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她的嘴唇打着哆嗦,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要站不稳。
  “是的,千真万确。”唐润之瞥了女儿一眼:“既然林思虞是已婚人士,那你得注意和他保持距离,瓜田李下,能避开些就尽量避开。”
  唐菀言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不语转身冲了出去。
  唐夫人叹了一口气:“菀言……克制得很辛苦。”
  “这有什么办法?”唐润之摇了摇头:“幸亏她还没有主动向林思虞提出这事来,否则那可真是尴尬。”
  “那倒也是,就让这事情烂在肚子里,咱们谁也别提,风过水无痕,就这样算了。”
  自从得知了林思虞的已婚身份,唐润之格外小心,再也不将他喊到自己家来改作业,而是让林思虞去办公室,为的就是避免他与唐菀言见面。
  可唐润之越是这般小心行事,唐菀言对林思虞的那份心思就越发重了。
  这世间的东西,愈是得不到,便愈发显得珍贵,感情亦如此——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便是连古人都晓得呢,何况经过新式教育的她?
  今日唐菀言假冒了唐润之的名义将林思虞骗到家中,就是想要借机与他多多亲近亲近。她本想表白,可最后终究没有勇气。躲在窗户后边看着那个伏案抄写的身影,唐菀言徘徊良久,终究借了唐夫人留饭的由头和林思虞去攀谈,没想到他却很坚决的拒绝了她的示好,唐菀言追到门边看到他的背影,心里难过得想哭。
  “爹,是不是你和林大哥说了什么,他这才会这样躲避我?”
  唐菀言咬紧了嘴唇盯住了唐润之,心里十分生气:“方才要是你不拦着我,我肯定能追得上他!”
  “还用我说吗?思虞他自然知道要避嫌!”唐润之看到女儿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心里头就生气:“一个已婚的男人,肯定不能和你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太接近,他难道不在乎你的名声?再说了,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思虞仿佛对你并无越界的行为,每次他来家里都是彬彬守礼的君子,你如何就能说他和你心意相通?”
  唐菀言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那一桌饭菜,忽然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菀言,菀言!”唐夫人吃了一惊,伸出手来捉住了唐菀言的胳膊:“你哭什么呢,傻孩子!”
  “林大哥那个妻子……根本配不上他!她连学堂都没进过,就在乡下呆着,林大哥让她来上海考学堂,可是她就是不肯来,去年春天的时候林大哥还问过我们女子学校的报考条件,对她可是费尽了心思,可她却一点也不懂珍惜!”唐菀言低着头,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和林大哥心意相通?林大哥娶了她,那不是委屈自己吗?”
  唐夫人唉声叹气:“菀言,不管你林大哥娶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你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他无拘无束,莫说是别人会在背后议论,便是母亲瞧着都觉得十分不妥当。”
  唐菀言的手背用力的擦着眼睛,不言不语。
  唐润之看着女儿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低声吼了一句:“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不能再跑去找林思虞,听到了没有?”
  唐菀言猛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走。
  “菀言,菀言!”唐夫人追了出去:“你这孩子,要做什么去?”
  “我去隔壁找金雅慧!”唐菀言擦了擦眼睛,止住了哽咽:“母亲,你自去用饭罢。”
  “都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还朝人家家里头走,让人家怎么想呢?”唐夫人拼命拽住了女儿的胳膊:“你先吃过晚饭再说!”
  唐菀言转过身,直接朝她的卧室走了过去。
  “唉……”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莫非就是孽缘?本来看好的那个年轻人,没想到竟已经娶妻!
