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阿娇也笑了,顺手抓过一卷木简去捅胖胡亥的胳肢窝。宠物兔左躲躲右闪闪;到后来干脆躺倒,在长公主膝上打滚。
  或者是因为热腾腾的鱼羹或者是由于宠物兔的淘气,小贵女白皙到有些苍白的玉容漫漫染上层淡淡的嫣红;眼波才动,笑靥初绽,和着眉梢眼角的一抹顽皮,艳逸横生……
  猝不及防的刘静被吸引了,忘了端庄,忘了礼仪,浑浑然失神:“噫……”
  ‘上帝,王主老盯看翁主干吗?多失礼,长公主要责怪呢!’发觉异样,侍女阿五不敢喊,只能从后面使劲儿拉扯女主人的裙带。
  还好,这时节又一名长乐宫内官被请进来。
  窦皇太后又传话了:今日匆促,长公主官邸这边没预备,恐怕无法周全。阿娇别桩琨舍’了,与长公主挤一晚为好!
  被第三波传话人一打岔,楚王主总算及时恢复到平常状态。
  可当看清小姑逗兔子用的木简,王主静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扑腾扑腾’乱跳起来:之前案上的几捆木简全部头朝里尾向外,没注意到;现在看清了才发现,这些册卷的简头竟是红黑相间的!
  不同于染成蓝绿色的‘支出’帐,馆陶长公主官邸中,这些简首被染做红黑两色的简册专用来记录收益——田庄,山林,商铺,汤沐邑……
  管家这么久,刘静从没经手过红黑收益帐;偶尔一次在刘姱那儿看到一卷,还被王主姱立刻就收起来了。
  ‘怎么?在这儿……’看到家中最重要的账目被如此随随便便地摞放在案上,还近在咫尺,王主静顿时怔住,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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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似乎小了点……
  “从母,今天梁王主没见到呢。”十九姑娘兴致勃勃:“梁王主美吗?”
  辛姨妈拒绝回答这类可能引发后患的问题,选择直接跳过:“总有遇到时候,今日王主和太子出门访客去了。”
  “嗯?”十九眯起眼,乖巧地换个话题:“楚王主还算有福气,她儿子虽然庶出,但‘媵’非寻常妾女。若梁王主无子,未必无承嗣侯位之幸。”
  做姨妈的缓缓点头——不是‘未必’,而是‘很可能’,如果太子妃刘姱一直无出,如果长公主肯向皇帝求求情。
  刘静的亲切和气显然给陈十九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十九姑娘投以诚意祝福:“从母,有了儿子又能管家,楚王主也算熬出头啦啊!”
  “熬出头?”辛氏嗤笑:“还早着呢!”
  “早?为啥?王主静不是管家了吗?”十九姑娘大为困惑,她记得母亲曾告诉她,‘管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实际的好处:只要掌管家政大权,就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委曲求全地去讨好别人;可以自由支配钱财,可以任意指使下人,可以抬头做主,可以呼风唤雨……
  ‘就是姨妈,也是先忍几年,等管家后才挺直了腰杆过舒心日子的……’瞧瞧亲亲姨妈,陈十九一肚子问号:“既然长公主允许楚王主管家,管家吔……”
  辛姨妈凉凉一笑:“那要看哪种家!”
  “咦?有何区别?”十九不懂:管家理事嘛,不外乎管钱管人;能有什么打不同?
  “长公主官邸并非普通人家。”辛氏让十九坐近些,扳着手指头分析给甥女听:“馆陶长公主家,光下人就分‘三’大派。”
  “属官们乃朝廷委任,正式官吏啊!而宦官和宫女出自内廷,隶属皇宫,只听命于长公主一人。换成皇姊三个亲生儿女,这些人或者还能顺从;”辛氏伸出一根指头:“至于反王刘戊之女……谁会放在眼里?”
  十九摇头。
  辛氏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群……梁王主侍从。这部分人来自睢阳梁王宫……梁王权势赫赫,富甲大汉;梁国乃天下第一强藩。你觉得他们会听楚王主?”
  “绝不,梁王主乃‘元妃’也!”陈十九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辛氏:“剩下者,王主静从楚国带来一些,孟姜姊妹从齐国带来几个,陈氏家族之人若干……”
  “陈氏,还有陈氏?”陈十九一愣——这关陈氏家族什么事?
  “稚儿!”辛姨妈晃着食指,好笑地反问:“馆陶长公主姓刘不假,可太子须、隆虑侯还有馆陶翁主却都姓陈!陈氏家族难道会眼睁睁放弃长公主官邸?不提别样,光这两年,陈氏往两位公子身边塞多少人了都?”
