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那你相信,亡者的灵魂,会继续纠缠着活着的人吗?”皇帝又问。
  伊安看着他:“灵魂一旦脱离了身躯, 就会被圣光穿透,带走它所有的执念和爱恨。它将恢复出生前的无暇,并回归光明之中。只有活人自己,会用极强的意念,将亡者的灵魂束缚住,令它们不能离去。”
  “你是说,”皇帝终于把目光转回神父清俊的、鲜活的脸上,“如果我总是频繁见到亡者,不是因为他纠缠我,而是因为……我在纠缠他?”
  伊安温和回答:“我想,答案就在您的心中,陛下。”
  菲利克斯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口的椅子。他似乎笑了一下,但已不大能牵动唇角。
  “你很聪明,米切尔神父。你看着循规蹈矩,但是你是一个极有主见,甚至很不羁的人。你会为了坚持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和整个世界为敌。”
  伊安没有说话。
  “夏利只看到了你的不驯,却看不到你的闪光。”皇帝道,“我觉得,你这样优秀的人,只穿蓝袍,有些太浪费了。红袍,甚至白金袍和权杖,才更适合你。”
  伊安握紧了手中的经书。
  红袍意味着主教或者大主教之位,而白金袍,那是教皇专属的神圣法袍!
  “亚当怎么将夏利捧上去的,我就能将你送去更高的地方。”皇帝重新盯住了伊安,眼珠里跳跃着两团鬼火一样的光,“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你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皇,米切尔。你这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姓氏,将成为全星域里最高贵的名字之一!”
  伊安紧绷的手上,关节发白。
  “我感谢陛下的赏识。”神父低垂着谦卑的头颅,“可是我资历太浅薄,当不起您如此厚爱……”
  “你为我召唤圣光,治愈我的疾病。”皇帝道,“我知道你能做到。”
  伊安觉得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背上。他咬住了舌尖,才克制住了身躯上的反应,稳稳地坐在椅子里。
  “我当然会为您祈祷……”
  “你不会真以为我要的是那种,用来忽悠愚蠢平民的,傻不拉唧的仪式,神父?”菲利克斯嗤笑起来,嗓音带着岔气般的尖声。
  “光纪日后,我研究过你的过去。虽然他们都说你所谓的召唤圣光不过只是走运,是你用来标榜自己的噱头。但是我知道,神的圣光能为你所用。或者说,你自身就具备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并不……”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每一次都通过遥控机甲脱困!你甚至唤醒了沉睡了四千年的阿修罗!”皇帝直勾勾地注视着伊安。
  “陛下,我很抱歉,但是您对圣主和圣光的理解是错误的!!”伊安板起了俊秀的面孔,“神是不被我们召唤的!我们所做的只有祷告,然后等待奇迹降临。”
  “我已等得够久的了!”皇帝爆喝,“自患病以来,我已无数次向西林递话,让他们为我向圣主乞求治愈的方法。我捐赠的财富足可以把整个教廷重新翻新一遍。然而圣主从不回应!从来不回应!”
  皇帝脸上松弛的肌肉细微而急促地颤抖,像是有电流窜过。
  “我的儿子们,巴不得我早日咽气,然后在我未寒的尸骨前厮杀。我的妻子,懦弱无主见,只会哭泣。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突然间,皇帝破口大骂:“圣主不过是条狗!”
