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周礼,“婚”本为“昏”。
  日暮西斜,信宫里那座已经沉寂许久的檀台从底至顶,灯火依次亮起,在夜幕的衬托下,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灯火辉灿的宝塔,更显巍峨。
  城里的人们仰头望着,争相传送着一个消息:君侯大婚,就在今夜。
  韶阳堂的廊道上,也升起了一盏一盏的红色灯笼,大堂内灯火辉煌如昼,中间那张黑漆金髹的阔大几案上,整齐摆放着婚礼所用的黍、稷、牢(荤菜)、菹、醢、湆,前来观礼的宾客也衣冠整齐,按照序位跽坐在铺设于几案后的矮榻上。他们一边和身旁的人低声交谈,一边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这些人里,大多是跟随魏劭到此的部曲家臣,也有信都的当地官吏。他们也是白天时才刚刚知道这个婚礼的。虽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先前就知道魏劭要和兖州乔女联姻,但婚礼来的这么快,还是令人惊诧,毕竟,昨晚这个时候,魏劭才刚刚从博陵的那场战事中脱身回来。
  关于兖州乔家与魏家的旧事,在座的诸人大多都是听闻过的。正也是如此,魏劭和乔女十年后的联姻,才更令人浮想联翩,对那个乔女,未免更是怀了些好奇,都在等待着她片刻之后的露面。
  吉时到了,小乔入了礼堂。
  当她双手上下平持在腹,轻舒广袖,出现在宾客面前时,原本还响着轻微嗡嗡声的礼堂,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许多双目光射了过来,齐齐地落到她的身上,有审视、有惊艳,也有不能为人所知的心怀叵测。
  小乔并没感觉到紧张。她微微垂着眼皮,目光安静地落在自己脚前的那一方地面上,随着耳畔礼官抑扬顿挫的赞礼之声,在四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被两个伴人引着,不疾不徐地前行,最后走到堂中那张几案的前面,距离还有几尺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的对面,立着一个人。
  她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对方的两道目光——不同于侧旁那些她能够完全忽略的目光,这个人的目光直视着她,毫无避讳,带着一种她难以描述的压迫的力量。
  她重重衣裳下的皮肤仿佛也感应到了这种压迫,周身的毛细孔慢慢舒张,汗毛也似乎一根根地悄悄竖立了起来。
  她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视线。
  ……
  相对于他的地位和名望,魏劭还相当的年轻;但相比于自己,确确实实,他是个完全成年的男子了,肩膀宽阔,腰背挺拔,两人这样相对而立,她被他衬的愈发娇小,以致于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直视而来的目光。
  就如春娘描述的那样,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身着龙山九章诸侯冕服,玄衣纁裳,黑中扬红,沉稳之外,逼面而来的威严。在礼官的赞礼声中,他就这么目光笔直地望着和他不过一臂之距的小乔,双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暗的如同黑夜最深处的那片黑夜。
  小乔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再次垂下了眼睛。
  礼官唱赞完毕,有人捧上一条红巾,一头放到小乔手中,一头放到魏劭手中,二人同牵红巾,走到那张几案之前,红巾被取走,二人相对跽坐在桌案两侧,在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
  冗长而繁缛的一长串前礼过后,便是最后表示二人结为夫妇的结发礼。
  伴人从二人发脚各轻剪一缕头发,同结在一起。这时候,周围的人喜笑颜开,恭贺声不绝于耳。对面那个男人腰身挺的笔直,身形纹丝不动,但小乔却看到他线条很是好看的一侧唇角不可察觉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倘若她没看错,这分明就是一丝流露着不耐,以及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微笑。
  第9章 杀气
  昨日博陵凯旋,大败前来进犯的北方另一大军阀并州陈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营房里杀羊宰猪,破例上酒,既为犒赏,也是君侯赐下的喜酒。
  魏劭从十七岁亲自治军开始,每逢行营,必与将士同锅而食,同帐而寝,若拔城夺地,则身先士卒,每战必先,但治军也极其严明,令行禁止,士兵对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开一饮的机会,今夜喜上加喜,城外连营里篝火熊熊,到处可闻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片欢呼,士兵纷纷涌过去察看,见魏劭竟然出城到了军营,亲向奋勇作战夺回了博陵的将士敬酒为谢。
  君侯新婚之夜,竟还不忘出城犒慰将士。整个连营顿时沸腾了起来,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争先向他敬酒恭贺新婚,魏劭笑容满面,也是豪气干云,竟来者不拒,还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误了洞房,连连替他推挡,魏劭最后才得以脱身返城,只是这时,夜也已经深了。
  ……
