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黛玉闻言,不由吃了一惊,蹙眉道:“这事儿前些日子才起了头,且老太太也没说一句话,怎么忽而就到这一步了?”依着规矩,王夫人若说亲事,与探春是正经,那原是嫡母分内事。说与她,便是亲近热心之故,也总名不正言不顺的,到底要经贾母那一关的。如今却没得探春什么,倒是要与自己说定亲事一般,又是什么缘故?
  紫鹃听得这话涉及王夫人,忙打发小娥去外头细细打探,又屏退了旁人,才道:“姑娘说的是,怎么忽而就传出这风声来?姑娘都未及笄呢,这一二年慢慢寻摸才是常理,哪能就此定下的?”口中这么说着,她却也知道,现下定下婚事也是常有的,湘云比黛玉还小些呢,还不是定下婚事来了。
  “姐姐忘了前儿我说的话了?”春纤倒没十分将王夫人放在心底,毕竟黛玉婚事,只消不与那贾宝玉相干,王夫人也须做不得主的。且真个要说亲,也不能寻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家,失了脸面体统:“想来太太也是看在眼底,盼着名分各定,从此两无干系。”
  黛玉听得这话,面色微微有些泛白,半日才冷笑道:“我又不是薛家姑娘,没的有的,倒是将我当贼防了!”口中这么说着,又想着自己如今寄人篱下,可不是随人搓揉了去,心里不觉酸痛,眼圈儿都泛起一层湿红来——到底王夫人原是舅母,也是极近的亲戚,她又没那等心思,却这般待她,着实让人心寒
  “姑娘有心,便放在须得用心的人身上,何必理会旁的人?”春纤见她这样,忙劝慰道:“想来老太太必不会随意许了的。”紫鹃亦是点头应是:“是呀,姑娘且放心。如今不过一阵风儿,哪里就能作准了?前头二姑娘的婚事那般急,也是颠来倒去几回,哪里就能一说就成的。老太太必不会许的。”
  这般说了一回,黛玉才点了点头,叹道:“等会子我去老太太那里,你们也随我过去,总有个准信儿才好。”她这么说着,心里却颇不自安,及等到了傍晚时分,便早早儿去了贾母处,不想早有个宝玉坐在那里了。
  “老太太。”黛玉福了福身,外头便有丫鬟通报,道是三春来了。黛玉退到一侧,也不坐下,及等三春礼后方各自落座。贾母见他们俱是到了,便笑着道:“今儿却来得早。”
  宝玉忙笑着道:“却是有一件事说与老祖宗——我自过来,一路十个人有八个人说着林妹妹……”他顿了顿,看着贾母神色微动,不由往黛玉处望了一眼:“我却不知道。好老祖宗,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故?”他是不信这话的,贾母不曾发话,黛玉的婚事必定不成的,然则听得这一声声的,他心内也是发急——自来,他便推重黛玉,非但因着她生得秀逸袅娜,犹如娇花嫩柳一般,更因她灵窍超逸,志趣绝不同寻常流俗女子。便是旁的女子成婚,他都叹珍珠变得鱼眼珠子,何况黛玉!
  贾母见他这般神色,便是一笑,又望向黛玉,见她微微垂下脸去,面容沉静,那一点笑意不由散了:“你们也渐次大了,略说一两句倒也无妨。原是你母亲说了两句话,那些小丫头们隔着帘子听差了,传来传去的便成了一笔糊涂账。你林妹妹还小呢,我如何舍得?及等到了年岁,我自然与她挑一门样样齐全的好人家!”
