中烦躁。
  马车里传来几声咳嗽,驾车人立刻紧吊着神经,小心翼翼询问道:“郎君可好些了?”
  马车中的男人没立刻应声,好一会儿了才冷嗤一声,说道:“好什么?”
  将士们乔装成商队与赶路的庶人,只为了护送这一架不算起眼的马车。如今里面那位贵人染了温病还不曾好全,心情似乎也跟着极为暴躁易怒,众人都不敢惹他再生出什么不快来。
  马车从外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却极为雅致,桌案上是镂空的神仙图,放置一沓书信,马车角落还有一座青铜香炉,散发的袅袅青烟正在马车中萦绕。
  徐墨怀咽下一口茶水,手指在天青的瓷盏上摩挲而过。
  越州进贡的青瓷明澈如冰,晶莹温润,与粗粝的茶碗相较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它们所盛着的茶水也是如此。
  前日夜里他在山中,还真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他还当自己对苏燕说上几句好话,便真能哄得她死心塌地,即便危难之时也对他不离不弃。谁知仍是如此,兴许是听到了他值黄金五十两,便暗自改主意不想跟他走了。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有些怨恨,苏燕看似如此爱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将他丢下。走到这个位子,他当然知道人心不可全信,却不曾想连一个微贱的农妇亦是如此。
  以苏燕的身份,在他的宫中做一个洒扫的婢女都不配。可看在二人的情分上,他也愿意大发慈悲,让她在东宫做一个侍妾,不用留在山村放牛种地,受些无赖的纠缠欺辱。
  背叛他的人从来没有活着的道理,可徐墨怀的怒火又不仅仅是因为背叛。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因何而来,等他一身狼狈的被部下迎上马车,立刻下令派人去找到苏燕,然后杀了她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等人走出一里路了,他又命人去将那侍卫给召回。
  不过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农妇,他根本不该在意这些。
  什么成婚什么往后,都不过是一个泡影。
  等他召集了旧部攻下长安,便会回到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站在万人之巅做他的天子,谁又会记得一个贱若草芥的女人。
  徐墨怀烦躁不堪,将手中的茶盏丢在案上,发出哐当的碰撞声,随后他再一抬手,突然摸到了一个微凉而柔软的物什。
  将那东西取出来,他才发现是一个香囊。
  原是那个雨夜,苏燕在山洞中交给他的。
  直到现在,他才见到了这个香囊的全部面貌。与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裳一样的墨蓝料子,红色的系带上歪歪扭扭地绣着“莫淮”两个字。
  这是苏燕写得最好的两个字了。
  他想起什么,心中仿佛有团火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闭了闭眼,又是苏燕略显傻气的笑脸,怎么都挥散不去。
  徐墨怀再看那香囊时便忍不住的皱眉,眼不见为净,还留着平添烦扰做什么。
  他顺手掀开车帘,直接将香囊给丢了出去。
  跟在后方的侍卫瞧见是马车里抛出来的,正想俯身看清楚是个什么东西,就听马车里的人冷冷说道:“去看着,谁敢捡起来就剁了他的手。”
  这下子别说去捡,许多人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了,任由飞扬的尘土将那一点墨蓝给染得脏污。
  第7章
  苏燕虽受了伤,干活却十分利索,东家让她不要急着想回家的事。她帮着外乡人逃跑,要是村子里有谁嫉恨她,例如马六一类的,指不准就趁着这个时候咬死不放,就等她回去了好将她送去官府。
  这也正是苏燕担心的事,既然东家和夫人不嫌弃,她便安心在镇上暂住。没等她伤好了,果不其然,那些派来镇上搜查外乡人的官兵也都被撤走了。
  正巧相邻的粮铺有个在衙门办事的郎君,东家望见了,便给苏燕指了指,说道:“喏,上次背你下山就有他一个。”
  苏燕忙走过去,那郎君也瞧见了她,眉毛一挑,说道:“是你呀,伤好了吗?”
