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前几年家里人生病,借高利贷。”
  “现在住扁担巷?”
  “是。”
  陈家炳端起酒杯,“来,再走一个。”
  缸子已喝得满面通红,杨启程也喝了不少,但脑袋里绷着一根弦,让他始终思维清晰。
  陈家炳放下酒杯,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挣点钱,娶个老婆,生个儿子。”
  陈家炳笑了,手臂抬起来搭在一旁椅子的靠背上,“我看你远不止这点本事。”
  “炳哥抬举了。”
  陈家炳摇头,“我看人没错过眼。”他微微眯起眼,抽了口烟,“我听七福说了,老乌的人闹了几次事,都让你给顶回去了。现在年轻人几个不是缩卵,你倒有几分血性。”
  “过奖了炳哥,我就是烂命一条。”
  “命烂不要紧,”陈家炳笑了笑,“得看命硬不硬。”
  散场,缸子跟杨启程往回走,走过一条马路,背上热汗被夜风一吹,胳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杨,这事儿你可得想清楚。”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知道。”
  缸子瞥了杨启程一眼,“其实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俩现在就是炳哥养的一条狗,看门的,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
  杨启程没说话。
  “如果你真答应他,以后钱财肯定不愁,但炳哥干的都是擦边球,你也清楚,沾上了还想脱身?现在是条狗,出事儿了谁跟狗计较;可你要真心实意帮他做事,狗当得不舒坦,想站起来当个人……”
  “你有什么想法?”
  缸子想了想,“弄一笔钱,咱俩白手起家,做点儿正经的。就凭你这脑袋瓜子,还怕挣不了钱……”
  缸子话锋一转,“……不过,你先得好好想想,杨静的事怎么处理。收留一天两天可以。可毕竟不是猫猫狗狗,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杨启程脚步一顿。
  道旁梧桐的树影将他笼在阴影之中,让他脸上表情一时看不分明。
  静了许久,他说:“我再想想。”
  ·
  到家,杨静正在看电视。
  见杨启程进门,她立即从桌上起身,笑问:“程哥,吃饭了吗?”
  杨启程没答,将自己背上斜跨的包往桌上一放,坐下点了支烟,朝背包看了一眼,“给你的。”
  杨静愣了愣,走近几步将背包打开。
  里面放着四叠纸币。
  “八千,你点一点。”
  杨静紧盯着包里,半晌,咬了咬唇,“程哥……什么意思?”
  杨启程看她一眼,“欠债还钱,什么意思。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读书用。”
  杨静声音有点儿抖,“……程哥,我不用你还。”
  她倾其所有,只想换一席容身之地。
  杨启程沉默片刻,“你去宿舍住,我去找你们班主任打招呼。”
  ——然而杨启程仍旧将她往外推。
  杨静低下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一时都没说话,只有电视里吵吵闹闹的声音。
  一缕青烟自杨启程指间缭绕而起,隔开了两人。
  最后,杨启程再次开口,难得十分有耐心,“我过的不是正常日子,住校对你更好。”
  杨静抬了抬眼,“我也没过过正常日子。”
  她声音很轻,和烟头上飘散的烟雾一样。
  没等杨启程再开口,杨静问:“程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了?”
  “没有。”
  杨静喉咙一梗,“我可以跟你分摊房租,不会花你一分钱。”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
  她眼眶泛红,眼睛里湿漉漉的,削瘦的肩膀,人跟纸片儿一样。
  这小姑娘,远比他想象得更为早熟。
  杨启程猛吸一口烟,“去住校有什么事,一样可以找我。”
  杨静盯着他,“真的?”
  杨启程点头。
  “如果……”杨静试探道,“如果我不搬呢?”
  不搬?不搬他也不至于真动手把她赶出去。
  杨启程把手里的烟往桌面上一掐,声音冷淡,“要闹到这个份上,就没多大意思了。”
  说罢,起身径直往外走。
  脚步声朝着走廊尽头去了。
  杨静站在灯下,耷拉着肩膀。
  水泥地上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杨静以前总是挨打。
  孙丽脾气爆发毫无预兆,一个不顺心,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招呼。
  起初杨静会哭号,会哀声求饶;后来渐渐发现,求饶并没有任何作用。以后不管孙丽打得多狠多重,她都一声不吭,只是拿一双和孙丽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盯着。
  孙丽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是以打得更重,嘴里连声骂她是畜生怪物。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可讲。
  比如,她是孙丽的女儿。
  比如,孙丽死了,可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那就得活着。
  命这么长,路这么远,天又这么冷。
  活到这么大,她只在如今感受到些微的暖。
  可现在,这一点点的暖,也要被收回去了。
  ·
  杨静不甘心这样的结果,仍在试图让杨启程松口,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没过几天,到了每个月收租的日子。
  早上,杨静还躺在床上,就听见楼下吵吵嚷嚷。她赶紧爬起来,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房东肥硕的身子几乎将楼道占满。
  房东声音尖细,“……这都三个月了,交不出就赶紧给我滚出去……”
  等收到四楼,杨静替杨启程规规矩矩交了租,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立即拉住房东问道:“阿姨,对面有人租了吗?”
  房东上下打量她,“怎么?”
  “我想租。”
  房东里鼻子里一嗤,“一个月三百,你租得起吗?”
  “能便宜点儿吗?”
  房东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杨静急忙跟上去,“阿姨阿姨,我妈在您这里住了十几年,您能不能给我便宜点?”
  房东顿住脚步,拿鼻孔看着杨静,“哎呦你还好意思说,住了十几年,一星期往屋里带回来十几个……隔壁找我投诉好多回了,我都臊得慌……”
  杨静脸上发热,不知不觉松了手,退后一步,让房东走了。
  事无转圜,几成定局。
  杨启程倒也不催她搬,可是越不催,她越觉得心慌。
  这天杨静打开门回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一个女人,穿了条紧身的玫红色裙子,翘着腿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都几乎歪靠在杨启程身上。
  杨静一愣。
  杨启程推了推女人,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他叼着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杨静,“晚上自己出去吃,吃完了去书店逛一会儿。”
  杨静张了张口,又往屋里看了一眼。
  女人冲她一笑。
  杨静强抑心里的恶心,抬眼看了看杨启程。
  杨启程神色坦然。
  最后,杨静轻轻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嗓子干哑着,又问,“我几点回来?”
  “九点。”
  杨静背着书包,转身走了。
  她脚步飞快,一口气下了两层,突然停下,恍惚地站了一会儿,方又再次提步。
  走到巷里,她再次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