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节
  异种始终有一种凌驾于所有生灵的傲慢。
  他们单代传承,接过冠冕的同时便要把自己的父辈踏在脚下。
  或许是因为这种“合为一体”式的记忆传承方式,他们概念里的死亡,显然和人类所理解的死亡很不一样。
  人类的死亡是终结,是尾声,是虚妄,一切都不再存在。而异种的死亡仿佛只意味着传承的开始。
  子辈从此将带着父代的所有记忆向前。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异种便知道自己的父辈将有一日会为自己而死;从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异种便已经领悟自己最终会以何等形态消亡。
  因此生和死的边界在异种的印象中是模糊混淆的;降世时的第一种本能之爱,也就是他们对于父母的爱,亦称不上浓厚。
  倘若深深敬爱自己的长辈,他们要用怎样的心情面对父辈的牺牲?
  所以从初生一刻开始,异种的爱就极稀薄。一直以来,敬畏大于敬爱,传承的本能高于求生的本能……道源的力量代代相传,与力量一起遗留下来的,还有截然不同的种族特性。
  对于异种来说,其他生灵才是“殊异之种族”。
  妖族和异种一样,具有妖身和人身两种形态,所以玄武对妖族还算亲近。至于人类,他们天生只有人形这一种状态,因此在玄武口里就成了蝼蚁。
  而真正的蝼蚁和妖兽们,甚至都不配被玄武提及。
  洛九江蔑视过白虎,唾骂过饕餮,他嘲讽前者是个伪君子,而后者恶心得不想让人看他第二眼。然而直到此时,洛九江才稍稍明白过来:其实白虎和饕餮反而是比较“人类”的异种。
  白鹤州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然而又始终维持着一张堂皇的面皮;花宴望吞杀子女,除了是要增长自己的力量之外,也未必不是想把自己的死期往后推。
  白虎重名而饕餮重命,相对于异种的原始性格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人类化”的索求。
  最可怕的异种近乎“无欲无求”。
  就像是玄武,他是个相当典型、相当标准的异种。
  他把战火铺陈开来,烧遍整个三千世界,然而那是欲望吗?不是,他只是在获得自己概念里理所当然的需求。
  玄武的脚步隆隆地碾过十三个世界,他把公仪竹杀死,将椒图掠走,然后他甚至有点茫然地看着洛九江,问洛九江何至于此。
  他高踞于自己崇高无敌的宝座之上,轻而易举地采撷盘中的果子。
  人类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调整果盘的颜色和内容,丢去那些不够鲜艳的材料时,怎么会为此大喜大悲啊。
  会因为被切开流出汁液因而感觉痛不欲生的、失落于自己被丢在一旁撇开从此将被历史遗忘的、恐惧着被直接扔进垃圾堆里旁听自己如何衰败腐朽的,当然只有果实本身。
  而现在,玄武单手支颌,平静地看着洛九江。
  ——果盘的布置者拎起一个最与众不同的樱桃,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果盘里呆着。
  玄武对着洛九江说:“你既然身怀阴阳,便不该止步在人类身上。”
  他宣言道:“你应该来玄武界。”
  洛九江直视着这个傀儡,傀儡有一双情绪与生人无异的眼睛。
  洛九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隐晦的邀请。
  只要此刻他点一点头,附和一句“你说得对”,那从此之后,洛九江也将会坐在王座的副席上,在云巅和世界的尽头,居高临下地共览三千世界。
  山河变幻与王朝兴旺倒映在他的眼底,今后只像是铺陈的纵横棋局。即便整盘棋子全都粉碎,也伤不到执棋的棋手半寸。
  “你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话语却仿佛很动听。”洛九江紧盯着玄武的眼睛。
  那一刻玄武的傀儡几乎要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然而洛九江的声音响起,其中毫无半分犹疑。
  洛九江问道:“既然玄武主这样至高无上,这样不可一世——那你还来探寻人类做什么呢?”
  他双眼仿佛两把湛亮的刀锋,将玄武衣冠楚楚的表皮统统剖开扔在地上,直剐出里头雪亮的骨头。
  第297章 天之道
  玄武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收敛了。
  洛九江把自己的佩刀平放在桌上,仿佛亲手立下一道就此分割开楚河汉界的高墙。
  “玄武主无所不能, 无欲无求, 睥睨人间, 高高在上……持众生为棋子,视人类作蝼蚁,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对人类有求呢?”
  洛九江直白问道:“你三番五次地用傀儡造访三千世界,甚至混迹在寻花问柳之地, 究竟是有什么求不得之处, 非得让‘卑微的’人类为你解惑不可?”
  玄武不言不语, 只有两道目光定定地看向洛九江。
  洛九江突然醒悟过来:“是,你之前曾先来找我。”
  有什么东西是人类所有, 玄武没有, 而又被他渴求的?
  道源。
  玄武用乾坤道源合为阴阳, 而洛九江的道源, 从领悟的那一刻起,天生就是阴阳。
  倘若只是这样, 还不能完全解释, 玄武的态度为何如此笃定。
  毕竟虽然有时候某个萝卜会长得像个人形的娃娃, 但下一个长出一张人脸来的植物, 保不齐就是个葫芦。
  玄武, 椒图,囚牛……公仪先生……静慈大师……阴兄!
  当初玄武披上静慈大师的人皮,前往白虎界为公仪先生念经超度的时候, 他亲眼见过阴半死!
  想必从那时候开始,玄武就已经埋下了狐疑的种子:卑贱如人类,传承道源时竟然不必用灵魂铺路?
  为什么?为什么是人类领悟阴阳,为什么是人类能够毫无代价地接受乾坤……这如同蝼蚁一样的种族,究竟有何所长?
