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女杼道:“冻成这样,回去拿酒擦,不然手脚都要废了。”
  卫希夷一听,回头与小女孩儿商议。女孩儿第一次望到卫希夷的眼睛里,只管看着,不肯讲话。女息厌恶地道:“小东西你们拿了,还不走吗?”小女孩平静地看了故主一眼,一眼便将女息看得毛了,手中鞭子又复扬起。卫希夷恰到好处地道:“契书呢?”
  女息生生地顿住了手:“什么?”
  “她归我了,契书呢?”
  夏夫人终于笑了出来:“是呀,契书呢?”女杼教出来的女儿,看起来再冲动热血,怎么也不会傻,是吧?
  女息恨恨地道:“天性阴沉刻毒的东西,不怕被反噬,你们就拿走。”
  夏夫人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一个干瘦的小奴隶,反噬?你仿佛在逗我。
  女息气得要命,她是真好心。武将可以不擅词令、不善交际,却不能没有敏锐的直觉,很多时候,他们作出的决策甚至是没有任何能说得通的道理的,却都是凭着这样的直觉,一次又一次的取胜,一次又一次地逃脱危险。这个小女孩儿,自从到她手上,看过一眼,就给她针刺般的感觉,不由就留上了心。这个没有名字,编号为庚的女孩,很少讲话,说的每一句话,都从人心最阴暗的地方生发,一件事情,她永远能看出最黑暗的一面。最可怕的是,她不识字,从出生起,她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这是天生的。
  于是,庚不肯离开卫希夷,女息让他们拿了契书赶紧滚蛋,太叔玉还要带他们去拜访许后等人,而卫希夷希望庚先穿点厚衣服,把手脚的冻伤治一治。事情一时有点僵,女杼皱了一下眉,将大氅兜头罩到了庚的身上:“那就一起走吧。”
  她发了话,太叔玉也乖乖地照办了。
  众人才到车上坐定,卫希夷捧着庚的手小心地搓着,女杼道:“回去找麻雀脑子涂上就行了。”
  卫希夷答应了,又问庚的名字。小女孩轻声吐出一个“庚”字,皱起的小眉头显出一种厌恶的模样。卫希夷好奇地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像她父亲屠维,屠维就是六的意思,他排行就是第六,实在也没什么讲究。
  庚慢吞吞地道:“这也不是名字吧?”
  卫希夷问道:“你想叫什么?”
  庚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道:“我可以叫什么吗?”
  “随便啊。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庚还想说什么,前面却是车正那里来了人,太叔玉等人与女息一番纠纷,消息长得翅膀一样传得龙首城都知道了,南君太子、申王车正,自然也知道了。他为了与故国切割,绝不与不归化的蛮人相见,卫希夷的哥哥就是这样被赶走、最后被太叔玉收留的。
  知道卫家人在,车正很快派人向太叔传递了消息:太叔夫妇来,扫榻相迎,如果是蛮人,那就不必来了。
  太叔玉下意识地望向女杼,女杼道:“那就回吧。”
  卫希夷还在犹豫,女杼点点庚的肩头,卫希夷泄气了。太叔玉温言安慰她:“今日便是去了,你也未必能见到女眷,等天晴了,我再想办法。”
  庚忽然道:“天晴了也见不到女眷。”
  在诸多贵人的目光中,庚没有表情地说:“以前是王后现在是罪妇,以前的臣妇现在得到贵人的奉养,恨也恨死了、妒也妒死了,见一面都是羞辱。要是我,除非再在你们头上,要不是怀揣利刃想捅死你,不然不会见的。”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庚说完后,安静地呆在一边,眼睛只管看卫希夷。卫希夷认真地问:“我想见女公子,怎么办呢?”
  太叔玉不太舒服地道:“交给我吧,先回去。希夷你今天……”
  庚不会看眼色地接口道:“自己冒险去救一个奴隶,太不应该了。”
  太叔玉一噎。夏夫人气得要死,人都救回来了,她丈夫绝对不会再讲这样的话!继同时看上太叔玉之后,夏夫人再次与女息有了相同的看法——这个小畜牲真不是个好东西!
  卫希夷低声道:“我知道我能把她带得下来,我发过誓的,砍掉所有能吊起人的旗杆。现在砍不了,就把上面的人带下来吧,上面多冷啊。”
  庚好奇地问:“为什么发誓?”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女杼青着脸:“够了。”
  卫希夷小声说:“说了也没什么,我姐姐和姐夫就是被逼……”
  夏夫人掩口,一又妙目看得丈夫,太叔玉关切地道:“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庚仿佛真的不会看人脸色:“那就弄死逼死他们的人。”
  “如果旗杆还在,如果那样的祭祀还在,就还会有人死去,就会有别人和我一样伤心。”
  庚不客气地道:“那是王也做不到的事情。”
  夏夫人想打人了!
