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那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哀,纪澄听着只觉难过,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安慰沈彻。
  “你怕我是对的,我要是不休了你,真怕那天会忍不住亲手结果了你。”沈彻道,“起来吧,不就是银子吗?谁也不会嫌弃银子多的,我更不嫌弃。隆昌号我收下了,纪渊的事情我替你办妥,也算是全了我们夫妻的情分,从此一别两宽。”
  沈彻突如其来的“通情达理”,叫纪澄更是无地自容。情之一字伤人何其伤人,所以像她这样凉薄的人本就不该有感情,反而害人害己,纪澄不无悲哀的想,听见“一别两宽”四个字,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坐吧,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沈彻的声音疲惫得仿佛老人一般,“当初是我强求的你,否则此刻你早就和你的子云哥哥双宿双栖了,都是我棒打鸳鸯,咎由自取。如今这样也好,你们终于可以有情人成眷属了。”
  纪澄连连摇头,她虽然不是伶牙俐齿之辈,但平日也是口齿伶俐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哽咽着摇头。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可怜,你是什么心性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既然应下了会帮你大哥,就绝不会反悔。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吧,别浪费了。”沈彻不无讽刺地道。
  纪澄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自己却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后却还忍不住掉眼泪。可是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图惹笑话而已,从小到大她就不是爱哭的人。
  纪澄自然又是整晚的失眠,坐在妆奁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拿起旁边的钗子,用尖尖的那一头在脸颊上比划了一下,想着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指不定还是得毁掉这张脸才能安生。
  早晨柳叶儿过来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满地的碎渣子,赶紧进房间去看纪澄,“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把那碎片扫了吧,免得不小心踩到了伤脚。”纪澄一边说话一边用梳子梳着自己的长发。
  柳叶儿见纪澄一脸的平静,心里也松了口气,安慰着自己肯定没什么大事儿。昨晚她把茶端过去之后就睡了,哪里敢在外头偷听主子讲话。也许是太累了,才沾床就睡了过去,摔杯子的动静儿她就没听到。
  纪澄这一日照常理事,到芮英堂时也照常跟老太太说话解闷儿,任谁也看不出异常,连她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的镇定,或者也可以叫麻木。
  到晚上沈彻从外头回来直接就进了卧云堂,喜得柳叶儿眉开眼笑的,赶紧沏了茶送进去。
  纪澄看见那茶杯眼皮就跳了一下。
  “我不喝茶,端出去吧。”沈彻冷冷地道,“准备一套笔墨纸砚来。”
  柳叶儿应声退下,很快就将纸笔送了过来,然后在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
  纪澄吸了口气,该来的终归要来,白日里她无数次反悔,想收回自己说的话,可每次跑到通往顶院的柴扉前看见那把锁就想起自己的话来,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反悔就能够收回的。
  沈彻将两份考卷递给纪澄,其中一份她认出了是自己大哥的字迹,她对照着沈彻告诉她的关节去看,果然五处都对上了。这份考卷被换了出来,总算让人松了一口大气。而另一份自然就是誊抄卷,纪澄细细的看了,和先才那份没有出入。
  到底是沈彻能耐大。那么短的时间,纪渊根本不可能凭着记忆把考卷重新写出来,因为科举考试讲求馆阁体,字体方正均匀,不是一触而就的事情。所以纪澄并没能将纪渊写的考卷给沈彻。
  “那个,大哥的考卷拿出来了,可到时候查不到他的考卷怎么办?”纪澄问沈彻道。
  “我叫人模仿你大哥的笔迹重新写了一份,誊抄的那份也模仿了一份。”沈彻道。
  靖世军能人辈出,自然有可以模仿笔迹的人,纪澄闻言便不再开口。
  “怎么,不相信?”沈彻问,“怕我留有后手?”
  纪澄摇了摇头,“我没有相信你。”
  沈彻没理会纪澄,身上从纪澄面前将纪渊的考卷拿起来,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笔,对照着那份考卷就写了起来。
  纪澄站在旁边一看,连她都分辨不出真假,她心里一动,“是你替大哥重新写的考卷?”
