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苏梨低喝一声,转身拉着苏湛跪下:“臣女拜见陛下,幼子昨夜做了噩梦说胡话呢,请陛下恕罪!”
  楚凌昭并未理会苏梨说了什么,径直走到苏湛面前,俯身捏着苏湛的下巴抬起他的脑袋:“你口中的祖父和父亲是谁?”
  “我祖父是陆国公,我父亲是镇边大将军!”
  苏湛脆生生的说,语气坚定,带着两分自豪。
  苏湛一直知道自己有个祖父,祖父住在遥远的京中,是个嗜酒、爱训人的老头,年轻的时候喜欢打仗,年纪大了总是腰腿痛还嘴犟不肯服老。
  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祖父是当朝国公大人,是远昭国德高望重的老臣,曾立下过无数赫赫战功。
  回京以后,陆戟和陆国公也不曾在他面前提过彼此的身份,但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头发花白却身板挺直的老头,爱叫他爹臭小子的老头就是他亲祖父。
  “请陛下恕罪!”
  苏梨俯身磕头,楚凌昭还是没理她,把苏湛扶起来,蹲着与苏湛平视:“朕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说到噩梦,苏湛眉头皱了皱,表情有些难过:“我不知道,我看见爹被绑起来了,你让人砍了他的脑袋,血溅了好远,你衣服上全都是我爹的血,爹的脑袋滚到我脚边,他还叫我不要哭……”
  说到最后,苏湛眼睛一眨掉下泪来,他太伤心了。
  在梦里陆戟叫他不要哭,他就拼命忍着不哭,现在却怎么都忍不住了。
  爹的脑袋被人一刀砍掉了,一定好疼好疼,他难受极了,怎么可能不哭呢。
  到底还是孩子,苏湛一哭就止不住了,小肩膀抽得一耸一耸的,可怜极了,听得苏梨心脏一阵阵揪疼。
  楚凌昭如今也做了父亲,在面对苏湛的时候,他心里难得多了两分柔软,他捧着苏湛的脸,用拇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祖父和你爹都是远昭国的中流砥柱,是朕倚重的人,朕不会无缘无故杀了他们的。”
  他说的是不会无缘无故的杀,若是有足够的理由,还是会杀的。
  苏湛还小,对九五至尊没什么概念,被楚凌昭亲自擦了眼泪以后也没有受宠若惊。
  他泪眼朦胧的看着楚凌昭:“他……他们犯了错,你才会杀他们吗?”
  “犯了错的人不该杀吗?”楚凌昭反问,声音不疾不徐,透着股子寡淡的薄凉,丝毫不觉得用这样的话去问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苏湛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他止了眼泪,呼着鼻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做错了事不能改吗?先生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有些错能改,有些错不能改。”
  楚凌昭回答,苏湛皱着眉头一脸纠结:“我祖父和爹爹是顶天立地的人,他们不会犯那种不能改的错。”
  “他们不犯错,朕自然能保你祖父和爹百岁无忧!”楚凌昭承诺,这一诺,是对苏湛说的,但更多的是说给苏梨听的。
  苏湛懵懵懂懂,不懂楚凌昭这一诺背后的含义,噩梦残留的害怕却被楚凌昭坚定的语气驱散了许多,情绪也稳定下来。
  楚凌昭勾去他眼睫上缀着的泪珠:“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面,等你祖父和爹安全回来。”
  说完,楚凌昭站起来,沉声唤道:“来人!把苏少爷带走!”
  他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苏湛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苏梨也猛地抬头,却见岳烟从殿门外匆匆而来。
  “咦?”
  苏湛一眼就认出岳烟,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岳烟冲他点点头,又看了苏梨一眼,没敢多说什么,拉着苏湛离开。
  岳烟如今好歹还是楚凌昭名义上的义妹,是仁贤郡主,有她看顾着苏湛,自是比旁人更让苏梨放心。
  岳烟和苏湛一走,守在外面的宫人立刻关上了殿门,大半光线被阻绝,殿里暗了下来,似乎连温度都往下降了几分。
  苏梨重新低下头,额头贴着地面:“臣女隐瞒陆国公长孙身世,欺瞒陛下,请陛下降罪!”
  她算是非常自觉的案犯了,每次事发,连审都不用审就乖乖认罪。
  楚凌昭点点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像看着一只蝼蚁:“今日你若不随苏湛入宫,知道朕打算怎么做吗?”