  卫希夷张开了手掌,白皙的手,掌心微红,庚不自觉地将用没有暖过来的手指碰一下那点红色。卫希夷握住了她的手,笑眯眯地道:“可我做到把你带下来了呀。”
  夏夫人的巴掌扬了起来。
  庚将瘦弱的身体蜷缩了起来,坐到了卫希夷的脚边,乖乖地靠着她的小腿,再不说一个字。
  夏夫的胳膊放了下来。
  车轮止住了滚动,太叔府到了。
  卫希夷轻快地道:“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还是有亲猜到了哦。
  我以为以前伏笔挺明显的了呀。从鸡仔他们到王城那里,就有啊,麻麻听到虞王的事情就不开心。
  熊娃才是男友力爆棚的那一个233333
  ☆、第49章 太耿直
  计划中的访友没有完成,顺路拣了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奴隶回来,连带夏夫人的世界观碎了一地。夏夫人不知道自己出去这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好,到家了。
  夏夫人头一个从车上下来,甚至抢在了丈夫的前面。呼吸了一口蕴含着初雪清香的凉气,压下了胸肺里的焦灼烦郁,精神为之一爽。太叔玉微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轻声问道:“怎么了?”
  夏夫人微惊,旋即笑道:“带回来的那个,怎么办?”
  太叔玉道:“回家说。”回去命人带小奴隶去梳洗换下衣服,然而领回来问个话,这点时间用来讨论一下小奴隶的处置方案,绰绰有余。夏夫人不再讲话,一脸不忍卒睹地看着丈夫颠颠地站在车上伸手接车上的人下来。
  卫希夷第一个冒出了头,给了太叔玉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在太叔玉手上一撑,麻利地跳了下来。太叔玉只觉得手上一沉又一松,小姑娘就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右手四指折到掌心,自拇指根往上划过,掌上的触感仿佛还在那里。小姑娘冲他“pika”一下,太叔玉会心一笑,突然有点明白公子先为什么那么喜欢粘着小姑娘了。
  卫希夷“pika”完了转过身对庚伸出了手来:“小心点,地上凉。”皱一下眉,踢踢脚,将鞋子踢了下来,自己穿着袜子踩在了地上。
  地上很冰,将她的脚冰了一下,双□□替着蹦了两下,催促道:“你穿我的鞋,快点。”
  太叔玉不赞同地看了女孩儿包围的头顶一眼,卫希夷没有接收到他的抗议,反而搀着庚,将她从车上弄了下来。双脚触到带着女孩儿体温的鞋子,庚小声说:“已经麻了,不觉得冷的。”卫希夷道:“我看着冷。”说着,又跳了两下。庚尽力飞快地趿着鞋往旁边挪开,不再挡在车门前。
  太叔玉抽空飞给妻子一个眼神,不用夏夫人说话,便有侍飞一般跑进去给卫希夷找新鞋子去了。太叔玉有点紧张地向车内伸出双手,女杼看了他一眼,将卫应递给了他。太叔玉呼吸一滞,小心地接过男孩子小小的身躯,将他抱在怀里,还想再伸出手去接女杼。
  女杼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别过眼去,自己下了车,丢下一句:“抱好吧。”自顾自看在地上跳得像只猴子一样的女儿,眼中闪过无奈。
  太叔玉匆匆将卫应抱进门的时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侍女,抱来了卫希夷的鞋子。夏夫人道:“快进去烤火吧,晚上吃热的羊汤,好不好?”卫希夷排场地道:“好,”一面跳进鞋子里,“我给庚找点衣服穿去。”
  夏夫人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还用你自己去找吗?”
