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慈宁宫,每到这个时候通常也是最热闹的。
  各宫的妃嫔,下面的孙子孙女乃至重孙们,还有京中一些王公勋贵大臣们家的女眷,都少不了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不过一般下午太后是不见人的,成安帝这几日也忙,大宴小宴都得露露脸,想着有两日没来给太后请安了,便过来了一趟。
  来的时候,太后午睡刚起没多久。
  太后近七十年的年纪,早年的一头乌……发早已变成了华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髻,也没戴凤冠,就穿了身家常的衣裳。只看她面相,慈眉善目,是个和蔼的老人,大抵是爱笑,眼角有着细细密密的纹路。
  “这几日皇帝也忙,好不容易封了玺,却根本没闲下。玲珑快去把给皇帝熬的汤端过来,你这两日没来,我倒想让人给你送去,又怕送去的不是时候,正好你来了,喝一碗补补元气。”太后吩咐完宫女,又对成安帝说。
  成安帝坐在她下首处,身上还穿着吉服,显然是刚忙完过来的。
  “有劳母后挂念了,这几日也确实事挺多,想着母后这儿也热闹,就专门挑了下午来。”
  母子俩正说着话,玲珑端着汤进来了。
  显然成安帝也不是第一回 喝了,接过来端着就喝了起来。
  太后有些感叹:“你也得顾念自己的龙体,我这里你就不要挂心了,我上了年纪,有精神就多应付会儿,没精神就少应付就是。”
  “儿子省得,母后也要多顾着自己的身体。”
  太后点点头:“说起这事,我倒不免想起那次在御花园,多亏太子妃在我后面挡了一把,不然你母后这把年纪,恐怕就在凤床上起不来了,最后反倒她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的腿。人上了年纪,不免心就软,太子妃是个孝顺的,她愿意服侍在我身边,我也不好逐了她。”
  看似闲话家常,太后却是在向成安帝解释过年这几日为何把太子妃带在身边的原因。
  所谓投桃报李,哪怕是做主子的,面上也不能做得太绝情绝义,不然下面的人怎么想,太子妃为了太后摔断了腿,等好不容易养好伤,太后却对其冷淡,若真是这样,恐怕背后少不了有人非议。
  成安帝也明白这个意思,倒是未多置一词。
  “母后若是真喜欢,多带在身旁也没什么。”
  之后母子俩又说了会儿话,成安帝说还有事,就告退了。等他走了以后,玲珑不免露出忧心之态道:“娘娘,这事陛下不会怪罪吧。”
  “怪罪?”太后笑了笑,拍了拍腿道:“他能怪罪我什么?怎么说我也是他嫡母,若不是本宫儿子没了,若不是本宫将他记在名下,他也坐不上这个位置。人要知恩图报,不然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他待本宫至孝,本宫自然要与他母慈子孝,不过皇帝这人心眼有点小,本宫已经与他解释过了,能不能听进去那就是他自己的事。”
  说白了,再怎么样她也是皇太后,她是不想和皇帝闹矛盾,所以多顺着他的意思。可若是不想顺着意,皇帝也不能将她如何,尤其还是这样一件小事。
  太后觉得若是皇帝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这皇帝也就白当了。
  其实以太后的眼光,她是看不中成安帝的,可当时迫于无奈,只能矮子里头拔将军。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对这个儿子也算有些了解,贤能算不上,不过占个老实不惹事,偏偏皇帝当久了,又养得有些自以为是,还狂妄自大。
  就像当下,颇有贤名的中宫太子不看重,偏偏看重几个小妇养的儿子,让太后来看,这不是聪明人所为,就是乱国之兆。只是她到底上了年纪,儿子又不是亲生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的,表面上也就罢,私下里言谈之间不免有些轻视。
  玲珑听出太后话里的潜意词,只是这事就不是她能插上嘴的,只能默默不言。
  “对了,听说那个叫什么苏良娣的,就是生了龙凤胎的那个,最近往坤宁宫去的勤?”太后突然问道。
  慈宁宫自然也有慈宁宫的消息渠道,所以对坤宁宫的一些事也是知道的。玲珑点头道:“回娘娘的话,此人姓苏,刚册封了良娣没多久,她最近经常带着两位小皇孙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太后点点头:“怪不得我说太子妃最近来我这儿来得……勤,明明腿伤都还未全部康复。今天早上我见她站久了,转身下去时背后的衣裳都被汗打湿了,也是个可怜见的。”
  太后的语气含糊不清,玲珑自然不好接话,主仆二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寒冬的暖阳透过槅窗洒射进来,为殿中增添了几分暖意。
  第78章
  按理说, 以盘儿的位份, 是到不了太后面前的。
  也就是初一那日, 跟在傅皇后后面来慈宁宫对太后进行朝拜,不过当时人很多,盘儿夹在人群里, 站位又偏靠后, 所以只是远远的瞧了太后一眼, 只知道她是个挺慈眉善目的老人。
  也不知是谁提起了太子家的龙凤胎, 太后竟宣盘儿带着龙凤胎去觐见。
  去之前盘儿还是有些紧张的, 众所周知太后对太子妃颇为另眼相看, 会不会因此对她看不顺眼?她当然知道太后不会当众为难她, 但宫里为难人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多的是让你有苦说不出。
