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哦?贵妃觉得是何人要害你?”皇帝不动声色。
  佟贵妃觉得有望,越加委屈地望着他:“这包子是那司膳司的典膳所做,到底是不是她要害臣妾,臣妾也不知道。只是这当头臣妾卧病在床,李美人就揽下了所有事,臣妾也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形。”
  她在撇开自己,把所有的浑水都留给李美人一个人蹚。
  佟贵妃进宫多少年了,皇帝又是最会洞察人心的,若是一个浮躁的后宫妃嫔他都看不透,又有什么本事去和前朝那些人精斗法?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以佟贵妃的性子,不去多管闲事已经是谢天谢地,哪有别人闹到她头上,她居然撒手不理,还让一个小小美人冲在自己前头的?
  皇帝的表情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回过身去,踱步又走到桌边,看了眼那包子,问太医:“张太医,你说贵妃摄入的断肠散用量太少,所以没有大碍。那么按理说,既然有人想毒害贵妃,这用量应当也是有讲究的,是不是?”
  张太医点头:“是。断肠散服入一定剂量,才会出现性命之忧,若是量太少,毒性过了也就好了,只是中毒之人会吃些苦头。”
  皇帝点点头,伸手拿了只包子,拈在手里看了看,声色从容道:“那依你所见,若是佟贵妃将这盒包子全部吃下去,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这……”张太医顿了顿,“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说:“朕也不知道,不如,让贵妃试试看?”
  他转过身去,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床上的佟贵妃。
  佟贵妃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问:“皇,皇上?”
  皇帝目不斜视地盯着她,说:“朕从前还不知道这天下有这么蠢的人,给人下毒下的是大剂量才能致死的药,结果偏偏只放一点点。明知贵妃一口气就是撑死了也吃不下八只包子,就那么几只,要不了你的命,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去下毒。你说说,那人是不是想死得慌了,上赶着来找死?”
  佟贵妃的心咚的一下沉入谷底,却还强装镇定:“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怀疑臣妾在栽赃嫁祸那宫女,自己给自己下毒?”
  皇帝看她片刻,只说了句:“此事自有朕来查清楚。贵妃好生歇着就是,莫要操劳了。”
  他转身就走。
  “皇上,皇上!您不能这么对我……”佟贵妃气喘吁吁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可怜,眼圈一红,落雨梨花地挣扎着要起身。
  如意哭着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拽着皇帝的衣袍:“皇上,您瞧瞧娘娘吧。娘娘这些日子思念您得紧,如今中了毒,还心心念念着您。您既然来了,就多待片刻吧,娘娘她满心满眼都是您,奴婢斗胆,冒死请您看看娘娘的一片苦心……”
  皇帝满眼都是昭阳被人张嘴后的狼狈模样。他的后宫从来都好端端的,未曾出过什么下毒害人的幺蛾子,今儿忽然出了这事,还是夜深人静他已入睡时发生的。
  昭阳明明在承恩公府办事的,为何会忽然做包子送来甘泉宫?
  司膳司那么多人,会做羊眼包子的不止她一个,若非佟贵妃授意,又怎会越过那些个女官,只要昭阳一个典膳来做这事?
  司膳司的人做吃食从来都是分工明确,不可能一人完成所有工序,这是祖制,也是铁律,为了严防宫人在吃食中动手脚。那么佟贵妃中了毒,为何不把与此事相关的所有宫人叫来,偏偏只让人去把昭阳一人给带来呢?
  太多的蹊跷。
  皇帝隐忍不发也只是因为哪怕心里明白这些疑点,但有的事情没有证据,他依然不想学这些人一样随随便便就把罪名给定死了。但如意一介宫女也敢拽着他的衣袍要他留下来,他去哪里,是她一个宫女说了算的?
