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可惜这次忘了和你赌点什么了。”莱昂得意洋洋。
  伊安下马,站在太阳神像前,对着它低头祷告,手指点着自己的眉心,然后点在神像的胸口。
  秋日的阳光在年轻神父的黑发和被汗水打湿的白衬衫上跳跃。剧烈运动后,伊安洁白的脸颊泛着醉人的酡红,温软的嘴唇犹如涂抹了鲜艳的胭脂。
  莱昂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神父祷告。
  伊安白皙的手指贴着红润的唇,低垂着头。这角度下,侧面优美的轮廓一览无余,又显得那么温顺、谦恭,无害。就像一只蜷起了翅膀的鸟儿,等着人用手轻轻抚摸他。
  “有人说你长得像圣主吗?”
  伊安惊讶地抬起头。
  莱昂却是侧过身,轻拍着波塞冬的脖子。
  “有些角度。”男孩低声说,“同影像里的那个圣主,有几分像。”
  伊安吻了吻米字架,站了起来:“每个虔诚侍奉着神,沐浴着圣光的人,大概都会有些神似。不过请把你看过那个录像的事为我保密。圣主的容貌不应当被教廷以外的人看到的。”
  “为什么?”莱昂问,“让世人知道他们祭拜的神是什么模样,不是更好吗?我就不想对着一团空气磕头。”
  “不是因为这个。”伊安拉着莱昂,坐在草地里的石柱上,面朝着阳光下的大海。
  “神从来都没有具象的容颜的,信徒可以根据自身的偏好来构想出神的面容。神不会约束信徒的灵魂,只会指引他们,安抚他们,让他们从信念里找到力量。”
  莱昂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问:“神父,你有亲眼见过圣主显灵吗?”
  不等伊安回答,莱昂继续说:“至少我是没见过的,我身边也没人见过。父亲也没见过,不然他才不会呆在这个破星球上。可是神父,你可是在教廷长大的。圣主必然显过灵,才会让你们这么死心塌地地信仰他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伊安哭笑不得。
  “圣主是怎么显灵的?”莱昂追根究底,“是搜地一道光降临,病人就痊愈了,还是呼地一阵风过,被摧毁的房屋就复原了?圣典上说你们神职人员都被他赐予了力量,所以神父,你可以施展一下你的灵力吗?比如……就先把这个祭坛恢复了,怎么样?给这可怜的太阳神像按上两只胳膊吧。”
  “莱昂!”伊安提高了嗓音,“别胡闹了,少爷。别拿圣主开玩笑,这是大不敬。”
  “我只想弄明白。”男孩无辜地歪着脑袋,看着神父,“是你一直劝我要虔诚,要信神的。”
  伊安揉了揉莱昂柔软的金发,说:“圣主的力量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的随心所欲的。人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经历苦难的,圣主从不干预人类自己的修行。而圣主只会在最险要、最绝望,当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已无法自救的时候,才会显灵,挽救我们于水火。而在那个时候,也只有最虔诚的信徒的祷告,才能被它所聆听到。”
  “所以,”莱昂扫兴,“你也没有见过圣主显灵。”
  “是的,我没见过。”伊安说,“但是我希望我毕生都不用见到。因为,这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平静幸福的世界里。”
  “但是他是真的会显灵的?”莱昂又来了兴致,“你书房里是不是也有记录着圣主显灵的录像?我能看看吗?”
  “莱昂……”伊安已忍不住想去捏男孩的脸了。
  这时,伊安的手环上突然响起了请求通讯的蜂鸣声,将他从男孩的连环追问下解救了出来。
  传来通讯的,是伊安的教堂里的执事,也是他的秘书。
  “神父,”这个瘦小的中年男子面色苍白,双目却灼热明亮,亢奋得不自然,“卡罗尔主教的秘书让我通知您,请您尽快去一趟主教府。”
  “就现在?”伊安立刻站起来,一边朝莱昂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准备回家。
  “是的,越快越好。”执事说,“我已经让卡梅伦太太把您的车准备好,就等你从帕特农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伊安瞥了一眼走去牵马的莱昂,低声问执事。
  执事兴奋得气息不稳,用一种狂热尖细的声音道:“开战了,神父!”
  伊安的心一把紧揪住。
  “教廷对亚特兰联邦派军了!圣主自圣灵塔发出了指令,让我们虔诚的士兵好好教训一下那些背弃圣光的异端们!圣主万岁!”