  这一番话落定,众人便都笑了,心里一点嘀咕也放下来。
  恰在此时,外头又报宝钗与湘云到了。湘云还是原来模样儿,宝钗却似比平日里更柔婉了三分,眉角眼梢都透出几许妩媚,及等拜见过后,她便唇角含笑地坐下来,头一眼望向黛玉,见她神色淡淡的,只垂目凝视着茶盏,心中微微一顿。那边儿宝玉已然笑着道:“我便说,老祖宗再舍不得林妹妹的。”
  宝钗眼波微动,面上依旧含笑,手指却攥了手帕一下。一边的湘云已然大笑着道:“宝哥哥没的说这个做什么?老太太自来疼爱林姐姐的,谁个不知?说来那刘姥姥回去了,园子里倒是冷清了些,咱们不如琢磨琢磨,寻个什么事儿来,也凑个趣儿来。”一句话落下,这事儿也就抹过去,再没个人提。
  然则,王夫人听得这话,却觉心头更紧了三分。当下里,她也顾不得老太太如何思量,横竖也不曾说死了,索性咬牙往外头透出些隐隐绰绰的风声来,只盼着有哪个好人家一时迷了眼的,总将这个丫头聘了去,自己也能从此放下心来。
  她这般思量,没想着事儿却与她想得不同,不过三五日,便有好些人家透出些相看的意思来,里头有先前自己瞧着好的两家不提,另有二三家她本觉得黛玉厮配不得的,也是隐隐露出意思来。
  这般情景,虽是如了王夫人的心意,却实让她心底着恼:这些个人家竟都脂迷了窍痰迷了心不成?怎么竟都瞧上你林丫头来?虽则眼前不过略有个影子,未必就真个瞧中了的。可既有这样的影子,总也是觉得差不离了的。但那林丫头虽生得娇怯怯的,却是个小性子的,并非那等贤良女子,如何能厮配高门嫡子?
  她心里有些酸,又觉得纳罕,竟将这心头欢喜的事儿拖了一两日,眼见着越发有些人家透出意思来,才心头堵着一口气,勉强打点起精神笑脸儿来,将这事儿一一说与贾母:“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听说外甥女欲婚配人家,好些个人家都有意呢。”
  说着,王夫人便将东家西家地说了一回,又打量着贾母的神色,笑着道:“我虽有大丫头,她却去了宫里头。老太太也知道,我实在不曾与女孩儿做过亲的。有些个讲究也不甚明白,虽听得这些个人家都是好的,却不知道孰轻孰重,哪个更恰当的。且外甥女的事儿,总要老太太瞧中了才是正经。”这就是讨个主意吩咐的意思了。
  贾母听得黛玉多得求娶,心里也是称意。她如何不知道,黛玉样样出挑,虽则父母缘短,却算不得刑克两字,世家之后,探花之女,生得品貌双全,又有自家做个倚靠,又有一大注嫁妆,便不合做大家子里的宗妇嫡长媳,旁的什么不合适?偏这样的女孩儿,这个儿媳妇还百样挑剔,倒是瞧中了薛家丫头,可不是私心作祟,生生要耽误了宝玉!
  心里这么考量着,她面上也就淡淡下来:“倒都是不错的人家。只是我早便说了的,玉儿尚小,如今慢慢寻摸是正经,倒不必急在一时。且我听得这些人家,好则好,未必读书上进,到时候说不的话,岂不辜负了玉儿?”
  王夫人听她依旧这么说来,心里更添三分恼火:一个林黛玉都能有这么些好人家求娶,何况宝丫头?这会儿若不早早与宝玉定下来,后头宝丫头等不得,妹妹另与她寻了人家,岂不是误了宝玉?偏老太太一再拖延,不曾说个准主意!想到这里,她便不由道:“虽说如此,到底这些都是世交老亲,比旁处更妥帖些。且林丫头虽小,也要布置起来,省得后头好孩子都定下了,反倒耽误了她。老太太且细想,云丫头还小些呢,如今不也早早定下。”
  她说得原是世情,贾母也不得不点头,因想了一阵,才道:“你说的也是,譬如二丫头,后头闹到那样子也是可惜了。底下的几个再不能这样。也罢,你与这些人家再说一说,我瞧着,这三四家倒还罢了。且这才起了头,过个一月半载的,大约的人家都晓得了,到时候说个准数,再去打探也不迟。唉,依着我,倒觉得寻个她父亲那般的新科进士,才是好的。”
  明岁才是春闱,王夫人如何肯等下去,心里倒是将这话啐了一声,又见贾母说得这三四户人家都是单子上头一等的,便将几分冷笑存在心底:真当那林家丫头是个宝贝不成?那几户人家不过透个意思罢了,谁说真个瞧中了?自己倒是挑拣起来,到时候一个都不曾要聘她,才是真个没脸。