  卫希夷另一只手握着庚的手:“只有我的衣服她能穿得下吧,别人的都太大了呢。”她还想回去找点酒给庚擦擦手脚。奴隶什么身份,该有什么待遇,她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在自己家里,女杼从来没让奴隶这么惨过,奴隶也是有衣服鞋子穿,有饱饭可以吃的。还有脸上的伤,对小姑娘这样做也是过份了。
  庚自从下了车,便一声不吭,别人说什么,她都好像没听到一样。卫希夷说要带她去找衣服,她也没有推辞,也没有道歉,看得夏夫人一阵肝疼。
  然而卫希夷却在女杼的纵然下,带着庚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太叔玉想了想,抱着卫应,跟在了女杼的身后,一齐往西庭去了。夏夫人既不放心丈夫,又觉得跟去看着个连感恩磕头都不会的奴隶太瞎眼,犹豫了一下,道:“我去厨下吩咐饭食。”心想,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在此一时,那一位可不是会看着女儿吃亏的人。
  太叔玉抱着卫应,默默跟在女杼身后,前面是卫希夷领着庚去了自己的房间。小男孩儿热乎乎的被他抱在身前,几乎不想放手。到了室内,脱去鞋子,太叔玉轻声问:“放在哪儿?”女杼道:“快到晚饭时候了,不让他睡了,放下来吧。”
  卫应没有睡着,小男孩儿被放下来的时候,小手攥着太叔玉的三根手指捏了一下,晃晃,松开手便跑到母亲身边了。
  女杼指指身边的坐席,太叔玉默默过去坐了,听女杼扬声道:“你先让她篦了头发。”听到卫希夷答应了,才对太叔玉说:“车正那里的事情,不用太费心,他们不见,那便不见,本来也不是为了见他而去的。”
  “咦?”太叔玉发出短促的疑问声。
  女杼无语地看着他,在女杼冷静的目光里,太叔玉的神智归位了:“唔,也对的,毕竟故主。”
  二人皆知女杼之意,乃是要与许后等人做出切割,不再受“故主”的束缚了。
  女杼道:“太叔应该还有正事要忙。”
  “咦?”我没有……
  “谁都不是生下来要受欺负的,被辱骂,被鞭挞,所做的事情故意破坏,如果这都不是欺负,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欺负了。”
  太叔玉慑懦着:“是。”
  女杼不太乐意看他这个样子,下了逐客令:“夫人还在等着您呢。”
  起身的动作比平常慢了许多,太叔玉道:“晚膳请您同食,今日之事,还须有个对策的。”
  女杼点点头。待太叔玉一步三回头地走后,女杼去看女儿,却对卫应道:“你乖乖,这个你不能看。不是自己的妻子,哪个女孩儿沐浴的时候,都不可以看,看到了也要当没看到,赶快避开。”
  卫应默默地点头。
  女杼道:“说话。”
  “哦。”
  曲起食指,轻敲儿子的头顶,女杼到了女儿叽叽喳喳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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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希夷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女孩子!在蛮地的时候没有,逃亡路上没有,到了天邑,这才第一回见到。
  庚很瘦弱,皮包着骨头,她的肤色不算黑,却蒙着一种不健康的黯淡。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即使不破烂不脏兮兮的时候,料子也绝对不好。卫希夷的房间里放着两个大大的火盆取火,进门之后,卫希夷喊人拿来浴盆,告诉她将旧衣服脱下来扔到火里烧掉。
  浴盆摆在屏风后面,庚没有反抗,默默地开始脱衣服。卫希夷按住了她的手:“等热水来了再脱呀,冷的。”
  不多时,水来了,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卫希夷才让她将衣服在火盆里烧掉,然后进去沐浴。一直都是卫希夷讲话庚听着,照办,她一个人就包办了整个房间的音效。女杼让篦头发的时候,庚才坐在浴盆里。卫希夷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个。”取了篦子来。
  庚也听到了,伸出干瘦的胳膊,道:“不用了,给个刀,把头发刮了就行。”
  她的头发枯黄而凌乱,长长短短,狗啃的一般。
  “咦?”
  庚抬眼看了卫希夷一下:“有虱子,会痒。”传给你就不好了。
  “哦哦,不要那样啊,洗一洗,篦一篦,就差不多了。你头往前伸点儿,我给你弄吧。”看庚的头发完全没打理过的样子,还要剃了头发,卫希夷担心她不会搞,将袖子捞到肩膀上挂着,打算亲自动手。
  庚加重了语气道:“不能要了,刮下来一起烧了吧,看着烦。”
  卫希夷想了想,捞了块粗麻块来垫着,将庚的头发剃了,包成一团,也在火盆里烧了。笑道:“好啦,以前不开心的都烧掉了!以后都要好好的。哎,你自己能洗吗?要擦背喊我啊。”
  庚泡在热水里,觉得整个人都缓了过来,从骨至皮,全都热而□□,难得的舒服。右颊上一阵痒痒,抬手便要去挠。卫希夷又扑了过来:“结痂了就不要挠,会留疤的。哎,你指甲回来好好剪一剪。”
  庚的指甲也豁得很难看,被指了出来,不由往水里埋了埋。听卫希夷嘀咕着什么:“那个女息怎么待人这么刻薄?”庚忽然说:“她对别人也不算刻薄,就是我讨人厌。”
  “唉呀呀,不是那样说的,”卫希夷转到了屏风后面,从侧边上伸出半个脑袋来,“讨厌的人,可以惩罚,可以敌视,但是不可以折辱。”
  “干嘛对个奴隶这么好?”
  “咦?”
  “我是奴隶,你不知道吗?”庚的语气再次加重,她平淡说话的时候,有种“哦,你是天王老子啊?不知道,没看出来,你好,再见”的气质,加重语气的时候便有种“这都听不出来,你是傻逼吗?”的气质。不讨人喜欢的标准教科书式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