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此时天色已黑。
  一个帐篷里出现了一颗头骨。
  狼金镇定地道:“都围着做甚?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给她重支个帐篷!”继而命人取了些酒食权做了个祭祀。祭酒浇到地上,肉食投入火中,围观的人明显发出了放心的出气声。
  狼金皱眉,命人看好厨娘,又下令封口,皆不许再谈论此事。
  她自己却撩开帐篷的门帘儿。帐篷比起风昊等人所居的大帐简陋了许多,却也挖了一个小火塘,用以烧柴取暖,骨头便是在火塘里被发现的。厨娘是个实在人,自己也想住得舒服一点,动手将火塘往下掘了一掘……
  卫希夷跟随风昊妄图溜进小帐篷,被风昊提着领子往外扔。她反手向上抱住了风昊的手腕,两条腿跷离了地面,整个人都吊在了风昊的腕子上,让他甩脱不得。风昊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不懂就跟你学呀。”
  “……这个不是你现在该学的。”
  “遇上了,天意。不要磨蹭啦,快点进去嘛你。吊着不累吗?”
  风昊恐吓道:“吓傻了的学生我是不要的。”
  卫希夷道:“快点进去啦!”
  风昊将她放了下来,一手牵了:“走在我后面,让你看才许看。”
  小小的帐篷瞬间挤满了人,也不显得很冷了。挖开了火塘,姞肥将手中的火把凑了过去,却发现下面有不少的人骨。风昊一抬袖子,宽大的袍袖将卫希夷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卫希夷巴着他的胳膊:“让我看看。”
  姞肥等人皆说:“这回真不能看。”
  卫希夷上天入地,本领不小,风昊对付她只用一招——**。气得她旋过身去,与风昊背靠背,倚着风昊的腿坐下怄气。风昊惊悚了一下,将她提了起来:“知道下面是什么吗?你还坐!”
  “站着也不给我看呀!”
  狼金叹息道:“我们都是要手上染血的,本也该让你练练胆子,可是这回不一样。”
  卫希夷轻轻地“哦”了一声,不再争论。她一向认怂很快,不让做的事儿,争不过就先放下。父母、老师、同门,是她信任的人,不让看就是有缘故咯?最要紧的是——打又打不过!不认怂也争不过,不如装乖,过一时再旁敲侧击。
  于是,卫希夷乖乖地、软软地说:“那以后,可要告诉我哦。”
  狼金也舒了口气:“好,会告诉你的。现在?”
  卫希夷二话不说,扭头便走。狼金将帘子扒开一道缝儿,看她直直进了女杼的帐篷,对里面点了点头。
  就像狼金说的,天下多攻伐,明日便要手上染血,试胆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帐篷里的尸骸,却是另有缘故。姞肥拣出几块骨头来,就着火把认真看了看,道:“不是人祭。”狼金道:“还用你说?看骨头,有多久了?”
  风昊将袖子往上捞了捞,一脸沉肃地道:“不是新的。”腐蚀得只剩骨头了。比这个更可怕的是,骨头上面有刮痕。指着骨头上几处刀痕,风昊道:“看,这一具埋在下面,刀痕便少些。在上面的,连指骨上都有了。”
  微一用力,骨头便被掰断了,风昊皱眉:“煮过的。先吃肉块肥美的地方,最后啃到了指骨,吃得越来越少的缘故。”
  人相食。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是不让小孩子看的原因。告诉她人相食,与让她亲眼看到,是不同的。几个都是见过些世面的,沉默得并不久,风巽道:“去岁年景便不好,今年春雪又这般大,这是要出事儿呀。”
  风昊道:“还早,哪有那么容易就出事的?总要拖个几年的。申王的运气,开始变差了呀。”
  狼金殊无敬意地道:“他已经走了二十年的好运了,走点背运也是应该的。咱们也该早做准备啦。再走几天,咱们就得分开了,万望保重。但求有同进退的一天。”
  风昊将手中的骨头抛下:“埋了吧。此事不要再提起了,明日开始,加快赶路。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广积粮。”
  狼金等一起应声。姞肥犹豫着问:“那希夷?”风昊道:“我来教吧。”
  师生几人并不知道,卫希夷已经触摸到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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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昊不肯让她看尸骸,她也不想说出来让卫应听,卫应在她眼里也还小呢。她悄悄对女杼咬咬耳朵,女杼道:“知道了,怪不得看这土堆是有些眼熟的呢。这里人堆起来祭祀用的吧。”
  提到祭祀,母女二人都安静了下来,女杼道:“睡吧。”
  “嗯。”
  女杼母子三人,与庚在一个大帐篷里住下,同住的还有夏夫人赠与的两位侍女。庚与卫希夷二人的铺位相连,两人在龙首城便是同室而居,此时还是头碰头。庚听着帐篷内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下来,帐篷外面也安静了,只有火塘里的柴还在尽职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哔剥之声。
  悄悄伸出一根手指,伸到卫希夷的被子里面,戳了一下。卫希夷还没睡着,猛地睁眼翻身看了过来。庚小声地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嗯?”
