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大家也都道:“云娘这次嫁得又好,家里一定要买上好的东西才是呢。”
  “既然当了巡检太太,总要戴金饰的,否则揭了盖头还不让人笑话?”二嫂又道:“还有,我见妹妹拿着家里的素绸给妹夫做衣服,当时就要说,偏又岔了过去,汤巡检是什么身份的人?岂能用家里织的素绸做衣服?虽说是内衣,但我们去吴江县再买几匹上好的绸吧……”
  其实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见过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袍子,所以摇头道:“我见他出门时穿的都是官服,便用这素绸给他做几身家常衣服,想来他也不会挑剔的。至于外面的衣裳,我自然会买好绸做。”
  杜老娘也不信,“女婿在家里住了一夜并没有睡好,就是因为受不家里的床帐被褥粗糙。我想着他一定会嫌弃家里织的素绸。”
  杜老爹也道:“我听老一辈人说,先前我们杜家富贵时,不只外衣,就是里面的的衣裳都讲究得不得了,听说汤家先前可是侯府,自然与我们不一样的。”
  大嫂便也道:“云娘,我们家现在也不那样难了,况且过两个月又添一架织机,等到年前卖了绸还是大笔的进项,你只管买些好的。”
  “其实自家织的素绸比那些好绸并不差什么,”云娘拉起身上的素绸衣裳捻着道:“只是颜色不那样鲜亮,其实倒比寻常的绸要厚实呢。”
  杜老娘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大媳妇,“那天女婿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洗的,可是上好的料子?”
  大嫂便也想了起来,“娘不说我也忘记了,妹夫的衣服都是寻常的布袍。”
  二嫂看着云娘笑道:“我们还是听云娘的吧,她与妹夫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哪里能不知道!”
  云娘看看二嫂,总觉得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过事情虽然不像她想的那样,但是其实他们果真也有很多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好在看大家都不接话,便赶紧问道:“我们哪一天去吴江县呢?不如全家都去吧。”
  吴江县城虽然不远,往来也算方便,可是除了三郎在县城里读书,别人并没有机会时常去逛,大嫂和三弟妇加上几个孩子更是从来没去过,现在听了云娘的提议个个露出憧憬的神色。
  杜老娘算算道:“这么多人,船资就不少呢。”
  大嫂赶紧道:“家里离不了人的,我就不去了。”
  三弟妇也道:“我在家里织锦,也不去了。”
  二嫂却说:“你们是没见过吴江县里的热闹,若是见过,一定愿意去看看。”她是见过的,所以便热切地望着婆婆,恨不得婆婆立即答应。
  杜老娘还是舍不得的,倒是杜老爹思忖一下,挥了挥手道:“今年日子过得宽裕,三郎明年科考的银子也早准备好了,又有些余钱,索性便全家都去吧!”
  大家便都笑逐颜开,其实就是主动说不去的大嫂和三弟妇心里也是想去的,杜老娘便拿了黄历,杜老爹翻看了几回,最后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准备到灵运寺进香,顺路去吴江县给云娘置嫁妆。
  只是在云娘屋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发生的那起小风波却没有再外传,杜老娘和大哥及妯娌几个统不知道。但自此以后,三弟再听到姐姐备嫁的事情,便不再是先前那番不快的样子了,就是三弟妇的神态也变了许多,想是三弟也悄悄说了她。
  到了出门的那一天,一家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虽然按律平民之家是不许穿绸的,但其实这些年在江南绸早就不算什么特别之物了,几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律令,就是寻常在家里穿着绸也不算什么,更无论出门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穿着一样的烟色寿字纹绸袍,老爷子身上挂着明晃晃的金三事儿,气宇轩昂,老太太头上插着金簪,手上带着金戒指,富态和善。
  一群儿女围在身边,男的都相貌堂堂,就连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哥换了一穿好衣服看起来也是殷实人家出来的,经常出门的二哥和饱读诗书的三弟,亦各有风采。
  至于女眷们,更是花枝招展:大嫂一身红,云娘又帮她擦了些粉,立在杜老娘身边,一看就是家里最依重的大媳妇;二嫂在秋香色的衣裙外罩了一件绣了花鸟的鹅黄缎褙子,十分地抢眼;三弟妇一身青衣,正与三弟的外衣一个颜色,上面滚了三道白牙子,将她平常的脸显得俏皮起来;至于云娘,前些日子闲着时,她给自己绣了一条荷花湖绿裙子,再配一件粉紫的短襦,腰间系着粉紫的宫绦,鬓边再插一朵鲜花,与还是女孩打扮的薇儿、茵儿坐船弦边,看似倒差不多。
  至于几个小的,也都换了一身新,难得出门一次,便着实听话起来,就连最调皮的青松和青竹,今天也老实得很,只眼睛不住地向四处看,又见了什么稀奇的都问大人们。
  云娘还是七八年前年少时去过一次灵运寺,眼下便觉得一路上的景致都不一样了。盛春河两岸人家越发地多了起来,房舍也极整齐漂亮,河边时常可见大姑娘小媳妇端着盆筐之物来洗衣洗菜,一派生机。
  这时二嫂又拉了她叫,“快看,妹夫在船上向你笑呢!”