  他一脚踹开她,回过头来盯着床上的人,一字一句说:“贵妃放心,你的心意朕都明白。这事朕会查的个一清二楚,谁下的毒,朕保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留下一室寂静。
  佟贵妃支着身子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下一刻,手一松,重新倒了下去。
  张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走了,临走前说回去开药方子,时刻让医女熬药,送来甘泉宫,佟贵妃本来中毒就不严重,实在没什么大碍。
  如意爬起来,擦擦眼泪来到床边,拉住佟贵妃的手:“主子,您别怕,您是贵妃,那宫女不过是个卑贱人。她斗不过您的,您无须担心。”
  佟贵妃怔怔地望着床幔,慢慢地说了句:“你没听见吗?皇上说,谁下的毒,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如意说:“您别担心,您还有尚书大人在前朝,皇上就是查到了,也会顾及着尚书大人的脸面,不会为难您的。那不过就是个宫女,不值得皇上为了她大动干戈。”顿了顿,她擦干眼泪凑近了些,“何况这事咱们做得很隐秘,那药是奴婢的妹子缝在荷包芯子里让人送进宫来的,没人知道。奴婢的妹子清清白白,嫁人之后就规规矩矩待在家里,不会有人怀疑她的,她也不会出卖奴婢。”
  可任她如何安慰,佟贵妃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那毒虽不强,但她上吐下泻好一阵,也真是浑身无力。此刻心中也忐忑,她觉得皇帝那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又是惊恐又是伤心。
  他对她就没有一丁点感情吗?
  她好歹也伺候他这么多年,一年能侍寝的次数虽然不超过两只手,可她还一心以为自己已经是后宫之最了。他为何就这么狠心呢?
  他就那么相信那个宫女,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概不知道,就能对她放出这样的狠话,话里话外都暗示着那宫女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还含沙射影地指认她才是幕后真凶,自编自演了一场戏。
  佟贵妃躺在床上,肠子都悔青了,却不是恨自己做了这种事,而是恨自己没在中毒的第一时间就把那宫女给弄死在甘泉宫。
  弄死了一了百了,她还不信皇帝会把她这个贵妃给怎么了。
  她哥哥是前朝的大功臣,皇帝也要给几分薄面。户部关系甚多,牵连甚广,身为户部尚书的哥子重要性不言而喻。
  佟贵妃不怕皇帝会把她怎么样,却觉得那宫女一天不除,皇帝约莫就一天不进后宫。没法子侍寝,也就不会有皇子,她已经二十好几了,再这么磨下去,过了三十都没有孩子,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她有气无力地盘算半天,最终把如意给叫到耳边,侧头轻声嘱咐:“去,把这事闹大,就说皇上为了那个宫女,撇下中毒的贵妃不管不顾,只一心维护她。”
  最后一句是一字一顿的:“往慈宁宫传,务必传到太后的耳朵里,让她知道皇帝专宠一人,那人还是个宫女。”
  如意一顿,默默地点头退出去了。
  要知道,当年的静安皇贵妃就是宫女出身,最后风头胜过了那时的皇后,也就是今日慈宁宫里那位太后。先帝爷宠妾灭妻,静安皇贵妃后宫独大,因此宫女奴颜媚上,搅乱后宫,这是太后这辈子最大的恨,最大的心病。
  ☆、第70章 诉衷肠
  第七十章
  皇帝匆匆进了大殿,没多久又疾步走了出来,李美人已经起身站在一旁,不知自己该进该退,只能局促地站在殿门口。
  夜风有些凉,她站在那里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不趟这趟浑水了,谁知道佟贵妃的马屁没拍着,反而叫皇上给甩了脸子呢?
  见皇帝又出来了,她忐忑地迎了上去:“皇上……”
  皇帝就这么淡淡地盯着她,问了句:“宫中早已下匙,你不在云霞殿好好待着,怎么跑到甘泉宫来了?”