  不过紧张也得去, 这不是她所能抗衡的。
  对于慈宁宫这地, 盘儿还是较为熟悉的, 毕竟她做太后的时候, 也在这里住了快一年的时间, 一砖一瓦乃至房梁上的藻井, 都让她熟悉。本来盘儿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着这难题是不是太子妃故意给她出的, 谁知进了殿里,不光太子妃在, 高贵妃和周贤妃也在。
  几乎是她走进去的一瞬间, 殿中的目光就聚集在她的身上。
  “这就是苏良娣?长得真是好。太后娘娘您看, 是不是个花朵儿似的人物?”高贵妃笑着对太后道。
  “瞧这个人,倒羡慕起人家年轻的小姑娘了。”太后满脸都是笑,对周贤妃说。
  周贤妃掩着嘴笑:“高姐姐素来喜欢羡慕那些年轻的妃嫔,妹妹经常与她说,年轻有年轻的鲜嫩,这是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比不了的,但也有那些年纪妃子比不了的风韵,诸如高姐姐,谁不说高姐姐风华绝代,气质过人。”
  “你真是个刁钻的,瞧你那张小口厉害的哦,亏得陛下还与我说贤妃温婉贤淑,端方秀丽,要是让陛下看到你刁钻的这一面,看他以后还这么说不说了。”
  两位高等嫔妃一番你来我往,太后夹在中间只是端着笑,倒是不发表任何意见。见这边差不多已经消停了,太后才笑着道:“行了你们,真是没个正形儿,可别吓着了苏良娣,说好是看看龙凤胎的,你们倒是打起来了。”
  明显太后的口气不是斥责,高贵妃和周贤妃随便撒个娇卖个乖也就过去了。盘儿看得出二人很受太后的喜爱,这些具体说不上来,只从她们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就能看出。
  可能因为是小辈,太子妃在这里是没有座的,只是太子妃是站在上首,而她是站在下首。
  看来今天这场事不是太子妃弄出来的,只希望接下来太子妃聪明点不要给她出难题,让她把上面这三位应付过去再说。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盘儿恭恭敬敬行了礼,直到太后叫了起,又说把孩子抱过来看看,才侧身看向身后的两个奶娘。
  眼中的意思奶娘们都清楚,来之前盘儿就交代过了。
  两个奶娘小心翼翼把孩子抱上去,自然是先给太后看。
  “这两个孩子倒是养得壮实,只是这当姐姐比弟弟还要壮一些。”太后边端详着边道。
  盘儿道:“回太后的话,此乃胎里带出来的,太医说多养些日子,渐渐差距就能拉小了。”
  “还真是挺壮的,瞧这小脸蛋胖的,肉乎乎的。”高贵妃和周贤妃都站了起来,来到太后身边看孩子。
  不光看,还下手去摸,只是高贵妃的手还没伸过去,就被太后阻止了。
  “真是不仔细,像个孩子似的,还不快把护甲给去了。”太后笑着嗔道。
  这般口气,倒是没让高贵妃显得尴尬,她自己一笑后,也连忙说自己是疏忽了,忙让贴身宫女帮自己去了护甲,才去抚了抚钺儿的小脸蛋。
  此时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太后收回手往后靠了靠,高贵妃和周贤妃很识趣地回到座位上,……两个奶娘抱着孩子退到一旁,盘儿也松了口气。
  太后看着盘儿道:“东宫子嗣单薄,你能生下龙凤双胎也算是有功。如今你的位份既然已经晋了,哀家就不大赏你了,玲珑——”
  随着太后的话音,玲珑身后走出一个宫女,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来到盘儿身边。
  “望你日后恪守本分,好好的侍候太子和太子妃,多为东宫绵延子嗣,到时候哀家还赏你。”
  “谢太后娘娘赏赐,妾身定谨遵太后教诲。”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盘儿退下了。
  等走出慈宁宫,盘儿觉得浑身都轻松了很多。
  太后终究是个睿智的老人,那种因偏袒一个,而去打压另一个的事,根本不会在她这里发生,须知她虽是一个小小的良娣,却也是太子良娣。
  无缘无故太后刁难太子良娣,这种事若让外人知晓会怎么想,都以为太后对东宫有所不满,对日后的大位继承人有所不满。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太后混迹后宫几十载,又怎么会不明白。
  盘儿猜今日之事大抵是高贵妃或者周贤妃,见太子妃侍候在太后身边,临机一动故意弄出的绊子,不管是太子妃基于心中不忿干出什么事,抑或是太后为了全太子妃颜面,故意给她使点什么难看。
  简而言之,只要今日弄出点事儿,恐怕明日东宫妻妾不和,太子妃并没有表面的贤德大度,以及太后对东宫有所不满,就要到处传得沸沸扬扬了。
  哪怕是盘儿临出门前,也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个局面,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无不暗藏杀机。
  幸亏平稳度过了。
  太后虽让她恪守本分,却也让她多为东宫绵延子嗣,算是两厢相抵了。
  而另一头,高贵妃和周贤妃又坐了一会儿,就出言告退了。
  太子妃端详了下太后的脸色,正打算也出言告退,谁知太后却在此时说话了。
  “是不是有些失望今日哀家为何没帮你压一压那苏良娣?”