  虽存了这样的心,王夫人也无处说去,只得慢慢寻摸去,又与那几户人家透个意思,又要说一声贾政不在,虽则老太太吩咐了的,如今却也不能十分说定了的话儿。俗语道,没有娘就是舅,且男子才是顶门立户的栋梁,后头那话倒也是正经的道理。至如贾赦,他虽在,可如今操办这事儿的是王夫人,自然也要退一射之地。那些个人家听得这话,也都心里点头,又都是嫡亲的孩儿,本就想着慢慢寻摸的,并不焦急。
  两下里倒也和气,不曾说破了。
  却不想,又过几日,王夫人正瞧着庚帖,那边儿常家使人送了帖子上门。翌日,常家夫人便亲自上门来,说是奉了常老夫人张氏的话,代人与黛玉说亲,一门真真的好亲事来,旁人再也不及。
  第一百一十章 两厢意迟迟暂许婚
  王夫人听得是这样的事,又是那样的好人家,心里便生出几分厌烦,口中却只得道:“真个如此?却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好郎君?不瞒您说,我们家老太太最疼这外孙女儿,自来瞧着如同眼珠子似的。虽令我好生寻摸,可究竟如何,却是得老人家看中了的。”
  “夫人的意思,我心里都明白。这一门婚事,原是我家老太太觉得好,方使人过来的。”那常家夫人做人媳妇的,也明白这里头的道道,她唇角含笑,眉眼里透出一丝儿亲近:“您是不知道,我家老太太看林姑娘,也是如同自个儿孙女儿一般,最是怜爱不过的。那日恰巧陶家夫人过来说话,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儿女婚事上头,这不,两下里凑到一处,竟都觉十分好,方托我过来走一趟儿。”
  “陶家?”王夫人听得心里一顿,却想不起究竟是哪个陶家。京中官吏颇多,陶姓虽不是大姓,但也不算小姓,一时说起来,尤其这说得是科举清流一派的,她不免有些摸不准。
  那边常家夫人已然笑着道:“还能是哪一家?原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大公子,唤名陶藉,他如今年十七,前岁考取了举人,位列第七,且又生得斯文俊秀,言谈有致,端是少年才俊,一时之选。这孩子好且不说,父母与林家姑娘皆有故呢。陶铭陶大人原与林大人是同年,一个是榜眼之子,一个是探花之女,恰是一对儿。就是他母亲岳夫人,早年与林夫人也是颇为投契,交情不浅的,前头又见过林姑娘几回,极是如意。也是因此,一听的说贵家有意与林姑娘择婿,他们心中便十分愿意,只是与贵家不曾有什么往来,倒不好投帖拜见,方托了我们家。”
  这一番话落下,王夫人真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再没想的,林黛玉这般父母双亡,没个依仗的,竟也能有这样的好人家求娶!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只看着父母如何,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性情都不顾了?想到这里,她虽知道要好言好语,却实在打点不起精神,只能巴巴着道:“这还真是好人家,再也挑不得什么去的。”
  常家夫人见她如此,还当贾家已然与林黛玉看中了什么人家,因此斟酌不定,便体贴地笑道:“这人家再是好,这郎君再是好,到底与女儿挑拣,总觉不足的。这也是人心常理儿。不过,这陶家却真有一点不足,我也不瞒您,他家虽看中林姑娘,却想着婚事慢些儿定下来。”
  听得这一句,王夫人只当真有什么不好的,心头一振,暗想:果然,若真是这样样样周全的,再没得瞧中林丫头的。一面这么思量,她一面露出个笑来,道:“前头说来再挑不出一处不好的来。您说有什么不足,我却不信了。至如婚事慢些儿定下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是常理,哪家定亲不是细细挑拣的?这也是盼着他们成婚后,夫荣妻贵,一家和睦。”
  “真是这么一个理。”常家夫人连连点头,又道:“贵家是知情知趣的人家,我再没瞧错的。那陶家倒是十分看重林姑娘,只是明岁春闱,那陶藉42自要专心备考的,若一时知道这一件事,分了心,岂不是好事做成坏事了?偏这林姑娘又是十分的好,若不问一声儿,早早与旁人聘了去,又何处寻去?因此,他们家想着暗中议定,不过做个君子协定,明岁春闱一过,便定下婚事来。这般可好?”