  李美人不安地说:“妾身的云霞殿离甘泉宫很近,听闻这边闹哄哄的,妾身就着人来问,这才知道贵妃娘娘中毒昏厥了。妾身想着这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了主子主持大局,想必也需要人手帮忙安置,便连夜带着人赶来了……”
  她努力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来,巴巴地望着皇帝:“妾身念着皇上素日政务繁忙,整天操劳,不愿此事打搅了您,便想来帮着解决。哪知道还是叫您没睡上好觉,这么大半夜亲自来甘泉宫,是妾身人微言轻、办事不周到,请皇上责罚。”
  李美人心下确实是有些无措的,她能看出皇帝心头有怒,目光也冷冷的,可她不知道内情,不了解皇帝与昭阳之间有什么瓜葛,故而猜不透皇帝生气究竟是因为有人毒害佟贵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龙袍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皇帝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冷声质问:“甘泉宫出了事,和你一个小小美人有什么干系?皇后还没来,朕也没来,没人去乾清宫、坤宁宫通传一声,倒是你耳目灵通,跑得这样快!”
  李美人吓得腿软,忙不迭说:“是妾身有罪,妾身不应私自处置此事,理应派人通传一声——”
  “你是有罪,一个小小美人,真个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在这甘泉宫里还能呼风唤雨、滥用私刑!你一介妇人,毫无断案之能,只知严刑逼供,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指着她,冷声斥责。
  李美人终于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她不明白皇帝为何动了这么大的怒气,是因为他心疼佟贵妃吗?她从前都没看出来佟贵妃与皇帝有这样深的感情!
  “皇上,妾身知错,妾身知错……”她连连认罪,涕泪涟涟。
  皇帝看也不看她,对着满院跪着的宫人一字一顿道:“甘泉宫出事,佟贵妃中毒,你们阖宫上下无一人来朕的乾清宫报信,倒是很有主意,宫中已然下匙,你们却视若无睹,抓人的抓人,行刑的行刑。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威严而震怒。
  那满院的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身子伏得低低,无一人敢说话。
  甘泉宫的宫门之外,他能看见小春子扶着昭阳站在那里,她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泪光,却仍然朝他轻轻摇着头,似乎在说她没事。
  心中是酸楚难当的。
  他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这一院刁难过她的人,恨不能每人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可他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却不能不顾这样的怒火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不是妃嫔,不是主子,他若是强出头,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她不进后宫也难了。
  皇帝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沉声说:“美人李氏,无才无德,目无宫纪,自进宫以来无所建树,只知在后宫搬弄是非,玩弄心术。即日起,撤去美人封号,降为充衣!”
  充衣是后宫最低的品级,秀女入宫后,出身官宦世家的女子一般都会被册封至少良人以上的封号,这充衣是最末一等,鲜少有人得封。更何况这一代的皇帝不重女色,能留在后宫的妃嫔除了人数甚少以外,还无一例外皆是朝臣之女,只为了遵循祖制以充后宫罢了,进宫后品级没有一个低的。
  李美人瘫倒在地,含泪叫着:“皇上,妾身冤枉,妾身一心为您排忧解难,实无半分害人之心!您不能这么对妾身!”
  可任她如何嚷嚷,皇帝仍是头也不回地踏出了甘泉宫。
  “德安,着人看着甘泉宫,一干奴仆不得擅自出入。佟贵妃既然中毒,命太医院的人好生医治,让她在这儿静养,这甘泉宫就别出来了。”
  他走到昭阳面前,伸手想碰一碰她的脸,可是那里红肿得紧,下巴蹭破的地方还有轻微的血渍渗出来。再看她的手心,因为那一跌,在地上蹭得皮都破了,灰尘还沾在上头。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终是没敢摸她的脸,只背过她,轻声说:“上来,朕背你。”
  昭阳哪里敢,连连摆手:“主子,我能自己走。”
  “不要啰嗦,快上来。”他的声音还很紧绷,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昭阳顿了顿,攥着手心伏在他背上,他微微弓着腰,背着她直起身来,吩咐随行的宫人:“掌灯,回宫。”
  德安与小春子不言不语,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小太监。
  皇帝的步伐很稳,仔细看着脚下的路,生怕把背上的人磕着绊着。
  “怕吗?”他轻声问。
  昭阳的声音很低:“方才有一点,现在不了。”
  他沉默片刻,慢慢地吁出口气:“是朕疏忽大意了,还以为在这宫里,只要朕在,你就会平安无恙。”
  她默默地伏在他背上,也不说话。
  皇帝说:“你要是怨朕,就说出来,朕听着。”
  她还是不说话。
  皇帝有些着急,心里拔凉拔凉的:“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这宫门深似海,你才刚刚答应要留下来,就有人上赶着找你麻烦。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了?”