  “谢郎君记挂了,之前被几位救了性命,还不曾亲自上门答谢,若不是你们,我恐怕性命不保。”
  苏燕说得真诚,目光也柔柔润润的,那郎君第一次被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盯着看,不禁就红了脸,腼腆道:“我们在衙门办事,这都是应该的,你没事了就好……”
  如今秦王派下来的兵马都撤走了,他也不关心什么外乡人的事,便嘱咐道:“官府追捕外乡人也都是上头的吩咐,如今虽然看似没事了,但保不齐有好事的人喜欢追究,苏娘子还是在镇上避一避风头吧。且你家中的牛羊都让人给牵走充公了……”
  他说着便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他也是为公家做事的,抓不到人就把人家里的牛羊牵走,难免有点像强盗。
  苏燕听到牛羊被牵走后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计较太多,说道:“多谢郎君,我肯定记着。”
  他点点头,又交代两句便走了。
  苏燕这才叹口气,愁眉苦脸地回铺子。
  她养了这么久的家畜,转头就被充了公,亏她昨日还忧心家中牛羊没人喂,这下可算好了。
  东家听闻了这事,索性说:“正好我店里缺人打下手,你也无须想着回去,就先在这儿住下,等你伤好了去采药,还跟从前一个价。”
  虽说没有工钱,但东家帮了她这么多,苏燕理应也不该计较,便暂时应下。
  连着许久,她都再没有莫淮的消息。听闻之前走了几个商队,也多半能猜到莫淮是同人一起回去了。
  她这些时日突然与他分别,心中实在不习惯,想到当时他哑着嗓子让她别走,她却去而不复返,便总是对此事难以忘怀。只可惜正是黑夜,她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他两眼。
  对于分别的事,苏燕从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几次想到都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只是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他们二人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想说的话止于口中,再见遥遥无归期。
  在药铺住得久了些,苏燕的伤也慢慢好了起来,只是右手臂只能取些轻巧的物件,不能提重物更不用抬高,伤口也都结了痂,看着丑陋狰狞的。
  孟娘子替她上药,每每看到都要忍不住唏嘘。
  “一个女儿家,以后留这么大个疤,看着多不好……”
  苏燕只好苦笑:“那也没办法,总归身上大大小小的疤都有了,也不差这一个,穿上衣服谁看得到呢。”
  孟娘子睨她一眼,小声道:“你日后的夫君总得看到,若他看了不喜欢,那该要怎么办?”
  苏燕倒是没想过这一茬,愣了一下,随后就想到莫淮说过要娶她的事,说道:“我相信日后我的夫君不会嫌弃我身上的疤。”
  “你年纪小,哪里懂那些男人的坏心思。”
  苏燕想了想,又说:“我受了这样重的伤,日后我的夫君看到了,应当是先心疼我所受的痛,若他反倒先来嫌弃这疤不好看,也说明他并非良人,不值得我托付终身。”
  孟娘子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只叹了几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没过几日,东家就让苏燕去周家送药。周胥的私塾离药铺有一条街的距离,学生只有零星十几人。多是些商户人家将孩子送来教导,学会识字算数日后继承家业。
  周胥的母亲身子不大好,他才需要时常到药铺来抓药。苏燕送药过去的时候,正巧看到周胥带着一帮孩子在学堂里读书。那些破旧的书都是他一张一张手抄下来,再分下去让学生的看的。好在他也算一个没落士族的旁支,虽然后来失了势,祖上却也有人做过大官,传给后人的也仅有几本旧书了。
  周胥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袍,身姿挺拔模样周正,读书的时候总沉着一股气,像是时刻要对学生发作。
  苏燕不好进去叨扰,便站在堂外默默地听着,尽管她都听不懂,却还是忍不住心生佩服。周胥将那些晦涩的话念上一遍,再简单的解释出来,底下学生听得兴致寥寥,唯有堂外的苏燕聚精会神。
  没过多久,周胥就发现了在外窥看的人,放下书朝她走了过来。
  苏燕一怔,随后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几步,忙对周胥说:“打扰周先生了,真是对不住。”
  周胥轻笑一声,说道:“不算打扰,只是不想你竟来了,有一阵子不见你。”
  她将手里的药包递过去:“是东家让我来为先生送药。”
  周胥对她道了谢,便说:“既然来了,苏娘子便进屋喝口茶再走吧,正巧也快晌午,学生也要回去了。”
  苏燕正想婉拒,周胥又说:“前阵子有人赠了我一块好墨,想起你之前问我哪里有卖的,如今赠给你正好。”
  苏燕愣了一下,想起什么后又低落地垂下眼,说:“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如今用不上了,还是你留着用吧,给了我岂不是糟践。”
  周胥皱了下眉,却没有问其中缘由,只说:“送你不是糟践。”
  苏燕再拒绝,他便不好强求,说道:“若得了空,也可以来此处喝口茶。从前见你有心识字,若不嫌弃,常来我这私塾看看,也并非不可。”
  他这样说,倒真戳中了苏燕的小心思。
  “那我先谢过先生了。”
  ——
  第二日和东家交代一声,苏燕天不亮就启程回了马家村。
  好在她住的地方偏僻,一时间回来了也人瞧见。刚打开门就听见大黄狗呜咽着从张大夫家中跑了过来,尾巴高高翘起在她身边绕着圈子。
  “还好你还在。”苏燕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推门进了院子。
  衙门的小郎君说得还算委婉,她这本就简陋的屋子,如今像是叫山匪搜刮过一般,院子里一只活物也没留下,攒下的几个鸡蛋都拿走了。
  苏燕瞧见屋子里也是乱糟糟的,没好气地骂了几句。
  推倒的矮桌沾染了墨迹,几本杂书掉在地上,之前她练字用过的纸也都散落在地,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
  苏燕捡起来抖了抖,端详起自己写的字来。
  一张张都写满了“莫淮”,只有一张纸上写了一个规整的“苏燕”。
  那是莫淮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
  苏燕看着这些字,突然就想起了周胥说的话,若她不识字,岂不是日后莫淮给她寄信来都看不明白。莫淮告诉过她在长安的家宅,她可以写了信寄过去,总好过二人之间了无音信,让她日日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