  “哦……”如醍醐灌顶,十九姑娘恍然:“怪不得近两年陈族少年俊彦……不断入长公主官邸……”
  “我阿翁眼神不好,心可不瞎!”辛氏弯起嘴角,笑得爽快:“总不能让两位公子因堂邑侯而远了本宗吧!情分嘛,处啊处,处熟了……自然就有了。而那些陈氏子弟,以后无论入仕也好求官也好,总顺畅许多。”
  陈十九深深敬佩。
  细想后,陈十九犹疑地问:“这么说,王主静日子艰难?”
  “有那么个父亲,王主静自然不易。”辛姨妈幽幽叹息一声:“所以说,十九,很多事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姨甥俩,一时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十九冷不丁发问:“从母,馆陶翁主乃十几?二十几?”
  辛姨妈没听懂:“十九,你在问啥?”
  “排行啊……”十九很认真地问:“我十九,阿姊十一……忽然想到,从不知道翁主娇算姊妹中第几个?”
  陈十九瞪着好奇的眼睛:“从母,既然族中姊妹都论排行,那……翁主娇行几?哦,还有那个少儿,她又行几?”
  ‘真是个孩子!’辛氏嗤之以鼻:“记得,以后千万别将陈少儿与翁主放一起提,云泥之别啊,小心让长公主那边知道不痛快!陈少儿……非陈家子,当然不入排行。”
  “非陈家子?”十九姑娘差点叫出来:“怎么回事?”
  “奴婢贱种……陈氏宗谱无名……”辛姨妈并不想多说:“十九,少问!”
  忍了忍,陈十九终究没忍住,问另一个的情况:“那翁主呢?”
  “馆陶翁主娇……”
  凝视车窗外的雨雾,陈门辛氏一字一顿:“翁主娇……属于‘天家’!”
  ☆、第8章 戊辰长信翁主
  太阳起了个大早,阳光普照……
  长乐宫城的中心——长信宫——摆脱掉一夜沉寂,跨入朝气蓬勃的新一天。
  守卫皇太后宫城的南军才换过班,昨夜值班的侍卫出宫归家去了,新一批个顶个精神抖擞,紧抓戈戟站得笔直。
  而长信宫建筑群最外圈的宫室和廊上,二十多位身穿大礼服头戴笨重发饰的浓妆女子迎着阵阵晨风,端端正正默默立着——她们是此次被点到名的后宫嫔御,于今日凌晨入长乐宫侍奉,到现在已在这里站了近两个时辰了。
  宫女和宦官们出出入入,各忙各的事情。万不得已必须走过这群后宫贵妇时,当面都按礼仪规定行个礼;待走远些,则窃笑着互相交头接耳:‘昨天前前后后共晕过去五个,今天不知道哪位将第一个昏倒。’
  而同一时间,长信宫内部核心的宫室群却与其外围形成鲜明的反差。
  以皇太后寝室为原点的若干重要套间,连带彼此之间的走道和小廊,全是静悄悄的。看不到有人忙碌;偶尔有宫人路过也是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儿声响,和某种喜好昼伏夜出的猫科动物似的。
  掀开厚厚的锦帷,年轻的女官踮了脚尖,滑步走入。
  经过两道丝绸绣帷,还有一幅水晶玉珠帘,吴女最后在一道双层的素纱幔帐前停住;撩开一条线,小心地往里面看……
  透过似轻烟如薄雾的半透明丝纱,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雕有蟠龙腾蛟图纹的黄花梨木大床上,女孩面朝里拥被而卧。一头乌云瀑布般的秀发随意地散在枕上和被上,与颈上那串灿若明霞的明艳红玉珠一起,随着汉室小贵女均匀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看样子,睡得正香!
  谨谨慎慎放下素帷,再检查检查宫灯与冰盆中的冰块,吴女侧了身子穿出水晶帘;和进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一直退到卧室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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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室外的走道上,立着七八个穿官服的男女。见吴女出来,这些人的目光立刻齐齐地射过来。更远处,十多名端着盆盆灌灌洗漱用品的普通宫女和宦官,也一个个向这头张望。
  一名体型圆润的中年女官走出来,近前压低了嗓子问道:“吴,翁主醒耶?”
  吴女没有回答;招手从宫人群中叫过一个小宫女,用吴语贴在耳边上嘱咐说:“阿叶,再趋拿耶冰来,冰盆里格冰……融得措乏多啦。”
  小宫女听了,拔腿就走。
  看小宫女跑远了,吴女这才回转身,对几位内宫同僚缓缓摇了摇头。
  这回复,显然令人失望。
  内官们互相看看,彼此交换着眼神,最后,视线依旧聚焦在前面发问的丰满女官身上。中年女官倒也不负众望,向前一步试探地提议:“吴,天色不早也。且,久卧迟起,恐于贵女之声名……吴,是否……唤醒翁主?”