  “臣女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苏梨回答,后背已浸出一身冷汗,楚凌昭眼角凝着冰霜,丝毫没有刚刚面对苏湛时的柔和,他轻飘飘的开口:“对于一个一再欺君罔上的女子,自然是一刀杀了才能消朕心头的怒火!”
  一般人被欺骗都会恼怒,更遑论是拥有一切生杀大权的帝王?
  苏梨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身子伏得更低,壮着胆子开口:“陛下留臣女一命还有用!”
  “何用?”
  “臣女能助陛下找到安珏!”苏梨高声说,说出安珏名字的时候,口齿之间带着滔天的恨意,像要饮血吃肉的野兽。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臣女不知。”
  “大理寺都办不到的事,你要朕如何相信你能做到?”
  楚凌昭悠悠的问,苏梨现在根本就是空口无凭,想一句话从楚凌昭捡回一条命,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启禀陛下,臣女废了安珏的命根子,侯爷又断了安珏一臂,安珏无法与侯爷抗衡,只能拿我这个软柿子捏,就在几个时辰前,安珏让人给了臣女一物,臣女相信,不久之后,他还会继续让人给臣女信物以报复臣女。”
  苏梨说完,从袖袋里拿出那支翡翠簪呈给楚凌昭。
  楚凌昭没有接,冷眼瞧着苏梨手上的簪子:“朕知听过郎情妾意互赠信物,为了报复仇人给仇人送簪子,这么荒唐的事朕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启禀陛下,这簪子是臣女二姐的陪葬之物。”说到这里,苏梨胸口又是一阵绞痛,她喘了两口气稳定心神继续道:“安珏掘了臣女二姐的墓!”
  话音落下,整个偏殿落地有声,楚凌昭有片刻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远昭国,被人挖了坟意味着什么。
  苏梨对安珏的恨有多深,他不会有任何怀疑,但这并不能代表楚凌昭会轻易把苏梨放出去。
  最近远昭国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必须谨慎!
  “谨之与你说过遗旨的事吗?”
  楚凌昭试探着问,苏梨年少时都能帮楚怀安谋划着带苏挽月私奔,如今自然也能帮楚怀安谋夺皇位!
  如果楚怀安早有预谋,这些年的纨绔都是装的,很有可能五年来的一切都是苏梨和楚怀安演的一场戏。
  苏梨先自毁名声,去边关接近陆戟,谋取陆戟的信任,而苏挽月也是楚怀安的一步棋,是他安插在楚凌昭身边的一枚棋子,安无忧有可能是楚怀安的同谋,也有可能楚怀安是安无忧背后的黄雀。
  安无忧功亏一篑之后留下的残局,正好可以让楚怀安借势登位!
  如果没有这道遗旨,这些事是毫无关联的,可有了这道遗旨,这样一想却又诡异的合理。
  毕竟苏梨回京以后,赵寒灼和顾远风都已经明显被拉拢过去了,加上陆戟和陆啸,楚凌昭自然不得不防!
  “回陛下,侯爷从来不曾与臣女说过遗旨一事,民女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不曾说过?”楚凌昭喃喃复述,用脚尖踢了踢苏梨的肩膀,苏梨抬起头来坦荡荡与他对视。
  “五年前,尚书府守卫森严,你如何逃出尚书府,又如何到陆戟身边去的?”
  楚凌昭追问,苏梨微微睁大眼睛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竟然从五年前的事开始起疑!
  心跳加快,苏梨面上不显,竭力保持镇定:“五年前臣女被人构陷,名声尽毁,一日夜里臣女无意中得知父亲与祖母商量要将臣女沉塘,臣女的二姐不忍见臣女枉死,擅作主张将臣女放走,因此毁了大好的姻缘,臣女心有不甘,曾去逍遥侯府找侯爷对质。”
  本来楚凌昭已对楚怀安有所怀疑,苏梨应该隐瞒这段小插曲,但日后楚凌昭若自己查出来,苏梨刻意隐瞒此事的意图反而说不清了,还不如现在就说清楚。
  “那夜你与谨之说了什么?”
  苏梨深吸了两口气,再次回忆五年前那夜发生的事。
  “那夜侯爷大醉欲折辱于臣女,臣女质问侯爷为何约臣女相见却不曾出现,侯爷否认此事,臣女怒极攻心直言是长姐陷害于我,侯爷说臣女没资格如此说长姐,臣女心灰意冷,却被昭陵夫人发现当众掌箍,命侯府家奴将臣女卖入勾栏院,出城以后,二人对臣女起了歹心,臣女佯装顺从,亲手杀了二人!”