  昭阳伸手搂着他的脖子,一点一点收紧,心中酸涩难当:“我不后悔,答应过的事情没有轻易反悔的道理。虽然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我知道迟早会有麻烦找上来。只是麻烦真来了,我才发觉自己还是很在意,在意您有那么多后宫妃嫔,她们个个都与您有一段过去,个个都盼着独占您。如今您被我霸占了,她们自然是要来找我麻烦的。”
  皇帝急了:“谁说朕与她们个个都有一段过去?朕自打坐上皇位,除了舒嫔与佟贵妃,朕没有与别人做过什么。舒嫔已经没了,眼下只有一个佟贵妃,朕虽没亲口允诺过你今后只要你一个,但朕心中早就是这样想的了,你难道感受不到?”
  她把左脸贴在他背上,慢慢地说:“我感受到了,早就知道您的心意了。可您是皇上,您的后宫就是您自个儿不想要了,老祖宗的规矩还在那儿,天下人都看着呢,您不可能遣散了。我只盼着您爱我能长长久久一点,哪怕不是一辈子,至少也给我半辈子的时间和您好好在一块儿。等我人老珠黄了,您要是不爱我了,再去另找莺莺燕燕,也不枉费我——”
  “胡说!你成天都在诅咒朕!”他急得要命,没忍住回头去瞪背上的人,“你就总以为朕是那负心汉,说过的话总也算不了数!朕告诉你,你是朕这辈子唯一喜欢的姑娘,除了你,朕谁也不要!少跟我扯祖宗规矩,少跟我提什么天下人,那都是过去的皇帝找给自己寻欢作乐的借口!历史上只有一个皇后的皇帝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明孝宗一辈子不也只有一个张皇后吗?汉宣帝登上帝位之后,那么多人进谏送美人的,可他照样只爱自己的糟糠之妻,不要别人。朕走到今天不容易,若是历经千难万险,最后连决定自己枕边睡的是谁都不行,朕这皇帝还有什么好当的?”
  他是有魄力的人,若是他不愿意,谁敢硬逼着他去睡哪个女人?何况前朝大事,他矜矜业业,这一辈子都打算奉献给大兴江山了,难道朝臣的手还能伸到后宫里头来,连他的私事和这点好不容易才得到满足的感情也要管?
  他说得太着急,又没看着脚下的路,被石子一绊,一下子就朝旁边的灌木丛倒去。
  皇帝也有身手,当机立断,身子一转,自己垫在了昭阳下头,就这么倒在灌木丛里。
  德安一干人慌里慌张地扑过来:“主子,您还好吗?”
  皇帝没来得及回答。此刻她落在他身上,他仰躺在那片清香的草木之中,痛是有一点,但他顾不上,只慌忙问她:“怎么样,伤到哪里没?”
  昭阳吓了一跳,可却分明看到了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要跌倒,他也护着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这么硬生生把她给护在怀里。
  她一下子红了眼,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带着哭音问:“您那么多妃嫔,将来要都找我麻烦,您护不过来怎么办?”
  皇帝咬牙:“谁敢动你,朕统统弄死她们!打今儿起,佟贵妃没好果子吃,杀一儆百,朕就不信还有人有那胆子来招惹你!”
  她又破涕为笑,说:“成,我就指着您这句话了。横竖您是皇帝,您说了算,我就当一回红颜祸水。只盼着您将来得跑快些,别又弄得我挨了打,您才跑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