  “你随便她怎么做!”堂屋里出来唐润之的低吼声,听得出来他是极力在抑制自己的愤怒:“要是她定要做这没脸没皮的事情,咱们就当没有生这个女儿!”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唐菀言听到了她爹的话,难过得又哭了起来。
  “卖烤地瓜烤鸡蛋啦……”
  巷子口有一个老人,正窝在一堵断墙之后,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炉子,上头放着一个平底的铁板,铁板上摊着几个地瓜几个鸡蛋。
  林思虞走了过去,从身上摸出两个铜元:“我买个烤鸡蛋,买个烤地瓜。”
  老人笑眯眯的答应了一声,把铜元收下,递给了他一个鸡蛋,一个地瓜:“刚刚熟没多久,热乎着哩。”
  “多谢您了。”林思虞把鸡蛋揣进了长衫侧面那个口袋里,手里拿着地瓜开始慢慢的剥皮,一阵热腾腾的气散去,露出了糯黄色的芯子。
  他咬了一口,地瓜有些甜,只是太热有些下不了口。
  拿着地瓜站在街口,看着那糯黄色的地瓜肉,忽然想起了一个嫩黄色的身影。
  她娇娇俏俏的站在那里,抬头对他微笑,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我啊,来上海开开眼界呀……”
  她那清脆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仿佛直击他的心房,略略有些酥麻。
  这还是那个方家大小姐吗?林思虞觉得错愕,他今天下午见到的人,跟他记忆里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啊。
  他见过方琮珠的次数,连十次都没有,伸出一只手就能算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方琮亭邀请他回家玩耍,他心里知道或许方琮亭是存了想让他和未婚妻方琮珠见面的想法——他知道方琮亭一直在努力想撮合他与方琮珠,为了不让好友失望,心里其实也想见见家里给自己订下的未婚妻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他跟着去了。
  然而他只见到一头秀发,方琮珠的脸长得是方还是圆,他压根就没看到。
  她低着头从自己身边走过,一身宽大的衣裳,甚至看不出她的胖瘦。
  林思虞原以为吃饭的时候或许能见着方琮珠,谁知道用饭的时候只有他和方琮亭两个人,据下人说大小姐说不能见外男,就不出来和大少爷一起用餐了。
  听到下人这话,林思虞的心沉了沉,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是这样一个思想古板的人。
  林思虞小时候在北平长大,一直受的是新式教育,直到十多岁才跟着父亲回苏州。虽然家道中落,可父亲对他的教育一点都没放松,依旧将他送去上海念书,故此他对于旧式传统教育十分不屑,对于思想守旧的人也无好感。
  他想退婚,可家里不允许,私底下曾和方琮亭提过一句,方琮亭旁敲侧击的问过父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允许。
  “若你退婚,琮珠这名声也会受损,像她这种死脑筋的人,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来。”方琮亭叹气:“要不是,你再试着和琮珠处处看?”
  方琮亭认为,他的妹妹美貌温柔体贴可人,林思虞与她相处久了定然会喜欢她。
  然而世事不如人料,两人成亲以后,并没有像方琮亭那样乐观的发展,两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是急转直下。
  林思虞没有和方琮珠圆房,因为他觉得双方没有感情就在床上滚,那简直是禽兽无异,总得要培养出感情再走那一步,方才能灵肉合一,夫妻间感情水乳交融。再说,方琮珠嫁他的时候才十六岁,他觉得年纪有些小,若是圆房以后就怀孕,她自己都还没长大成人就要去生养孩子,实在太不容易。
  他本是一片好意,可却被方琮珠误会了。
  她以为自己不碰她,那是因为瞧不起她,不愿意与她呆在一处,心里头委屈,一个人抱着薄薄的被子挨着墙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为了让她高兴一点,他与她谈将来的构想:“咱们一块去上海,我给你在玛利亚女子学校报了名,你过去到那里念书,等着中学念完你再去考大学……”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子里边就传出来一个似乎很生气的声音:“你在上海念书已经不能在家中尽孝,若我再跟着你去上海,母亲有谁照顾?乡邻们定然会议论我这个做媳妇的不贤惠,只图贪恋着外边的花花世界,却将母亲一人扔在家中,这不孝的罪名,你和我都担待不起!”
  一片热心,却遭了冷水,他彼时便歇了想与她沟通的心思。
  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如何能走到一起?