  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王夫人且把指甲掐在掌心里去,一面却强撑着吐出一句:“这话有理。”说完她顿了顿,才是又打点出一番话来:“且也合了我们家的境况。一者,我们老太太最是个仔细慎重的,又极疼黛玉丫头,这样的大事她必不愿草草而就,总要心中色色有数儿才好。二来我们老爷奉了圣上旨意去办差,须得一年半载方能回来。自来娘舅最重,他也极看重那丫头的,这婚事也须得他出面才是。有此两样,想来明岁都未必能定下来呢。”
  这么一说,常家夫人不由抚掌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天作之合了。既这么着,我便回去说一声,且将里头故事分说明白。若两家真有这样的缘分,也是一件好事。”
  王夫人虽不甘心黛玉得了这样的好亲事,却也觉得这家再挑不出什么不好来,说不得一时定下来,从此名分早定,宝玉那里也就安稳了。由此一想,她也暂且压下心头气,含笑点头,说着要与贾母细说,却又暗示这事儿必是成的。
  就此说定。常家夫人自告辞回去,王夫人则往后一倒,也不知自己想着什么,竟过了半日光景,才是回过神来,问道:“老太太午睡可是醒了?”
  边上的彩霞便笑着道:“半个时辰前老太太便醒了,屋子里又令取了四色点心果子,想来正吃茶呢。”王夫人便点了点头,令取来妆台细看一回,理了理衣裳头发,便是往贾母处去。
  贾母正吃了半盏银耳百合羹,见她来了,便搁下来,取来茶漱口后,方点头道:“你来了。”王夫人笑着道了好,又问温寒。贾母便道:“左右不过如此,你便是太拘着礼数,我们娘儿俩说话,大面儿过得去也就是了。”
  王夫人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闲话,才笑着道:“说来且有一桩喜事儿,须得说与老太太。外甥女……”这话还没说完,贾母便打断了她的话头:“又是那幢事?”口中说着,她使了个眼色与鸳鸯,鸳鸯见状,忙领着旁的婆子丫鬟下去。
  王夫人面上笑容便浅了几分。
  贾母还道:“你也知道,玉儿那丫头是个心思重的,我思量着,若没个准数,便不要说出去,省得她思量去。且宝玉他们因着二丫头的事,也多有担忧。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为人长辈的,怎能不仔细?偏他们也还小,不好细说这些个事。后头你也且细细做来,却不要随意说道,省得府里头上下说道,反倒让他们心里多思量。”
  这话一说出来,王夫人真有几分撑不住,面皮一白,连话也有几分说不出来。
  贾母见她这样,便回头摸了摸茶盏,也不吃茶,只慢慢地掀了盖子,且撇去上头一点儿浮沫。屋子里悄无声息的,只在后头那盖子碰了茶碗一下,轻轻的当了一声。王夫人到底是世情上面经历过的,立时回过神来,面上便换了神色,口中道:“老太太说的是。可这户人家却是极好的,件件桩桩的,再挑不出一点不妥当来。”说着,她便将陶藉一应情况说了一回,又道:“您也晓得,林丫头最得老人家的疼爱。那常家老夫人自来喜欢她,又是亲眷,她若是觉得不好,哪里能说与林丫头?只是这事须得仔细,老太太并老爷也须得斟酌,我便没一口应承下来。恰他们家也有那么一个意思,我思量着,说不得便是天作之合呢。”
  贾母听她一样样说来,心里便觉这要是厮配黛玉,恰是样样妥当,真真有几分天作之合的意思。然则回头想到宝玉上头,她不免又有些犹豫。宝玉待黛玉不同旁个,她是瞧着真真的。自然,这未必是有什么私情,却是难得打小儿起的情分,彼此晓得各自的性情,又是郎才女貌,细细论说起来,除却自己这个儿媳妇,旁的也并不差了那陶家什么,且也能更周全妥当。
  由此,贾母倒是有些说权衡难定了。半日过去,她看着王夫人满眼热切,心里叹了一声,也只得慢慢道:“这人家倒是好,只是如今才起个头,未必真的就如此。你且去细细查探,若真是如此,我便慢慢说与玉儿。横竖还有一年半载的光景,原也不急于一时的。”
  听得贾母这话,王夫人虽还觉得有些不足,倒也能松一口气了:看来老太太已是心动了,这一桩婚事虽不过起了个头,到底两下里有意,哪里能就这么断了的。十有*,这事便就定了的。便是府里头不好传出风声去,这根子定下了,便再没什么好焦急了。等着过二三个月,两下里若换了信物,再没什么不妥了!