  说到这里,苏梨的手紧握成拳,那夜受到的屈辱与伤害,嘴上说着放下,细想起来却还是伤人。
  那时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尚书府三小姐,纵然平日被赵氏刁吃了些苦头,却也并未受过大的磋磨,第一次杀人,终归记忆深刻,永生难忘。
  “然后呢?”
  楚凌昭继续问,直到目前为止,苏梨的陈述都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当夜与臣女一起出逃的还有臣女的贴身侍女核儿,臣女与核儿在她一个远亲的老家休养了数月,后来核儿与一人两情相悦,臣女将她托付以后独自离开,不曾想半路遇到山匪,臣女被山匪砍了一刀跌落山崖,醒来时正好碰见在京中受封准备返回边关的陆将军。”
  楚凌昭算算时间,那一年他还是太子,陆戟年纪轻轻大胜胡人,受封宴是先帝亲办的,就在他的婚宴之后,宴后陆戟还在京中停留了数月才离京,倒是和苏梨说的时间恰好吻合。
  “臣女当时并不知那是陆将军,只一心想逃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于是臣女偷了陆将军队伍中一匹战马准备逃跑。”
  “偷盗战马,陆戟没杀了你?”
  楚凌昭提出疑问,苏梨舔舔唇点头:“将军自然容不得此等行径,亲自策马追来,差点一刀将臣女斩于马下,只是臣女命大,因重伤晕厥从马上跌落,正好躲过将军挥来那一刀,将军发现臣女是女子,又身受重伤,料想其中有隐情,便留了臣女一命。”
  “这一留便将你留到了军中?”
  军中重地,是不能随意将人留在军中的,于法度体制都不合。
  “臣女对将军隐瞒了身份,只说在京中受到迫害,求将军把臣女带到边关,将军给臣女找了一处地方落脚,臣女在边关住了数月,胡人时常来袭扰,臣女见识了边关将士的疾苦,后来将军受伤,民女曾照顾过将军一段时间,将军这才允民女在军中出入。”
  “如此说来,这个孩子与你无关?”
  皇家这些年没有小孩儿,楚凌昭在宫中也见不到几个孩子,对孩子的年岁没有太大的了解,他怀疑苏湛是陆戟的孩子,却没怀疑过苏湛的生母是不是苏梨。
  “是!”
  苏梨点头,看向楚凌昭时,眸中绽出与方才相差无几的恨意:“阿湛的生母被胡人所害,臣女只听旁人手,阿湛是侯爷……亲手从他娘的尸体里剖出来的!”
  从尸体里剖出来的孩子。
  这孩子的命有多硬?
  下手剖孩子的人又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心性?
  楚凌昭怔了怔,苏梨一头磕在地砖上:“陛下,臣女以性命担保,将军此生绝对不会与胡人有一丝半毫的牵扯,侯爷向来纨绔,绝不会对皇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这封遗旨不过是居心不良之人用来挑拨陛下与侯爷、将军关系的幌子,请陛下莫要上了歹人的当!”
  莫要上了歹人的当!
  楚凌昭也不想,他与太后已经离心了,其他几个皇兄弟与他向来关系淡泊,这么多年,也只有楚怀安和他关系近一点。
  人人都想坐这个位置,可只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才知道这上面有多孤独寂寞。
  遗旨一事,若是早几个月爆出来,楚凌昭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现在不一样了,楚怀安可是瞒着他觊觎了苏挽月整整五年甚至更早的人。
  楚怀安可以惦记苏挽月这么久不被发现,为什么不能惦记这个皇位呢?
  人就是这样,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永远不能阻绝。
  一直没有得到回复,苏梨心里一沉,有些慌乱,想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陛下若是因为贵妃娘娘一事对侯爷有所忌惮,不妨想想那夜让臣女给侯爷送的那坛酒,侯爷与臣女当时都以为那里面有陛下口中所说的断肠散,侯爷若真的心有不轨,怎么还会那样轻易地喝下那坛酒?”
  这件事果然一下子打动了楚凌昭。
  那坛子酒是他亲自给楚怀安调的,当时他拿了一包巴豆和一包断肠散,谁也不知道他最后在那酒里下了什么。
  他分别与楚怀安和苏梨摊了牌,就是想让楚怀安也尝一尝被在意的人捅一刀是什么滋味。
  如苏梨所说,楚怀安和她若真的在密谋些什么,那坛酒不会轻易入了楚怀安的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