  然而今日见她,好像大不相同,她竟然还穿上了自己送她的那件裙裳。
  第8章 乍闻噩耗似惊雷
  娇黄色的裙裳,就像云一般轻盈,柔软的面料握在手中,恰似贴着凝脂一般的肌肤。
  腰身窄小,显出了那窈窕的身姿。
  林思虞跟着方琮亭去成衣店和人谈生意的时候,正好有一位女士在试这件衣裳,他眼前一亮,觉得这件裙裳新颖别致,比满大街的宽袍大袖要好看许多。
  彼时他就有一个想法,把这条裙子买下来送给未过门的方琮珠——成亲在即,多多少少总要有点小礼物表示心意。
  问过方琮亭他妹妹的身量体形,估摸着买下一件,请方琮亭带回去送给方琮珠,原以为婚前见面的那一次方琮珠应该会穿出来,没想到花园偶遇,她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
  他有些纳闷,问方琮亭可是衣裳不合身故此方琮珠不愿意穿——若是不合身可拿回来换尺码,方琮亭去问了一句,回来以后闷闷道:“琮珠说她不好意思穿出来,这衣裳穿着实在太不成体统。”
  林思虞的心登时冷了许多,他尴尬的笑了笑:“是我不对,没摸清你妹妹的喜好便胡乱送东西。”
  方琮亭亦尴尬:“思虞,你也是一片情意,或许等满街的人都这么穿了,琮珠也会拿出来穿的。”
  现在满街的人都不穿这种款式的裙裳,她反而又穿上了。
  林思虞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看到的方琮珠。
  娇嫩的黄色衬得她肌肤雪白,就如精美的瓷器那般光滑,白色的乳胎底子里透出一丝丝淡淡的红,双眉弯弯下一双眼睛含着春水。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这般诗句,正是拿来描写这般美人儿的,真真是恰到好处。
  她的浅笑弄得他很慌乱,都不知道该如何自持,想到成亲的这七八个月的各种不和谐,心里又憋着一股气,匆匆忙忙匆忙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去偷偷看她。
  那样婀娜的身姿就如风中杨柳招展,纤腰细细,让他竟忽然有伸手去勾住的想法。
  她……
  林思虞的心渐渐的热了起来。
  她穿着他送的衣裳来了上海,莫非是想来修复夫妻关系的?
  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本就无意与她闹僵,这一次可是个契机让他们关系有所转化。
  快步走出街口,林思虞东张西望看了看,心里头想着,该要买点东西送给方琮珠。
  送什么比较好?
  他捧着地瓜一边吃一边走,眼睛四处望,忽然见到了自己熟悉的一家书店。
  既然方琮珠决心要改变过去的自己,那就送一点她用得上的东西。
  走进书店,林思虞挑了一支钢笔,一个记事本和一本关于欧洲女性如何逐渐解放的书籍:“帮我包起来。”
  店伙计答应了一声,开始动手包装,一边和林思虞说话:“林少爷最近又发了什么文章?”
  林思虞笑了笑:“最近功课有些忙,没来得及写。”
  “我们老板可佩服林少爷了,说林少爷的文章写得好,文字间自有浩然正气。”
  “那是你们老板抬举我了。”林思虞把包好的东西拿在手里,朝店伙计摆摆手,走了出去。
  这家书店还兼着办了一份小报,林思虞手头紧的时候也给它家写点文章挣零花钱,店伙计跟他甚是熟稔。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他在《申报》上发文的时候还有自己的笔名。
  第一次给《申报》投稿的时候,林思虞还不知道笔名这种事,凭着一腔热血写了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用了本名直接投稿,后来《申报》总编郭子良给他写信,先是赞扬他的文章写得好,接下来建议他用个笔名:“这样可以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份。”
  他很感激郭总编的建议,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时戈”。
  这个名字是《申报》专用,谁也不知道这个笔名,他便是连方琮亭都没告诉。
  拿着那一包东西出了书店,林思虞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拿不定主意方琮珠已经回了苏州还是在江湾别墅,心里头想着,明天上课的时候问过方琮亭再说——修复关系也不在于这一时半刻,只要方琮珠愿意到上海来,愿意发生改变,他很乐意一步步引导她走上新时代女性的道路。
  是夜,梦里见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如画的眉眼。
  第二日,林思虞带着那一包东西去了学校,他先了去方琮亭那边,教室里有好些学生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见到林思虞出现在门口,忽然停止了讨论,教室一片鸦雀无声。
  林思虞笑了笑:“方琮亭不在吗?”
  几个学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刚刚还在呢,这会子却不知道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