  仪式完毕,新妇先被引送到了设在魏劭平日寝居射阳的新房里。小乔被服侍除去衣妆后,请春娘和侍女们先下去。侍女鱼贯而出,最后剩下春娘还站那里,迟迟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乔家家兵,她二十岁产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于一场作战,公婆便不容于她,要将她改嫁换钱,后打听到使君府里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个合适的乳母,想着若能被挑中,得的钱财必定比鬻卖儿媳要多,便寻门路找了进去。春娘貌正体健,小乔母亲打听了下,她平日安分诚厚,没了丈夫,公婆便要将她卖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为乔家作战而死的,便也不顾忌讳,请神婆为她净身后让她做了小乔的乳母。春娘感恩图报,用心抚育小乔,一晃至今。如今小乔远嫁,她自然不舍,陪着跟了过来。
  此刻洞房花烛,本是良辰美景,却总似乎少了那么一份的圆满。春娘想到方才窥到的魏劭,身长体壮,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惯是刀头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却体娇质怯,大腿恐怕还没他伸出来的胳膊粗,加上又刚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凶暴,若粗鲁对待,恐怕会让她吃苦,心里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虽是婢,也如半母。小乔见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一脸的担忧,反而上去劝慰。
  春娘极力露出欢喜神色,附到小乔耳畔,再三叮嘱,说等魏侯入房与她行周公之礼时,勿忘以娇弱之态侍之,激他怜爱,男子大凡生出怜爱,对待自然也会温柔。
  “万万不可逞强。切记,切记!”
  小乔听她这么再三地叮嘱自己,这才明白她刚才迟迟不愿离开的原因。虽然两世为人,大约这方面的经验不够,听完面皮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红,胡乱点头应了下来。
  春娘这才松开她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新房。
  ……
  房里最后只剩小乔一人,等着新郎魏劭的到来。
  这是一间方正而阔大的寝室,入口摆设了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绘云龙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屏风侧旁安放大床,床上铺设了崭新的纁红寝具,被枕整齐,一侧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既为装饰,也是新房驱邪。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铺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箱笥各自靠墙而置,灯台之上,一对小儿手臂那样粗的红烛燃着,此外房中便没了多余饰物。
  小乔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间,对着红烛发起了呆。
  大约受了春娘刚才那一番叮嘱的影响,呆着呆着,原本没什么大感觉的小乔渐渐也有些紧张了起来。
  前世的小乔,在多年之后曾与堂姐大乔暗地会过最后的一面,那时魏劭已快称帝,身边有一个女人,据说很是宠爱,而大乔名义上虽是他的夫人,他却对她不闻不问,早任其自生自灭了。
  也是那一次的会面,小乔才知道,原来从大乔嫁给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大乔虽不及小乔天香国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对一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美丽女人碰也不碰一下,可见他对乔家的憎恨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既憎恨到这样的地步,却又同意联姻娶了乔女,心机之深,隐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着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小乔觉得今晚,这个魏劭应该也不会碰自己的。但只要没发生,什么事都有个不确定。
  万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圆房,看他那体型和体重,坐下来重些,说不定就能把自己压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这个可能性极大,来个兽性大发的话,自己现在这个在时人眼里已适婚,但实际还要再过两天才能勉强凑够十五虚岁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像春娘叮嘱的那样,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在他身下来个什么以柔克刚。小乔前世曾嫁过刘琰,但作为她自己,虽称不上一无所知,但毕竟,在这方面还没来得及积累些什么实战经验,就到了这里变成了如今的小乔。
  小乔越想越没底,最后定了定神,继续坐到大床对面地上的那张矮榻上发呆。
  ……
  刚来这里时,她很不习惯时人坐姿。现在高腿椅凳还只出现在北方胡人的部落里,高腿而坐也被视为粗野无礼的举动。她只要坐下去,在人前就只能保持两种姿态。要么臀部落在脚踵上跪坐,算较为轻松的日常坐姿,或者,将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称长跪,又叫跽坐,是准备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对他人尊敬的一种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