  第62章 鲜花
  云娘一抬眼,果然是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站在船头,向杜家这边躬身行礼,便将眼睛看着她,露出笑意。云娘与他的眼睛对上了,却又赶紧挪开,见爹娘在前面打着招呼,便藏在了后面。
  二嫂便嘲笑道:“难不成一辈子能不见的,现在躲什么?”
  就是一向不讨嫌的大嫂也笑着应道:“可不是,妹夫在看你呢,还是出来打个招呼的好。”
  云娘才不理她们,将头埋得更低,一时见两船在河面上错了过去,才重新出来,却远远地躲到另一处,与大家离开,只怕家里人再打趣她。
  偏偏没多久,一条小船箭一般地追了上来,拿缆绳搭在杜家这船上,阿虎跳了过来,就在船上磕下头去,“给亲家老爷老太太、大爷二爷三爷并太太们请安,再给我们夫人请安。”
  杜家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式,唬得赶紧将他拉了起来,“我们庄户人家并不用这样大的礼节!”
  阿虎邓坚持着行过了礼方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篮子呈了上来,“听说亲家老爷老太太们去拜佛,我们家六爷命小的送上香烛。”
  杜老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捋了胡子道:“姑爷不愧是官身,做事如此周全,回去就说我们一家都谢了。”
  阿虎点头答应,又向云娘道:“荼蘼也想娘子早些回去呢。”
  云娘点了点头,大嫂二嫂见她害羞不肯说话,便悄悄打趣她,又都替她笑应着,“到了好日子自然就去了。”
  阿虎完成了六爷吩咐的事,又替荼蘼问了话,便又行了礼回到小船走了。
  大家便又谈起汤巡检,“还真是有心了,不过人正在河上面巡查,哪里就来的香烛呢?”
  “自然是事先准备的好。”
  “妹夫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去上香呢?”
  “一定是那天我们说话被朱媒婆听了去,再告诉他的。”
  “那么今天能在河面上遇到,并不是凑巧了?”