  沈彻抬头道:“不然呢?我既然答应了你的事情,就会办得妥妥当当,不留后患。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其他人都不知情。”
  纪澄重新接过纪渊的那份考卷,只觉得沉甸甸的几乎拿不起来,若是没有它,她的日子本不该这么绝望没有盼头的。
  纪澄转身将考卷收好,然后才重新看向沈彻。
  沈彻坐在桌前,执笔疾书,这一次不用看纪澄也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她身上的力气仿佛全被抽走,只能靠在隔扇上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休书并不用长篇大论,很快沈彻就书就搁笔,将休书放在桌上等待墨汁干涸。
  休书写就,送到纪澄娘家,然后由娘家派人来将她接回去,这段夫妻之缘就算彻底了结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也不看彼此,仿佛都在用心等着墨汁干涸。
  “夫妻反目,惩戒不悛,毫无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决意休黜,永远离决,再无瓜葛。”
  纪澄拿着休书的手几乎承受不了那薄薄的纸的重量,眼睛被“永远离决”四个字刺得睁不开眼。
  “你拿着你大哥的考卷回去,想必纪家肯定会很乐意重新接受你这个女儿的。”沈彻道。
  纪澄心里一疼,显然又被沈彻曲解了她的心意,以为她机关算尽,恰好在此时提出和离,纪家是绝不可能嫌弃她这个弃妇的,一切都是交易。
  纪澄转身进屋,将她在隆昌号的信印取了出来双手递给沈彻。
  沈彻接过纪澄手中的匣子,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笑了笑道:“娶你为妻我可真是赚大发了。这世上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纪澄低着头道:“老祖宗那里,我实在没脸见她,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沈彻冷笑了一声道:“你没脸见她,我也没脸见她。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竟然是这种结局,怎不叫人心寒?”
  纪澄握着休书的手一紧,抬头看向沈彻,刚要说话却又被他打断。
  “这样也好,我还得感激你,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儿看清楚你的自私凉薄,于我却是好事。”沈彻顿了顿,“其实早在当年我就已经看出你的狠毒和自私了,到后来却是自欺欺人,以为你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原来并没有什么迫不得己,而是天性如此。”
  纪澄哽咽得捂住了嘴巴才能不发出声音,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不堪,也知道沈彻看不上自己,只是不知道亲口听他说出来会这样伤人。
  “我……”
  沈彻摆了摆手道:“你别说话,今晚之后我们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见。有些话总要说清楚的,问明白的。”
  “当初在草原上……”沈彻的话说到一般便被纪澄急急地截断。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当初是我背弃了你,救了子云哥哥,我从没奢求过你原谅。”纪澄急急地道,生怕沈彻不许她说话一般,“本来我早就没脸再待在沈家,可是却厚颜无耻的待了下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沈彻摇头笑道:“你从来就没有懂过我。”他失望得连话都不想再说,站起身道:“睡吧,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纪澄紧跟着沈彻站起来,踉跄地跑到门边,沈彻打开门回过头道:“我根本就没怪过你救凌子云的事情。如果你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你面前,那才是毫无人性。我恨你的地方从来不是这里。我连你设计杀我都可以原谅,还率先低头,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你施舍出去的一颗解药?”