  第14章
  亚特兰联邦的前身为亚特兰帝国,曾和拜伦帝国一样,是巨鲸座里四大宗教国之一。
  一百年前,亚特兰帝国发生一场翻天地覆的政变,改帝制为联邦民主制,开始了一系列削弱宗教影响,摆脱教廷控制的改革。
  他们的宗教改革也逐渐影响到了星域中的许多国家。
  长久以来,教廷都有对亚特兰的不恭采取制裁手段。从早期的经济制裁,上升到后来的军事制裁。教廷公开宣称亚特兰联邦叛离了教廷和圣主,巨鲸座的国家都有权对其发起军事进攻,占领其星域。
  早年拜伦帝国就同亚特兰联邦开战长达二十年。只是亚特兰军事力量强大,当时又有名帅战神督战。拜伦帝国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最后只抢了几颗矿星了事。
  而这一百年来,亚特兰联邦虽然不断经受着周边国的挑衅和入侵,星域面积一直在损失,却也一直屹立不倒,保持独立。
  他就像个饱经了苦难却没有屈服的强者,成了一个精神领袖。最近这二十来年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亚特兰精神视做向导,不再信圣明教,而有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新信仰。
  “亚特兰联邦可不是什么乌托邦。”帕特农庄园的餐桌上,奥兰公爵一边切着烤羊排,一边嗤之以鼻,“所谓联邦,也不过由皇帝一家独大,换成几大家族轮流坐庄罢了。每次选举联邦总统都是一场丑陋的政治秀,和见不得光的血腥杀戮。也只有那些卑贱的蚁民才会相信他们那一套自由、民主、独立……他们对圣主的力量根本一无所知!”
  在家庭餐桌上历来埋头吃饭不吭声的莱昂破了例。他冷不丁开口问:“父亲,你是虔诚的教徒吗?”
  餐桌前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瞪着莱昂,仿佛看见桌上的一只酒瓶开口说话了一样。
  莱昂无无视人的目光,注视着父亲:“你相信圣主是真的存在的吗?他真的有那种神奇的救世的力量?”
  公爵淡定地咀嚼着羊排:“我离虔诚一点边儿都沾不上,儿子。不过我确实相信圣主存在。”
  莱昂困惑:“你相信他存在,却不信仰他?为什么?”
  公爵瞥了长子一眼:“你也不会信仰一个你根本看不起的人。”
  “你见过圣主?”莱昂问。
  “没有。”公爵翻了个白眼,“我对一个活了数万年的老妖怪没有丝毫兴趣,哪怕他是一位貌若天仙的omega。”
  “那你是根据什么而看不起他?”莱昂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他显灵的事迹都是假的?那这次的战争指示是他发起的吗?”
  “我觉得开战这事才是他干得出来的。”公爵冷笑,“我反而很惊讶圣主竟然能忍耐这么多年才决定亲自出手。我不管你的那个小神父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在我看来,圣主从来不是仁慈而悲悯的。暴力传教和血腥镇压才是他的本质!所谓显灵,不过是他为了统治而从指缝里落下来的一点面包屑。”
  “圣主确实很久没有显灵过了。”公爵的嫡长子保罗壮着胆子加入了父兄间的对话,“我在书里看到过,上一次圣灵塔亮起,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公爵夫人急忙用手肘碰了儿子一下,示意他别多嘴。
  三百多年前,星域里一度蔓延着一种名为“克氏流感”的病毒。患者死亡率居高不下,身体较弱的omega尤其容易被感染。人类科学对这来自外太空的病毒束手无策。
  突然有一天夜里,圣灵塔亮起,绽放足以照亮夜空的光芒。
  当天夜里,医学实验室里,本快要失败的试验突然出现了转机。几个关键数据被莫名其妙修改后,培养槽里的抗病毒菌株成活了。
  新研发出来的抗生素挽救了亿万百姓的生命。
  莱昂说:“伊安说,圣主会借助科学的方式来施展自己的灵力……”
  “我才不关心圣主用什么法子显灵。”公爵粗鲁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我们一家信教那是因为我们是皇室成员,做教徒是我们身份象征之一。但是你们大可信任何你们真正信的东西,老子才懒得管你们。圣明教的传教手段血腥暴力,可惜你的米切尔小神父没有给你们详细解说吧?”