  “自然不是凑巧,”二嫂笑道:“要我说呀,送香烛也只是个幌子,其实妹夫是想多见云娘一面!”大家便也哄笑起来。
  云娘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之所以如此害羞,就是在汤巡检看过来的那一眼里发现了太多的东西。
  就在今天的早上,她在窗前发现了一朵粉色的月季花,莫名地她便觉得是汤巡检从自家花园里采下送来的,虽然杜家里也有人家种这样的花,而且只从花朵上并不能分出是哪里来的,可是她就是觉得那花定是他从自家花园里采了送来的。
  于是她便将那花插到了鬓边,又穿与那花颜色最配的粉紫色的短襦。
  刚刚只一眼,她便肯定那花一定是他送的了,半夜里从小花园里采下,坐着船到了杜家村,在大家还没有起来时放在她的窗前就走了。
  云娘打开窗子时,花上还有着露珠,真不知他是怎么拿过来的。
  而且他并没有进门,当然他若想进一定能进得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云娘想,也许他也曾进来过,可是却没有叫醒自己就走了。
  云娘很难说清自己的思绪,只是她却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感觉,因为她心里也疯狂地想见他一面,却又不能说出来。
  毕竟有过那一夜后,什么便都不一样了。
  小船轻快地向前走着,载着欢声笑语的杜家人到了吴江城外。
  灵运寺就在盛春河岸边二三里处,远远地就听见寺里的钟声,幽远庄严,及登了岸却是另一番情境。寺庙山门前长长的石阶下面人声鼎沸,各种摆摊卖东西的排成了两行,将进香的大道夹成一条窄路。
  各种香料、吃食、小玩意儿,还有种种想不到的稀奇事物,能自己转的灯笼,会串戏的小鸟,懂算数的猴子,大家都目不睱接,连脚步都迈不动了,二哥却又笑道:“这还不是正经庙会的日子呢,若是初一十五来,更是人挨着人,走过去都难着呢。”
  爹便道:“我们先去进香,待拜了菩萨出来再看热闹,然后进吴江县城里逛。”大家听了方才跟着向前走。
  进了殿内,杜老爹与杜老娘燃了香烛,带着一家人虔诚跪拜,磕了三个头后求道:“一求菩萨保佑家宅兴旺;二求菩萨保佑三郎明年得中秀才;三求菩萨保佑云娘从此一生顺遂。”
  云娘跪在杜老娘身后,抬头向上看到宝座上的圣观音手持净瓶。、杨柳,法相端庄,慈祥悲悯,心神为之一动。遂双手合什,心中默念,“观音大士,云娘再嫁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玉瀚待我的初心一生不变,夫妻情深,白头到老。”说毕深深地行下礼去。
  一时礼毕,将香火插入前面香炉,云娘又格外拿出两整串钱做香油钱交与庙里供奉菩萨。
  先前云娘并不大信佛的,特别是郑家并没有拜佛的习惯,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到过寺里了。可是,今天她却特别地坚信,菩萨一定会保佑她和汤巡检的。
  随着大家出了灵运寺,杜老爹便给每个孩子一百钱,让大家各自挑了喜欢的东西买,云娘也跟在后面看了看,却挑中了几个竹箪。虽是简单的器物,盛泽镇里也常见,但眼下这些编得着实用心,细竹条磨得十分光滑,又编出各种好看的花纹,买回去正好盛放丝线。
  等进了吴江县城时便已经到了午时,杜老爹今日格外大方,命二郎寻了间门面很大的酒楼带着一家人进去,要了一个包间,点又了几样平时见不到的稀罕菜馔用了午饭。饭后又在街上走了走,家里买了几样用品,又给三郎买了些笔墨纸张,并孩子们没见过的各种吃食。
  一路到了银楼,杜老爹便向杜老娘几人道:“你们好好帮云娘选几件陪嫁首饰,要盛泽镇里不常见的,贵些也不怕。”又道:“还有,你们娘几个每人也买一样,等明年家里有了余钱我带你们过来再添。”
  大家都不胜之喜,原来这些年江南日渐繁胜,妇女尤重修饰,杜家自然也是一样,只是这几年家里一直没有余银,添的总是有限。眼下不年不节的,便要添东西,实在少见。二嫂第一个拍手笑道:“爹既然让我们买,那我们可就挑了!”
  正说着,银楼的伙计早迎了上来,见一家十几口的人,知是生意上门,笑殷殷地将大家迎了进来,极力夸耀道:“老爷老太太好眼光,我们银楼里首饰的新鲜样子在吴江县城里要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的,价格也最公道!”
  说着请他们坐了,奉了茶,又捧上一盒盒的首饰让大家看。
  金灿灿银闪闪的东西就没有人不爱的,且吴江县里的首饰果真比盛泽镇上常见的样式要好,云娘正在犹豫,杜老娘便拿起一只牡丹金钗,“这个好看,寓意也好。”
  这只钗头上的牡丹花,花瓣是用打得极薄的金箔制的,中间又用一簇金丝做花蕊,富贵中又带着活泼。云娘也喜欢,只是她本想只买银的,便笑道:“固然是好,只是可有同样式的银钗?”