  其他内官附和地频频点头,纷纷用鼓励的眼神注视吴女,表情下的意思就是:‘天色不早了,早该起床了。再说了,女孩子睡懒觉,对名声总归不好吧!纠正主人的不良生活习惯,才是真正忠心的表现;身为馆陶翁主的首席大侍女,要勇于挑大梁才是呀!’
  ‘假仁假义!说到底……不就是怕太晚了,会耽搁你们办差?搞得好像全为我着想似的……’吴女官也不废话,不慌不忙向后退开一大步,直截了当让出了通往娇娇翁主卧室大门的路;然后垂首向众人敛衽行了一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想当忠言直谏的忠臣,那好啊,尽管请便!
  刚才还蠢蠢欲动的男女内官们,顿时偃旗息鼓。
  一帮人相觑片刻,默不作声退回原位,乖乖地站好,耐心耐性继续等啊等啊……等!
  吴女官秀致的面容上,闪过深深的嘲讽。
  自那次袭击事件后,馆陶翁主变得浅眠,非常容易惊醒,一旦醒了就很难重新入睡。为了不让噪音影响到孙女的睡眠质量,窦太后定下规矩:每天只有等小翁主醒后,才允许开展各项宫务。
  也就是说,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睡饱了自然醒之前,长信宫内围什么都做不了。
  ‘一群狐狸……’想到半年前那个自作聪明的宦官,为了方便自己竟然指使入宫不久的小黄门故意弄出大声,生生扰醒小翁主,吴女心里的反感就翻了两番:躲在幕后的内官最后被削了职,勉强算恶有恶报。可那个小黄门呢,当天就被皇太后命令甲士拖出去锤杀了——想想就可怜,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翁主如果没睡好,一整天都会不舒服呢!’吴女官将头低得更低些;虽然理解,可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打算帮忙:‘怕时间来不及,就更勤快些!只要肯动脑筋想办法,就不会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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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满缠枝石榴和飞龙猛虎的大红纱绡被,动了动——被中人翻了个身。
  两排浓密的睫毛犹如黑蝴蝶的翅膀,轻轻地颤动着。陈娇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习惯性地摸向脖颈上的玉串……
  皇帝舅舅赠的玉珠串粗看上去颗颗饱满,可若是亲手摸——或者凑近了细看——就会察觉到,每颗红玉其实各有不同。
  严格说起来,这些小块的绯红美玉甚至都不该称之为‘珠’!因为没一个是滚圆的。几十块体积相仿的红玉先分别按各自形状的特色单独构思,再以精湛的刀工因势利导地雕成各种传说中的瑞兽和祥禽,成功后于顶端钻小孔穿线连接。
  触手,微凉;慢慢地摸遍——小头,长颈,几支长长的飘逸的尾巴,还带羽毛……
  一半脸还埋在枕中的阿娇笑了,捏到面前睁开双眼看去,手中的果不其然是一颗‘凤凰’。
  手一松,红玉串落回颈间。
  小贵女眼闭起,又睁开;瞪着头顶雕梁上悬挂的一对白玉璧良久良久,这才拢了拢发,慢悠悠地撑起半边身子。
  斜斜靠在半人高的床围上,阿娇挑高一条眉,漫不经心地瞄向床尾:搁在床前的脚踏旁,没有和平常宫室一样摆上个矮几或宫灯,而是特立独行地放了只硕大的‘海蚌’。
  两扇蚌壳的表面色彩斑斓,海味十足。半张的上壳边缘,还煞有介事挂上两长条碧油油的海藻,有模有样。只可惜贝壳内没有人们期望见到的价值连城的巨大珍珠,只有一床绣满了红萝卜的被子,和被下某只好梦正酣的——大胖兔。
  白嫩嫩的纤足探出石榴红的纱被,勾住蚌壳的边,摇一摇。
  海蚌摇晃——与摇篮相仿的弧形底座,让蚌壳很容易被摇动——兔子依旧大睡呼呼。
  阿娇勾起嘴角,使劲儿踹两下。
  蚌壳晃动的幅度更大了,换了谁都睡不稳——了不起的胖胖兔却顺势翻个身,在摇来晃去中处之泰然。
  抿抿小嘴,娇娇翁主欢笑着放弃!
  床头方向的床围顶部,安有联排的比目黄玉磬。小贵女举起手臂,探向脑后……
  指尖,在一排玉磬上……依次……划过……
  前磬击打后磬,后磬扣响再后磬……
  十二只美玉磬联动,一串极清极悦耳的音节此起彼伏地响起,‘琳琳’‘琅琅’高越低沉,错落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