  玄武站起身来,脚步近乎悄声无息,走近了那张女子闺房所安置的绣床。
  他把手伸向轻纱薄拢的藕荷色纱帐,撩起半条最外的帘幕,从帐顶顺着着捋出一条结满香包的流苏挂来。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心想刚刚那个女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客人究竟是谁,恐怕回来得当街烧床。
  玄武显然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点唐突,就像人类戳翻了蚂蚁的巢穴,当众看光了蚁后,也不会宣称自己从此要对它的清白负责一样。
  他只是捻着这条缀满了成年男子拇指盖大小香包的流苏辫,捏起其中一个小小的香囊给洛九江看。
  “她说她心里有人,这条香包就是她为了祈福所绣,每日缝上一个供在佛前,其上有腊梅千朵,遥祝那人百子千孙。”
  洛九江:“……”这说法怎么听起来这么救风尘,我说老兄你是被人骗了吧。
  不等洛九江摆出什么表情作为回应,玄武就轻飘飘道:“她对我撒了谎。但这串香包总共三万六千余针,确实都是她亲自刺下。”
  玄武捏着那个小小的香囊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声音低如自语:“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谎?又为什么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种东西上?”
  “人各有志,玄武主不用多想。”出乎意料,这回开口的人竟然是寒千岭。他未按腰上佩剑,但双目之中已经尽是逐客之意,“不过下次玄武主要来,还是提前问问东道主的意思。”
  他一语落定,指风登时疾扫如剑锋。寒千岭杀鸡从来不用牛刀,对付一个玄武的傀儡,就更是没有抽剑的意思。眨眼之间,玄武的傀儡已经被逼至窗口。
  玄武扶在窗前雕花栏杆间朝洛九江回首,偏头避开寒千岭一道指风。他叹声道:“你既然不肯来玄武界,那饕餮和穷奇的性命,我就要朝你讨了。
  彼时寒千岭变点为削,瞬间在傀儡脖颈上割下一块仿皮来。在那道裂开的黑色口子里,齿轮才露出运转的轨迹,零件就从伤口处崩山般碎裂开来。
  玄武的嗓音因为脖颈塌陷而变得有些怪异,但这不妨碍他对洛九江露出一个有些幽森的笑。
  “洛郎请往下看……本尊愿送你一个礼物。”
  在话尽的一刻,窗前的玄武傀儡人皮骤然脱落,里头的机械零件崩解开来,哗啦在地上落了一小堆。
  洛九江三两步抢到窗前,视线才投向楼下,就为自己所见倒吸了一口冷气。
  窗外的长街上,从左至右,一共十七个人同时仰头看着这扇窗户,他们中有迟暮的老人,有垂髫的孩童,有挽着篮子的夫人和正值妙龄的女郎。
  ……十七张分属男女老幼的脸,同时对洛九江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属于玄武的微笑。
  那一刻,就连一向镇定如洛九江,都禁不住脱口骂了一句:“我日!”
  玄武究竟有什么理由把人类视作蝼蚁?他这个人才是像蝗虫过市一般,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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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道源之上,人类和异种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呢?
  能让阴半死和楚腰掌握道源,而不必使用异种的魂魄铺路。能让洛九江领悟阴阳,全然不必继承龙神或是谁的馈赠。
  寒千岭对洛九江开口,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刚刚玄武在,所以我并未提及……据椒图界来信称,椒图前辈下落不明,而在之前与饕餮对战时,他已经把道源传给了沉渊道友。”
  “沉渊道友已经化龙。”
  “他有一封信共同寄给你我二人,想向我们询问一个问题——道源的传承,是不是非得自愿才行?”
  洛九江有点惊讶地转过头来,而寒千岭对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里,寒千岭在圣山山心里拾起过无主的阴阳道源,而洛九江在天地之间自发地领悟了阴阳道源。寒千岭接受过朱雀死前馈赠的乾之道源,洛九江亦强杀了穷奇饕餮,从他们身上剥夺下坤之道源。
  正因如此,洛九江心里很清楚,无论阴阳乾坤,道源易主的关键条件都不是“自愿”。
  可沉渊既然这样问,那想必是感受到了什么。
  洛九江喃喃道:“这像是某种平衡,或者说更像天道的玩笑。”
  异种把道源代代相传,却因此要每一位父辈付出魂魄的代价。
  而妖族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获得道源,但现在看来,条件应该是要道源的主人自愿。
  至于人类,这好像是洛九江见过的最容易接洽道源的种族,不论是他师父,阴兄,楚腰还是他自己,都和道源相处良好,而且也不必获得什么自愿的许可。
  不然他师父也不能从睚眦那里抢了道源就跑。
  但人类却偏偏先天没有接受道源的能力,非要像洛九江这样自发领悟,如枕霜流一般灵蛇附体,或者楚腰这样体质殊异,乃至阴半死这般,血脉里融合了什么宝物才行。
  三族挨个看过来,好像每一个种族都有所缺损,没有一个能称得上完美。
  “真可谓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啊……”洛九江摇头叹息道。
  一直以来,洛九江从未因为自己掌握阴阳道源而自视过高。
  毕竟在仅仅他和寒千岭两个人间,就足足有两个人有阴阳道源,这么看阴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举世无双的天资,并且不会以此在人前为傲。
  天资嘛,爹娘生天地养,运气好投了个好胎罢了,换个人来进这壳子也是一样,哪至于过多夸口呢。
  直到今日,他和寒千岭相对梳理出道源的头绪,这才意识到一点异常。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各自五心向天,盘膝而坐,沉心内视,如此用心地去感受自己的道源。
  不是说他以往没有这样感受过,只是以往的那些时候,他更多地是在感受道源送给他的力量。
  生是力量,杀也是力量;予是力量,夺亦是力量。
  然而在力量之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