  纪澄闻言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既然从没怪过她,那他们何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纪澄飞快地追着沈彻跑出去,“郎君。”
  沈彻顿住道:“我已经不是你的郎君。你也不用再多说什么,我的心意已决,很多事情看透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走到这个地步,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了。”
  纪澄觉得就像有一只大锤从她头顶砸落一般,她的眼睛再看不到东西,耳朵也再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柳叶儿和榆钱儿两人扶着她的手将她掺回炕上,纪澄都还浑浑噩噩的。
  柳叶儿握着纪澄的手来回地替她揉搓,“天哪,怎么冻成这样?榆钱儿快去煮碗姜汤来,姑娘浑身都凉透了。”
  的确是浑身都凉透了,连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捧着姜汤的时候,纪澄被那热气惊醒,“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不可遏制,吓得柳叶儿和榆钱儿手足无措,她们是第一次见纪澄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哪怕当初祝吉军想强娶她的时候,她那么害怕都从没这样哭过。
  便是天仙,真正的哭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纪澄的脚边扔了三、四十张手绢之后,她才哭得停下来,眼睛肿得老高老高,像金鱼一般。
  柳叶儿和榆钱儿都不敢说话,直到纪澄冷静下来道:“郎君已经写了休书,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兰花巷。简单收拾一下吧,后面爹爹会派人来拉东西的。”
  柳叶儿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纪澄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柳叶儿和榆钱儿站着不动,生怕纪澄做什么傻事。
  纪澄苦笑道:“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寻死觅活的。我需要静一静,下去吧。”
  柳叶儿和榆钱儿这才退了出去,刚走到门边就听见纪澄道:“不许告诉人,不许找老祖宗。安安静静地在你们屋子里待着,否则咱们的主仆之情也就尽了。”
  柳叶儿和榆钱儿互看一眼,把各自心底的念头都打消了。
  纪澄坐在妆奁前,休书已经被她和那两份考卷都收在了一起,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卧云堂在她和沈彻成亲之前翻新过,尤其是净室费了很多的心思去布置,纪澄忽然想起来,她好像还从没有和沈彻一起在这里歇过。
  纪澄心底瞬间涌起很多遗憾与悔意,这些悔意叫她一刻也不能等地匆匆就开了门出去,她还欠沈彻一次真诚的道歉,那些话数次涌到她嘴边,可却因为一些她自己如今都记不起来的原因而从没说出过口。
  今晚一切走到绝路的时候,叫人再没了什么顾忌。在沈彻说了那些话之后,纪澄也没抱着要挽回他的希望,因为离开本就是她自己要求的。如今只是想图个安心吧。
  对的,就是安心。
  纪澄在看到柴扉上挂着的铜锁时,如是安慰自己。她转过身跑回卧云堂,拿了轻雪剑就又往外走。
  纪澄一出去就看见霓裳在角落里张望,她现在哪里还顾忌得了她,先才的动静只怕霓裳最是清楚,她追着沈彻出去说的话,霓裳只怕也听见了。
  纪澄只当没看见霓裳,提着剑跑到柴扉处,一剑就砍开了那铜锁。
  顶院里沈彻刚沐浴出来,赤着脚,穿着白色松江细棉布的撒脚裤,正随手系着上身中衣的衣带,纪澄就跑了进去。
  沈彻皱了皱眉头,面色不渝地看向纪澄。
  “我知道你不想再看到我,我把话说完就离开,好不好?”纪澄带着哀求地看向沈彻。
  沈彻沉默片刻,走到矮脚桌前的蒲垫上坐下,“说吧。”
  纪澄没选择沈彻的对面坐下,而是跪坐到他右手边的蒲席上,“半日散的事情我一直欠你一个说法。”
  沈彻挑了挑眉,纪澄急急地道:“你让我说完。”如果这时候打断她,纪澄怕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说这些话了。
  “你说得没错,我天性就凉薄自私,阴险狠毒,当时子云中了半日散的时候,我脑子里甚至闪过不救他的念头。因为如果我救了他,你就可能会死。”纪澄看向沈彻道:“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如果你死了,我就成了寡妇,而如果你还活着,这件事就会成为你我之间永远的隔阂。这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纪澄垂下眼皮,脸上开始发烧,“可是当时我脑子里一团乱,子云又一直吐血,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的犹豫并不是因为这些的权衡,只是因为我心里并不愿你有危险。”
  “我自己都被这种想法惊呆了。”纪澄自嘲地笑道:“真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不愿意救子云?
  “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如果他死了,我这一辈子心就不会再安宁,我从心上已经背弃了我和他的感情,就再不能看着他因为而死。”纪澄重新抬头去看沈彻,“所以我救了他,从此我的心里就再也没有他了。”
  沈彻淡淡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没有为这件事情怪过你。”
  纪澄先才的一番话其实已经就是在表白,但是她在沈彻脸上没有看到任何表情的波动,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伤心、绝望倾盆而来,纪澄重新垂下眼皮问道:“你是怪我在那之后没有去找你吗?”