  王夫人便笑着道:“老太太说的是,且不说旁个,如今老爷也不曾回来,外甥女的大事儿,总要他主持才是。我们妇道人家的,也就应酬女眷一类的,哪里知道应酬外面的。”
  贾母见她如此,心中更叹息,面上却只是点了点头。
  这事情一日说定,虽府中并无消息,但王夫人待黛玉却比往日更添了三分软和。黛玉瞧着心里暗暗纳罕,却也无处说去,到底是舅母,原是长辈,就是与紫鹃春纤两个也没得细说的。反倒是薛姨妈瞧在眼底,思量一阵,便往王夫人处探问:“我瞧着姐姐这些时日竟添了几分顺畅,倒不知是什么缘故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穿花蝶生寿并死祭
  王夫人如何听不出来,当即笑着拉住薛姨妈的手,眉眼含笑:“你我一桩心事终究能成,我如何不欢喜?”薛姨妈听得分明,心里打了个转,不由也喜动颜色,道:“老太太那里竟是真个愿意?难道是前儿说的事将成了……果真是一桩好事儿。从此各安其所,也是我们为人父母的心了。”
  “如何不是。”王夫人却也不细说,只道:“你也知道,素来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旦两厢合意,虽说也是慢慢儿来,可这名儿却丢不得,若非有什么真真的事儿,断不会轻易回了的。那一家也是一等的人家,便是老太太也挑不出一丝儿不好来,与林丫头还有什么不足?我思量着,必是能成的。只是因着前头闹了一场,如今老太太且让我不轻易透露了去。”
  这一番话落下,薛姨妈心中称意,自是含笑应了:“姐姐说的话,我哪能不知?至此之后,我也算能放下心来了。”姊妹俩这般说了一回,薛姨妈心中欢喜,回去便一五一十说与宝钗,又道:“只是老太太吩咐,不好透露出去,你知道也就罢了,早些儿备些东西做个礼数,旁的却不许说出去。”
  宝钗听得这话,心里也生出几分欢喜来:“妈妈放心,我省得的。”母女俩又说了一阵话,薛姨妈方去了,宝钗便自坐在那里,不觉怔怔出神。黛玉另聘他家,这原该是让她欢喜的事儿,可真个如此了,她除却欢喜之余,却也有几分怅然。
  依着她素日所见,黛玉从来淡淡的,便是待三春也是亲近里透出一丝儿疏离,何况宝玉,便有几分兄妹情份的意思,如今大约是念着男女大防,也是一日比一日远着的。然则,宝玉却是不同,他自来便亲近推重黛玉,也未必是男女情意,却真个是凡事能思量到一处的。譬如一朵花儿,自己一眼望过去,心里想着的是什么花,他们却能一道儿想到这花儿经了雨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谢。十有*便都是如此的。这般心思相通,却是极难得的,连着自己这一日日瞧着,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前头觉得那是恼,想着争一回,不信便不能改了。如今事儿成了一多半,自己心里却又有几分没意思起来。是呀,又有什么趣儿?宝玉他虽好,姨母虽也有心,可真便是能这么过来的?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的事情,她又能说什么去?母亲看着好,姨母也有意,她能说一个不字?真若是说了,才是叫人笑话了去——连着脸面体统都不顾了,哪里是个闺秀呢!况且,又如何寻一个宝玉这样的?
  这般想了一回,宝钗叹了一回,转头望向潇湘馆那里,不觉又出神起来。
  而这时候,黛玉正与紫鹃说话:“明儿便是凤姐姐的寿辰了,老太太又立意与她祝寿,必是要热闹一场的。你就和春纤一道儿过去,也是凑个趣儿。横竖不过一日的光景,且又雪雁在呢。她也不爱这些热闹,前儿才得了几个新鲜花样子,必是要做一回才甘心,索性便让她看着屋子。”
  “可不是,姐姐出了银钱,总要回个本儿才是。”紫鹃还在犹豫,春纤将手上拈着针插回到绣布上头,吃吃笑着道。听得这话,紫鹃不由也笑了,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偏你个能打会算的促狭鬼,老太太不过要凑个趣儿,落到你嘴里,当个真儿且不说,还算计起来了。”
  三人说笑一回,紫鹃到底应了下来,春纤便也松了一口气,暗想:这样才好,等那会儿自己瞅个空儿跟平儿透信,省得她平白受累,那个什么媳妇儿也要赔上一条性命。