  “夫人没说错,那是个祭台,祭台往西再走些路程,会有一个荒废了的村落,”庚慢慢地说着,“听他们说,挖出骨头了,说不定我认识呢。”
  “什么?是被杀的吗?”
  “嗯。杀完了吃。”
  “先吃孩子,肉最嫩。我没吃……我父母是谁也不知道的,缺吃的时候,没人给我吃的。开始看我太瘦了,费柴,没煮我,让我跑了。也没能跑多远。”
  “饥荒?这种地方?不能去别处觅食吗?我们从天邑出来,没走太远吧?申王不管吗?”
  “还有战乱吧。王畿之内,也有叛乱的。打仗打输了,又没人收留什么的……”
  也将手伸到庚的被子里,拍拍她的背,卫希夷道:“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天灾**,我早看明白啦。人就是这样的。”庚说话的时候很冷静,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岁——现在十一岁了——的女孩子。
  “还是有不一样的,”卫希夷郑重地道,“就算有,只要没有灾祸,或者有灾祸而能度过,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庚忽然笑了:“这个你说了不算的,你管不了那么多的。”
  “我会想办法管的。”
  “那得是王才行,不对,王也不一定能管到每一处,可是不是王,就一点也管不了,”庚的神态变得狡猾了起来,“你要做王吗?”
  “嗯。”
  这下轮到庚惊讶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庚再次询问:“你要做王吗?哪怕现在未有寸土,哪怕风昊自己都没能够成功。”
  卫希夷道:“嗯。”没有发誓,没有讲道理,卫希夷简简单单地点头。庚却感受到了她的认真,不管因为什么,庚都开心极了。压抑住兴奋的心情,庚道:“那,那个小公主呢?”
  “阿莹吗?”
  “嗯。”
  “我会与她一起报仇的,报完了仇,我就回来。天下那么大,申王也不是唯一的王呀。”
  【如果最后你们成为了敌人呢?】庚肚里默默地问,最终忍住了没有讲。现在何况说出来呢?万一说出来之后主上犹豫了呢?未有寸土、没有士卒、没有粮草,一个三无主品,庚也敢认其为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与卫希夷也是蛮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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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雪变得小了些,没有人再提什么等到雪停了再走,反正是春天,雪不会下大之类的话。临行前,卫希夷问庚:“你要不要拜祭一下他们?”庚冷漠在摇摇头:“我挨过的打比吃过的饭多,有什么好拜的?”
  卫希夷不说话了。
  一行人默默赶路,谁也不再说辛苦。卫希夷又被风昊塞到了车里,也不抗议了,怂得十分乖巧。因下雪,路上走得略慢些,三日之后,狼金才与他们分开,分别时再次叮嘱:“一旦乏食,必要来寻我。”
  风昊不客气地道:“行啦行啦,管好你自己吧。你有一国的人要养呢。你那地方,过于肥美,不好、不好。”狼金道:“谁敢抢我?”风昊笑了:“阿金啊,一旦有事,必要来寻我。”
  狼金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剑来,无锷无镗,玉柄,递给卫希夷:“这是我惯用的佩剑,别的好处说不上,煞气还是有一些的,拿着防身。”她到底还是有很深的顾虑,深怕一路行来有什么不好的气运缠着风昊一行人。
  以风昊的脾气,是不会理会她这种忧虑的,就算有,也会让她自己小心。不如将佩剑送给卫希夷,临别赠礼,小师妹还没有师父那么干脆的无耻风格,是会收的。这柄长剑之下斩杀的人敌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够煞气了。
  卫希夷双手捧过这柄长剑,发现它做工谈不上精致,却有一股气势扑面而来。笑道:“这个我喜欢!”