  沈彻的眼睛睁了睁,但纪澄并没看到,她只顾着要将自己心底的话一鼓作气地说出来,“我心里有些猜想,你从来都不是没有成算的人,我期盼这你能躲过霍德的追杀,可却没有把握。我看得出扎依那钟情于你,她定然舍不得你死,可却逼着我去救子云,我就想她一定有办法救你。”
  “你看,多么可悲,我救了子云,却要眼巴巴地在心底恳求扎依那能救你。”纪澄的声音缥缈得仿佛旷野的云一般,“一开始我病得厉害,辨不清方向,清醒之后就没脸再见你,也害怕如果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和扎依那你正亲亲密密。”
  沈彻冷笑道:“不用给你自己找借口。我对扎依那如何,你难道会不清楚?你没脸见我,不过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原谅你,你甚至连试探一下都不肯,就替我做了决定。你的性子一向如此,无利不起早,既然你认定了我不会原谅你,自然也就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心思去挽回,因为没有收益嘛。”
  “后来我找到你,带你回京。你所谓的厚颜无耻,不过就是舍不得这一番富贵而已,你怕再遇到祝吉军那样的人,所以才在沈家忍气吞声的过日子是不是?就这样,你也是不肯低头对我说半句当初的事情。”
  “纪澄,但凡你心里对我真的有那么一丝感情,你就不会这么多个月来一句话也不说。”沈彻冷冷地道。
  纪澄摇了摇头,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再也在眼底包不住地流下来,“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跟你道歉的。”
  “哦。”沈彻笑了笑,显然是不信的,“既然想,为何却从没说过?纪澄,何必再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你大哥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处理妥当了,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今后也不会刻意对付你们纪家,你大可以放宽心,不用在再这里演戏,看了只叫人恶心。”
  纪澄的眼泪掉得越来越多,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哭着看着沈彻的眼睛道:“不是为了纪家,我不是。只是今天不说,以后我也再不会有机会,也不会有勇气说了。在大哥出事之前,我就想跟你道歉的,可是你总是不回来,也总是不理我。身上还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气,后来又有什么南诏公主跑出来,我心里不高兴,我真怕我变成我娘那样的人。”
  “我娘你知道吧?”纪澄怯怯地看着沈彻,“当初我爹爹和她也是山盟海誓,可后来我娘的红颜还没老去,我爹爹就纳了新的姨娘,我娘天天落泪,做了许许多多叫人瞧不上的事情,把我爹爹推得越来越远,我真怕我也会变成我娘那个样子。”
  纪澄哭着抓住沈彻放在桌上的手道:“可是我就是嫉妒,所以总是说不出口,还把一切都怪到了你的头上。我生病你也不来看我,我就想你一定是喜欢上别人了,心里再没有我。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无利不起早,所以一点努力都不肯付出。连柳叶儿都看不过去开始教训我了,可我还在犹豫,直到大哥出事。”
  纪澄的声音越来越低,无力地放开沈彻的手道:“我当时就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我了。”
  沈彻将手收到桌下道:“我的确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直到现在你都还在找借口,如果我心里有别人,你根本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的。我不会在乐原关大战一结束就派人去找你,更不会再把你带回沈家。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背后的含义?”
  沈彻突地站起身,拉起纪澄的手臂将她半托半扯地带到门外,“你没说出口的话,我替你说。”
  “你是因为心里笃定我稀罕你稀罕得要死,所以等着我向你低头对不对?你杀我那次,我犯贱地低头了,所以你这次也是故技重施对不对?我和你之间,你从没将我放到过心上,所以可以说走就走,说留就留,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为你挣扎,是不是心里特别开心?”
  纪澄的手臂被沈彻捏得生疼,却不敢叫疼,眼泪一个劲儿地掉,模糊了眼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