  那伙伴便笑道:“这个样式却没有银的,并不是难做,而是银的做这牡丹却不好看,不若做些梅花、荷花的方合适。”
  云娘也知他说得有理,可是金的多贵啊,是银的十倍呢。
  杜老娘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便笑道:“云娘,你听我的,这对金钗虽然不很重,但看起来特别俏丽,一揭下盖头定然令人眼前一亮,正是成亲时应该戴的呢。”
  大家也一同叫好,“云娘,你只管听娘的,娘的眼光好得很!”
  一支钗虽不是很重,但掂着总要七八钱,再加上如此的巧工,恐怕要几两银子呢,一对钗就要十几两,云娘想到这里就肉痛。
  女人们都看着首饰,杜老爹却看着她们,斩钉截铁地道:“就要这一对!”
  杜老娘便笑道:“怎么样?你爹也觉得这对好。”
  云娘想想成亲时的情景,汤巡检看到这对牡丹花时应该也觉得好看吧,心就动了,便也就笑着应了,接着便又挑一对极精巧的兰花金耳环,到了选手镯时,她却一定只要了一对细细的绞花银镯,又拦住爹娘道:“并不只为便宜,我原不喜欢那样厚重的大金镯,瞧着便俗气,这样的戴着又轻便又俏皮。”最后又选一对流云百福镂空银球,“这个里面加了香料,挂在衣襟下摆,我看过别人戴,一直喜欢得很。”
  几样东西,虽然不是十分贵重,却样样抢眼,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也就由着她了。且以杜家的情况,也从没想过要买那些镶珠嵌宝之类的昂贵之物。
  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帮杜老娘选了一对楼阁人物的金耳环,三妯娌选了一样的福字纹平安银手镯,薇儿和茵儿每人一只荷花银钗,就连小小的萝儿也得了一对小银丁香耳坠。
  杜老爹让伙计抹了个零,便从袖子里拿出大锭的银子交给伙计,等称了铰开找钱。
  一家人都得了心爱之物,个个笑逐颜开。
  大嫂捧着那对银镯子爱不释手,又舍不得立即戴上,便拿出帕子,将那对厚重的镯子放在里,又叫薇儿和茵儿,“我一总替你们收好,免得丢了。”
  薇儿和茵儿哪里肯,“我们就要戴上呢。”
  大嫂见状只将自己的镯子包了起来藏到怀中,又不放心,重新拿出来交给大哥帮她袖着,又再三叮嘱,“可别丢了。”抬眼见大家都笑她,便道:“先前哪里敢想我们一家子能出来逛吴江县城,又买这许多的东西和首饰,敢情不是做梦吧!”
  第63章 后悔
  银子还没算好,二嫂已经将镯子套在两只腕上,加上原来的便是左手三只,右手两只,又帮萝儿将那银丁香戴好,行动间一片叮当响声,口中却向大嫂道:“你可不是做梦呢!我们家可不比先前了,可是就要有两台织机了,小姑子也要嫁人做官太太了,等三郎再考上秀才,杜家可就改换门庭了!”
  又向公婆笑道:“爹娘说明年还带我们来买呢,到时候我可要金的了!三弟妹,你说可对不对?”
  三弟妇正帮着薇儿和茵儿插戴新钗,闻言只一笑,“我都听公婆的。”
  大嫂便摆手道:“你们若要便买,我一个村妇可不配戴金的。”
  杜老娘便笑道:“你亦不比别人差什么,为什么不配?今年给云娘买了金饰做嫁妆,明年便给你们三妯娌每人都买一样金的,以后每年都买!”
  云娘听了也笑,“若家里有了两台织机,织上一年的锦,买金的也不算什么。”
  冷不防从店里走过来一个人,挤到了杜家人中间,满脸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对着云娘直通通地问:“云娘,你果真要再嫁了?”
  杜家人进了银楼,便专心看首饰,并没有注意一旁的人,且他们亦没有想到会在吴江县里遇到熟人。
  眼下被人一惊,都转过头来,原来却是郑源。
  二哥一向最讨厌郑源,见他挤到云娘面前,又伸出手去拉云娘的袖子,立即过去将他推搡着向外赶,一直推到离大家几尺之外,又喝道:“离我们家女眷们都远一点,小心我揍你!”
  郑源被推着向后退,却一直看着云娘,依旧问道:“你果真要再嫁了吗?”神情十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