  公爵注视着两个儿子,如狼盯着两只羔羊。
  “当年的教廷军拥有最先进的武器,他们到处攻打,机甲大军包围帝都星。但却是攻打而不占领。只要对方国家归顺教廷,信奉圣主,那么教廷军就会撤退。如果对方不肯信教,那么……”
  两个孩子在父亲阴冷的注视下屏住了呼吸,保罗抓着餐刀的手不禁细细颤抖起来。
  “教廷军就会全面进攻,烧杀掳掠,将该国彻底摧毁!”
  公爵低沉的嗓音直达孩子们心底。
  “数十个国家因此而覆灭,其余的国家或者认同圣主的教义,或者屈服于他的残暴,都选择了归顺。那些被灭国的人们大部分成为了奴隶……”
  “好了。”公爵夫人轻柔地打断了丈夫的话,“到这里就可以了,孩子该好好地吃饭,大人。”
  公爵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大口喝着红酒。
  保罗战战兢兢地继续切着盘子里的鱼排。
  莱昂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父亲,你觉得这场仗,谁会赢?”
  公爵夫人很不悦地瞪了这个庶长子一眼。
  公爵注视着长子,缓缓笑了,
  “虽然我很讨厌亚特兰联邦里那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但是我更想看到教廷军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可惜……”
  公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觉得,至少就目前来说,圣主不会输。”
  莱昂低头,看着手边杯子里的果汁,低声说:“因为圣主想要杀鸡儆猴,是吗?所以他会全力以赴,一定要取得胜利。”
  “你的小老师确实教了你不少东西。”公爵点头,“话说回来,这两天怎么没有见到米切尔神父?”
  “神父受卡罗尔主教召唤,帮助他处理点公务。”莱昂无精打采地说。他也两天没有半点伊安的消息,连通讯请求都被拒绝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哦,他们俩肯定有得忙了。”公爵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他们都是夏利大主教的弟子。而夏利大主教一直是反战派——对此我倒挺欣赏他的。现在圣主说了要开战,夏利这老家伙肯定成了教廷里的笑柄。”
  公爵夫人不禁问:“这事对卡罗尔主教和伊安神父的影响会很大吗?”
  “很难说。”公爵淡淡道,“也许卡罗尔会提前结束在弗莱尔的任期,返回教廷吧。”
  公爵夫人握着餐刀的手抖了抖,急忙端起了酒杯。
  晚饭后,公爵驾驶着飞梭,去市区地酒吧里寻欢作乐去了。公爵夫人则盯着保罗写功课。
  她虽然宠溺这个儿子,但是对他的学业丝毫不敢放松。尤其在庶长子莱昂开始发奋,有望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花都公学后,公爵夫人私下里就较上了劲儿。
  莱昂百无聊赖,在大宅子里到处乱转。
  他下到负一楼的仆役区,想去找厨娘玛莎说说话,发现仆役们都聚集在小休息室里,正围着一台光子电视。
  电视里正放送着教廷宣布派军的新闻。
  西林教廷中心的英灵广场上,数十万信徒云集,群情奋勇,航拍摄像机从一张张狂热的脸前掠过。
  教皇弗朗西斯七世出现在了画面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本该卧病在床,此刻却身躯笔挺地站立在了高台上,朝广场下的信徒们挥手致意。
  “教皇陛下一定用了机械支撑架。”副管家对女管家太太说,“我听教堂的执事说,教皇现在连坐起来都难了。”
  “也真为难他了。”管家太太说,“在任期的最后,碰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
  “教皇反正就要去见创世神了,该为难的应该是继任的新教皇吧。这场仗胜利了还好,如果战败了……”
  “听说新教皇会在夏利、朗宁、和弗兰科三位枢机主教中选举。”
  “我原本看好夏利的,但是现在圣主要开战,那么一直主战的朗宁大主教更有希望了。”
  一个男仆发现了莱昂,正要行礼。莱昂摆了摆手,悄悄地走了。
  弗莱尔的秋天是雨季,今夜天空中有云,风里饱含着水气。
  莱昂站在大宅后的草坪上眺望海湾对岸。alpha的视力极好,夜视能力几乎和猫科动物媲美。夜色中的教堂非常安静,宿舍楼的二楼,那扇属于神父卧室的窗户是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