  狼金揉揉她的脑袋:“喜欢就好。”
  风昊难得用无奈的口气说话:“有我在,你们担心的什么?”
  狼金不答话,打个呼哨,她那两队美人儿人人兴奋,提起缰绳,座下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不已。一行人打马往西而去,再不回头。
  风昊伫立风中,良久,提高了声音道:“好啦好啦,看到她我眼睛都疼,终于走了!咱们也走。”
  卫希夷闷笑两声,这位老师真是胡说八道,眼睛疼,是因为想哭了吧?哼唧!
  当天投宿,卫希夷主动下厨,做些吃的想安慰风昊。食物端上来的时候,风昊不开心了:“你是同情我对吧?我看到你偷笑了,还看你,现在还说我在无理取闹。”
  “没有啊,我看到你不笑还能哭吗?”
  风巽听不下去了,生硬地道:“您年纪是她五倍,让她哄您,果然不是无理取闹。”
  风昊:“……”逐出师门!现在就逐!
  姞肥是个厚道人,不忍心老师再被师弟埋汰,也不忍心师弟被老羞成怒的老师揪出去“切磋切磋”,只好出来打圆场。问卫希夷做的什么,什么时候教他,好容易将场面给圆了回去。
  往日姞肥的心愿就是大家能够聚到一起好好热闹热闹,现在突然发现,也许允许大家四处谋生的老师才是最明白的那一个。就这么一个师门,人不多、事不少,聚在一起,自相残杀的机会真是太多太多了!
  经过这一出,车队的气氛好了起来却是真的。此后一路,吸取了宿营的教训,每每紧赶慢赶,总要赶到城镇村落关隘之类的地方,不再露营,便再也没遇到什么突发的事件了。
  大师兄住的地方离龙首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太远,在地上青草渐多、城池渐少之后,一条绵延不息的山脉出现在了面前。山脉的走势由西向东,略向南偏,一眼望去,怎么也看不到边。
  姞肥跳下马来,在地上抖抖腿、抻抻胳膊:“到啦,到啦。”
  此时春雪已止,天很蓝、白云浮在天上,衬得天更蓝了。山是青色的,山尖蒙着雪,白得可爱。一条大河从山中流出,河水映着太阳的金光,远远看去,像是从山上垂下一道金银拧成的线。
  卫希夷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叫一声:“嗷~~~”
  风昊刚跳到地上,难得被惊了一下:“你嚎的什么?天宽地广,你又不是没见过!”
  卫希夷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味道好!”
  “那是山河!不是你的早饭!”
  “哼!”
  每当此时,卫希夷便能得到小师兄摸狗头的优厚待遇。这一次,也不例外。只要能让老师不那么痛快,小师兄就会很痛快地摸摸卫希夷的脑袋。数次之后,风昊忍无可忍,在大弟子的门前语重心长地道:“希夷啊,你还在长个儿的时候,总被摸头,摸得不长个了,变成个矮矬子,为师可是会伤心的啊!”
  “哈哈哈哈!”先是卫希夷,接着是风巽,姞肥也加入了起来,不多时,笑声便响彻了天地之间。
  笑声之中,一队人马远远奔出。听到马蹄声,笑的人也不在乎,依旧笑闹,卫希夷还撺掇着风昊与风巽再“切磋”了一回。人马到得面前,一场切磋也刚刚收场。
  当先一人,面容清癯,着青衣,戴高冠,颔下三缕长须,约摸三十来岁的年纪。见到风昊,滚鞍下马,口称老师。
  这位,便是那位在师门里也显得很奇怪的大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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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兄姓任,家中居长,又是风昊首徒,因而以次序为名,外面提起他来都称之为伯任,非关身份地位,只是排行而已。
  卫希夷听过关于大师兄的传说,那个“总不能让人觉得我名不符实,所以我就不出现了”,让卫希夷深觉怪异。这样傻的想法,居然还没有被逐出师门,也是奇葩呀!
  伯任见到风昊,心中十分激动,叫了一声:“老师。”
  风昊的脸上居然现出了怀念与纠结的神情来,卫希夷悄悄挪了过去,戳一戳姞肥。姞肥会意,低下头来,小声说:“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呀。”
  “嗯嗯。”
  “那个,当年,你知道的吧,传说大师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