  这事情她也早有打算,且不说平儿素日待她们客气,为人也平和厚道,最是个体贴人,就是那个与贾琏偷情的什么媳妇儿,也罪不至死,为着贾琏跟凤姐儿吵嚷一回就丢了性命,也是可怜。自己不知道也就算了,既是知道了,又不费什么,何不做个好儿,不说以后许是有用,便没有,积个阴德也好——自己都能穿越到红楼梦里头,说不得什么神佛也是有的。
  她这么想着,及等明日随黛玉到了喜宴上,旁样事体且还不及说,那边儿李纨等说道起来,却是宝玉还不曾来,却是往那北静王府去了。众人只说他不对,又回与贾母,春纤心中却是明白,这是宝玉祭那金钏儿去了。
  记起这一件事,春纤心里却有几分感慨。自来了这里,她便看得分明,贾府虽说是待下宽和,实际说来却那些当主子有几个将婢子仆役当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的?大约除却宝玉、黛玉两个,旁的也顶多算半个,有的压根没这等念头。看看,金钏儿也是王夫人身边的的大丫鬟,去的也惨烈,可到了现在,谁个记起了她来?宝玉胡乱说个话,他们再没一个猜到的。
  心里想着这件事,春纤手上便慢了一会儿,不想黛玉也正思量着,两下里一对,差点儿将那茶盏打翻。还是紫鹃伸手扶了一把,才是稳稳将那茶盏搁在案几上头:“想什么呢?连着茶也忘了。”
  春纤忙派了自己一个不是,抬眼间却正对了黛玉那一双眼,四目一触,双方便都有些恍惚。黛玉固然是猜出春纤想到了什么,看她更是不同。春纤也是心中感慨,黛玉真真是个琉璃心肝精细人,难怪她后头会有那么一句不拘哪里祭,总归是一处的话。
  却在这时候,宝钗忽而笑与黛玉道:“如今虽是喜庆,却也太热闹了些,倒是扰嚷着人不安静,林姑娘,我们先一道儿到里头去吃茶,可好?”
  黛玉自来与她不甚亲近,只是场面上却不愿太过,且她说得也不错,便点了点头,道:“也罢。想来里头总是安静些。”说着,她又与三春并李纨说了两句,便与宝钗往里头去。不想这时候湘云却也跟着来,宝钗见她来了,便将到了喉头的话压下去,只笑着说些闲话。
  湘云只还派宝玉的不是:“这么个时候,他还不回来?看着热闹也是没趣儿了。”听她这话,黛玉只是一笑,宝钗却望了她一眼,想起她早已订了亲,才是抿了抿唇,自提了茶壶与她倒了一盏茶:“且吃一盏茶,也消消火儿,宝兄弟总会回来,这么个日子,再没个旁事比凤姐姐的生辰重的。”
  她口中这么说着,心里却是盘算了一回,忽而记起金钏儿的生辰恰也在这一日,不觉微微变了脸色,转念一想,反往黛玉面上看去。恰在这时候,外头已是有人禀报,倒是宝玉回来了。
  宝钗便搁下这件事,且与众人一齐往外头看去。却见宝玉果真来了,她不由微微带出些笑来,看着贾母询问,宝玉回话,又有袭人过来服侍了,她才转过头去看戏。恰此时,这《荆钗记》演到了《男祭》一出,宝钗心头一动,又觉有几分不喜:难道宝玉真个去祭那金钏儿不成?她这么个人,却是个糊涂的,原不当这般郑重。
  倒是黛玉,想着宝玉祭金钏儿,旁个不说,这一片赤子也似的真心实意却是难得,便想了一阵,倒与宝钗道:“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何必定要跑到江边去?天下水总归一源,只尽情也便是了。”
  宝钗听得这两句话,心里更拿准了宝玉这一回事祭的谁,不觉堵着一口气恼,竟也不回黛玉,只微微一笑,垂头拿起个茶碗来,却不吃茶,只凑到嘴边碰了碰。
  宝玉却回头要了热酒,且要敬凤姐儿去。
  春纤一见着他如此,便知道下面一层层敬酒过来,凤姐儿便要不胜酒力回屋子去,忙便寻了个由头,自去外头走去。及等到了凤姐儿院子外头,正要往里头去,却被个小丫头拦住了:“姐姐怎么来了这里?”
  “原是要到那边儿去,从这儿近。好好儿的,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春纤随意回了一句,反倒问她。那小丫头便有些支支吾吾起来,说了几句话,却没一句顶用。春纤便往院子里去,口中还道:“青天白日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
  那小丫头慌忙拉住了她:“我的好姐姐,好祖宗,在去不得里头的。琏二爷在里面呢!”她说了这一句,看着春纤仍是疑惑的眼神儿,便又低低地加了一句:“还有个鲍二媳妇,也、也……二爷吩咐我在这里守着的。”
  春纤便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那小丫头还要拦,却又走不开,只得眼巴巴看着她急急忙忙去了,且自安慰:这样的事谁个敢说?