  伊安又惊又怒。
  “他本来不过是人类的奴仆,被我们鞭挞驱使,是一条牧羊的狗!”皇帝的神情近乎癫狂,“可这条狗如今却成为了我们的主人,曾经的主人却要哀求昔日奴仆的恩赐!而他就这么看着我们跪在他脚下挣扎……”
  “陛下!”伊安倏地站起来,愠怒道,“您应该太疲惫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没有疯!”菲利克斯桀桀笑起来,又望向窗下的椅子,“我一直看到兄长亚当的鬼魂坐在那里,嘲笑我,正等着我去和他相聚。这才是幻觉。”
  伊安正背对着窗下的椅子,登时觉得身后一阵阴风袭来,不寒而栗。
  “你们整日里叩拜着的那个神,他才不会拯救苦难。他只是……在利用我们……”菲利克斯呢喃着,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我们的先祖太贪婪了。我们放任这条狗长大,大到我们杀不了他……”
  “我去叫哈桑医生进来。”伊安转身朝大门走去。
  “我们都在为杀了光而付出代价……”皇帝道。
  伊安猛地站住,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祖训是对的。”皇帝的头慢慢低垂下来,“我们要重新把光迎回来……”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死寂。
  如果不是监护仪器一直在显示皇帝平稳的心跳,伊安险些以为他已死了。
  第67章
  就在伊安再度转身, 伸手去推门的时候, 皇帝的声音又突兀响起。
  “如果你召唤圣光的方式就是祈祷,那么,为我祈祷, 神父。”
  “我当然会为您祷告的, 陛下。”伊安朝皇帝鞠躬致意。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霎时如坠冰窟:“可你好像在绝境之中祈祷才有用呢。那么, 就为我努力一次……”
  伊安顿觉不妙,可身体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后颈就已传来一阵轻微刺痛。
  楼下的侧厅里,莱昂拿着牌的手突然一颤。
  他抬起头, 望向不知名的一处, 背脊上那股如其来的针扎般的感觉, 让他像一头感受到威胁的狼,毛如钢针般竖起来。
  “怎么啦,莱昂?”坐在对面的丹尼尔盈盈一笑,“别是准备溜了?”
  “我们莱昂可能是有点闷着了。”桑夏笑着斜倚在莱昂肩头,“这里空气也真不好,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鸡味?”
  旁人一阵嘻嘻哈哈,眉眼乱飞。丹尼尔俏脸发青,自恃身份, 又不能当众同桑夏拌嘴,只得生吞了一肚子闷气。
  “怎么还没有消息?”桑夏点了一支烟递过去,状似亲昵地在莱昂耳边问, “有没有可能是‘宝冠坠落’了?”
  “宝冠坠落”是一个代号,指的是皇帝驾崩,以及其后的国丧。
  “应该还不会。”莱昂叼过她手里的烟,冷笑道,“虽然他不值得继续活下去,但是在没有替我们办完事前,这顶宝冠还不能掉下来。”
  *
  皇帝的首席侍从官面无表情地抱起神父失去知觉的身体,朝皇帝欠身,朝着卧室西侧的另外一扇门走去。
  “照顾好他。”皇帝只在最后的时候叮嘱了一句,“这个人,是我最后的底牌。”
  等到人离去后,又过了半晌,菲利克斯才重新摁了铃。
  “让皇后过来。”
  艾瑞斯皇后顶着一张哭得浮肿的脸,奔入卧室,扑在床边。
  “噢,菲力……”皇后哑声唤道,握着皇帝无力的手,“我差点就失去你了!”