  太子妃脸色一僵,当即低着头跪了下来。
  太后制止道:“行了,你腿还没全好,以为能瞒过哀家?玲珑去把她扶起来,挪个座儿。”
  玲珑走过去把太子妃搀了起来,又将她搀到椅子上坐下。
  经过这一番,太子妃额上早已布满了汗珠,是被惊的,也是疼的。玲珑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太子妃对玲珑笑了笑,接过帕子将额头上的汗随意擦了下。
  “皇祖母,妾身……”
  太后抬抬手:“你想说什么,哀家都知道。你既然知晓高周二人提议想看龙凤胎,本就没打什么好主意,知道隐忍怕被二人借机利用,那就应该明白哀家为何会这么做。当人正妻,尤其是当太子妃,是天下间最不好做的差事,上有皇后太后,下有无数妾室侍妾,外面尚还有无数人虎视眈眈等着抓你的错处。轻不得,重不得,错不得,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当年哀家也曾做过太子妃,知道里面的苦处。”
  说到最后,太后面色和缓,对太子妃笑了笑。
  太子妃的眼泪顿时出来了,却又赶忙低头用帕子擦了擦。
  “须知太子妃,太子在前,妃在后。你首先是太子妃,才是一个正妻,最后才是你自己,所以你要舍小我就大我,只有东宫安,太子安,太子妃才能安,若是弄错了顺序,就是万般皆不是,万般落下层了。”
  “皇祖母……”太子妃愣愣道,这些道理她隐隐约约似乎明白,却从没有人跟她剖析得如此透彻过。
  “在宫里,女子可以是弱势,也可以是完全的强势,皆看你如何借势。你舍了你婆婆,就了哀家,看似落了下层,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傅皇后乃中宫一系固有的资源,她于她身上下功夫,并不能有显而易见的成效……,相反若是哀家,则能为东宫带来不少助益。”
  这话让太子妃克制不住地红了脸,她当初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想的其实很简单,如果要牢固自己的地位,必然要让自己有用,陈家只能保她不被废,可若是想再更进一步却很难,所以她需要一个有力的靠山,甚至同时还对东宫有用,这样才能永保地位,没想到却被太后看出来了。
  “你看你既然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也就明白你与那苏良娣不管私下有再多矛盾,可在外面的时候,你们却有个共同点,你们都代表着东宫。哀家的这番话看似有些绕,但若你能真正听进去听明白,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对你有大益处。”
  顿了顿,太后又道:“哀家今天也累了一天,这会儿有些乏,你刚才站那么久又跪了那么一下,回去好生看看你的腿,别硬撑着。宫里的女人什么都不多,就是时间多,所以有些事不要着急,日子还长着呢,哀家也不急着就等你尽这么一会儿的孝心。”
  太子妃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后退下了,今日太后说的这些话足够她琢磨很长时间。
  等太子妃走了后,玲珑虽没有说话,但没有说话就已经足以说明什么了。
  太后失笑了下:“是不是挺诧异哀家为何要点拨她?”
  玲珑想了想,点点头。
  “不过是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吧,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未必日后能当上皇后,能当上皇后,未必就说明你就赢了,因为你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当上太后。女人这一生太苦了,在家里和姐妹斗,出嫁了和妾室通房斗和妯娌叔伯们斗,等好不容易当家做主了,还得为儿女孙子继续斗。你看哀家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如今没了儿子也没了孙子,倒是轻省了许多,难得看见一个年轻时跟我这么像的人,不免就忍不住多说两句。”
  玲珑的岁数也不小了,别看太后叫她玲珑,实则她走出去所有人都要叫她一声嬷嬷。她也算是陪着太后一路走过来,自然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一听太后说儿子没了也没了孙子这口气,玲珑的眼眶就湿了。
  “你说当初我若是能碰到一个点拨我的人,是不是就能少走很多弯路,是不是我的睿儿……罢,还是少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哀家虽然老了,也管不动什么事了,到底还是一国的太后,有些态度该摆出来,还是要摆出来,不为个人喜恶,就当是为了黎民百姓。”
  玲珑当下跪下道:“太后大智,乃我大周朝黎民之福。”
  太后被逗笑了,“行了,你还跟我弄这些虚套。”
  玲珑也有点窘,擦擦眼泪站了起来:“奴婢说得也不是虚言,若不是为了百姓,您何必掺和这么一档子事。”
  “就当是为以前做过的事赎罪吧。说起这事,你陪我去给佛祖烧柱香,也有几日把这事都给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