  不想,春纤一回去,瞧着鸳鸯正与凤姐儿敬酒,便忙寻了平儿,拉到没人的地方,且将这件事影影绰绰说了出来,又道:“我瞧着二奶奶已是有酒了,说不得便要回去。到时候两头一碰,岂不要闹个天翻地覆?你快使个人过去,总将这事遮掩过去了罢。”
  平儿自然知道凤姐、贾琏两个素日的短处,一听这话便信了十分,忙谢了一回。及等回去,她又见凤姐果是有些吃不住了,忙匆匆寻了个体己的人,赶去办事儿,自己则到了凤姐儿边上,端了一盏茶过去:“奶奶仔细头疼。”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道凤姐一喜复一悲
  平儿自然知道凤姐、贾琏两个素日的脾性,一听这话便信了十分,忙谢了一回。及等回去,她又见凤姐果是有些吃不住了,立时寻了个体己的人,赶去办事儿,自己则到了凤姐儿边上,端了一盏茶过去:“奶奶仔细头疼。”
  见着她来了,凤姐便将自己身子往平儿身上靠了靠,只觉得心中一阵乱跳,便伸出两根指头揉了揉额头,想着须家去歇歇。恰此时那耍百戏的上来了,她便和尤氏说一声:“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着人不妨,扶着平儿出了席,往房门后去了。
  平儿也不敢说什么话,只扶着她一路慢慢儿走,口中还道:“奶奶慢着些,这吃了酒,便要发散发散,要是走得急了,怕是越发头疼。”凤姐儿却是一味想着回去躺下来歇着的,听着这话,反倒伸出个手指头点了平儿额头一下,嗔道:“偏你话儿多,这几杯子酒罢了,难道我还没吃过?”
  口中说着,她们已是穿过廊下,往前走了一段,屋子便在跟前,里头却似有些吵嚷声。凤姐儿便起了些疑心,眉梢一挑,道:“这又是怎么了?”
  平儿见着春纤所说的小丫头不在,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听得凤姐这话,她也只笑着道:“这么个日子,屋子里的大小人儿都不在,许是那些小丫头没人看着,又吵嚷什么话来。”
  口中这么说着的,主仆两人已是到了内里,恰听到里头贾琏正在嚷嚷:“才得了趣,偏她又要来了!我这命里便是犯了‘夜叉星’,再不得一丝儿松快!”
  凤姐听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即气得浑身乱颤,又想着偏她又来了四个字,便将平儿看了一眼。平儿却早低下头去,不敢做一声儿。凤姐想她素日平顺,虽是吃了酒,到底没有动手,只将她的手摔开,一脚踢开了门进去,又怕贾琏走出去,便蹬着门槛堵着门,在那里骂道:“得了趣?得了什么趣?那淫妇是谁?你们王八淫妇一条藤,倒还嫌起我来!”说着,她便揉身上前,一头撞在贾琏的怀里:“我怎么是个‘夜叉星’?既嫌我,只管拿条绳子勒死我!”
  贾琏原是多吃了酒,一时兴起,便不曾做得机密,偏正得趣的时候被个小丫鬟吵嚷得鸡飞蛋打,那鲍二媳妇都裹着衣裳跑了,他便积下火来。现下一见着凤姐,本是没了主意的,见她这般叫骂着要死要活的,他心里酒气翻涌,反身从墙上拔出剑来,只是一挥,嚷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了事,大家干净!”
  凤姐猛见着剑光,晃得眼前一片白光,不觉正站在门槛边儿,脚下一绊,真个踉跄了一下,好在有个平儿扶了一把,却是生生撞在门上,当即哎呦一声,浑身都泛起痛来。恰此时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见着这般光景,忙不迭上来分解,又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就闹了起来?”
  贾琏见着了人,越发有些酒后逞狂,故意要杀凤姐儿,竟还拿着剑往前来,偏凤姐儿此时疼得面皮发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谁个不拦着?且要搀扶凤姐起来,又有报给贾母等人,倒是惊动着她们都一起过来,一面搬出贾赦来压着贾琏,一面又令立请了大夫来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