  菲利克斯一脸漠然地看着老妻。这一次发病,他的眼球肌肉受到了严重影响,已不大能定焦,看什么都迷迷糊糊。
  “你是个善良的女人,艾瑞斯。”皇帝口齿含糊道,“无能,也不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和能干的妻子。但至少,你是宫里唯一对我还有几分无私的人了。”
  皇后拿帕子捂着嘴,困惑地瞪着眼,听不大懂丈夫这话的意思。她是一名男爵的女儿,自幼娇养在深闺之中,精修吃喝玩乐和恋爱技巧,大学念的也是艺术鉴赏专业。
  命运眷顾她,她凭借美貌和肚子里的皇帝长子登上了皇后的宝座。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只长了年纪,没长脑子,一把岁数了脑仁依旧小得在脑袋里晃着咣当直响。
  “我在择偶上应该更加谨慎一点的。”皇帝叹道,“可我当时急需一个长子,来得到母亲的认可。一切都是命运的作弄……现在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你至少是个善良的女人。”
  “菲力……”皇后哽咽,“你是病糊涂了。等你好起来……”
  “我不会好起来了。”菲利克斯说,“我的时日已不多了。”
  “别说这话。”皇后呜咽,“手术……”
  “我不会做手术的。”皇帝将目光投向窗下的椅子,眼中只有那个鬼魂,再无他人。
  “这一顶皇冠,本来就是我偷来的,艾瑞斯。它压在我头上快一百年了,没有一天不坠得让我浑身酸痛,鲜血淋漓。我的这个身躯之所以会腐坏,也许就是因为已再承受不了它了。是时候,把它摘下来了……”
  皇后惶惶,不知该说什么话的好,只得拼命落泪,用充沛地表情来弥补言语上的缺失。
  “这是一顶被诅咒的皇冠。我的儿女们,不论谁得到它,都将不得善终。”菲利克斯四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阴气,“命运,是超脱了圣主掌控之外的力量。它的强大之处就在于,不论脱轨多远,多久,都能将你重新拉回到宿命的轨道上。”
  皇后越发茫然而惊惶。
  “你退下。”皇帝疲惫地合上了眼,不再说话。
  门外,拉斐尔皇太子丢开哈桑医生,一步抢到母亲面前。
  “我让安东尼把路易斯拖住片刻。父亲怎么说?”
  艾瑞斯皇后低头抹着红肿的眼角,神情已平静了许多。
  她说:“皇帝同意做手术了。”
  拉斐尔浑身巨震。哈桑眼中霎时迸射出狂热的光芒。
  “请您对我放心,皇后陛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确保手术成功的!那么,捐赠体是……”
  皇后将被泪水打湿的帕子揣进了口袋里,浓长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威尔曼伯爵。”皇后沙哑的嗓音冷静得不带一丝起伏。
  这简单的两个词,轻轻落在铺设了厚厚地毯的地板上,砸起一圈无声的巨浪,掠过拉斐尔骤然锐利的双眼,拂过哈桑医生狂热的面容,席卷向整座寝宫。
  此刻日头西斜,彩霞漫天,帝都星两颗巨大的卫星已在天的一头显露出了月白色的剪影。
  春日明媚的夜即将占据天空,白日里喧嚣的日光正被逼着步步退散。
  侧厅里的年轻人们已在皇家“美酒无限量套餐”的攻势下酩酊大醉。莱昂却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外面的变化。
  宫殿大楼里原本站在各自工位上的侍从和女官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安静无声,行动整齐划一,堪比机械侍。他们检查每一个房间,关上每一扇窗户,拉拢窗帘。在确认房间里没有人后,将门锁起来。
  完成了这一系列工作后,他们中大部分人从侧门安静地离开了寝宫。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群脚步更加稳重,穿着军靴的禁卫。禁卫们把守住了寝宫每个进出口,占据了每个隐秘的角落,将这一栋宫殿封锁得如铁桶一般。
  一名侍从官走进了乌烟瘴气的侧厅,向客人们宣布,他们可以自行出宫回家了。
  “皇帝不小心跌了一跤。”侍从官从容地解释着,“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他还是接受了一番非常详尽的检查。耽搁诸位这么长时间非常过意不去,皇室将会在几天后向你们送上礼物已表示歉意。”
  客人们早已归心似箭,并不想参合皇家的事。
  “威尔曼伯爵。”侍从官又向莱昂行礼,“皇后请您上去,同长辈们一起用晚餐。”
  莱昂立刻起身,并且向女伴桑夏伸出手。
  “抱歉,伯爵大人。”侍从官道,“皇后只邀请了您一位。很对不起,小姐。”
  莱昂只诧异了一秒,随即妥协:“那你先回去,亲爱的。”
  他亲了亲桑夏的脸,深情款款地凝视了女友一眼,才转身跟着侍从官离开了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