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翟欲晓刚刚跑下楼拎了自己的书包上来。
  “我在你家做题,你去睡你的。”翟欲晓说,“半个小时后我叫你起来吃药。”
  林普走到门口,听到翟欲晓叫了自己的名字。
  “赶紧病好,病好了姐姐奖励你礼物。”翟欲晓握着笔笑着。
  林普也跟着笑了,微微点头。
  卷子上的题突然变得有些难了,翟欲晓默读两遍题干,都没弄懂什么意思。她索性收起卷子去看小说,然而小说也看不下去,男女主的感情戏再有张力,在她此刻看来都寡淡无味。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烧呢?夜里睡觉踢被?她琢磨着。
  听说很多病的最早征兆都是高烧,他……应该只是普普通通的高烧吧?她不由吓唬自己。
  翟欲晓在客厅沙发上捱了半个小时,端着温水和退烧药、消炎药进去林普的卧室。卧室里黑漆漆的,翟欲晓精准地绕过右翼即将拼好的航舰乐高和正中间三个大蒲团,径直来到床前。她俯身旋开暖黄的床头灯,床头灯渐渐明亮,林普软呼呼的睡脸也渐渐露出来。
  翟欲晓略有些棘手地盯着林普的睡脸,居然有些下不去手掐他。她明明以前老掐他的。片刻,她掩饰地轻咳了咳,伸手轻轻搓着林普的耳朵,低声唤他:“喂,起来,吃药了。”
  林普费力地撑开眼皮,眼前漂浮着杂乱无章的虚影,整个世界仿佛是倾斜着的。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翟欲晓的搓揉却越来越清晰。他回神想将翟欲晓作乱的手挥开,怕她察觉他耳朵滚烫的温度,但转念想到自己正高烧着,便没有顾忌了。
  “是不是下雨了?”林普烧的几乎出不了声儿了。
  “嗯,小雨。”翟欲晓说。
  林普就着翟欲晓的手吃了药,重新躺回去,他朦朦胧胧正要睡着,听到她窸窸窣窣拉开了他的衣柜,片刻,身上一轻再一沉,她把他的薄被换成了过冬的厚被。
  林普半夜醒了,踢开棉被,嗓音绵软地嘀咕:“热……”
  有人把棉被重新盖回他身上,安抚地轻拍了拍他的背,说:“不热,不要踢被,听话。”
  秋雨由小及大,再由大及小,如此不断循环,但总也停不下来。林普早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睁开眼睛,触目便是一碗小米粥,配着一小碟翟欲晓姥姥腌制的酸辣豇豆。他不由胃口大开,结果胳膊一展,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掀开被子一看,是温度计,读数降到了37.5°。
  翟欲晓摇头尾巴晃地进来,点着他说:“给你立条规矩,十八周岁之前不许夜不归宿。你睡觉太不警觉了,我半夜上来掀被给你量了两回体温你都没睁眼。而且你说梦话你知道吗?”
  林普眼睛盯着小米粥,假装突然失聪。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会说梦话,有时候一开口自己就醒了,有时候非但不醒,还能简短跟人对话。
  翟欲晓太欠了,她不顾林普的红脸,给他重现了两人半夜里的简短对话。
  林普:“墙上有只天鹅,白色的……”
  翟欲晓:“什么?”
  林普:“给我涂成黑色……”
  翟欲晓:“你说梦话呢?”
  林普:“给我涂成黑色……”
  翟欲晓:“哈哈哈哈哈哈,睡吧睡吧,你睡醒就有黑天鹅了。”
  林普在翟欲晓绘声绘色的描述里,火速喝完小米粥,推着她出门。
  翟欲晓在接下来的小一个月里似乎就指着这个笑话活了。她不肯好好叫林普的名字,憋着坏叫他 “黑天鹅”。花卷听得一头雾水,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跟林普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翟欲晓总算还保留了几分做人的基本操守,没有告诉他“黑天鹅”的由来。
  翟欲晓也履行了承诺,在林普病好以后,重金赠送他一个智能电动剃须刀。
  花卷的妈妈前不久趁着商场打折给花卷买了一个剃须刀。花卷虽然一时用不着,但是收到妈妈递过来剃须刀也是感慨万千,一会儿回顾昨日,一会儿展望未来,戏可多了。翟欲晓和林普在他家玩儿刚好撞到这一幕,翟欲晓便一直记挂着也要送林普一个,虽然林普比花卷小三岁,比他还用不着。
  在翟欲晓的概念里,人生第一把剃须刀是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一般应该由父母赠送,但是林普的父母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人生,大概以后只会给钱让林普自己买。呔。
  ——倒是也可以再缓几年送,但她担心林普早恋,他们虽然常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但毕竟不是一家人,万一林普的女友也跟花嫂一样小心眼儿。
  第 22 章 严谨点,是早生了三年(捉虫)
  高三上半学期开始实行半月考,卷子就如国民时期贬值的货币,人手一捆,踩上去高度足以吊梁。在大家跟各科卷子磕得面色青灰时,翟欲晓收到一封滚烫的情书。她背着众人一遍一遍重读情书里情真意切的字句,大脑皮层的褶皱瞬间叫肾上腺激素填平了。
  给她写情书的是本班的语文课代表王迩,就是以前她提到过的老来借阅她卷子的男生不借第一名夏侯煜的,只借她卷子的那个。
  王迩在情书里说,他是在高一元旦晚会上注意到她的,她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首小情歌,虽然这首歌难度不大,但她唱的是在原唱之外最好听的版本。当然,也许是因为他有感情滤镜。反正自此之后,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她,早上一进教室就要看看她座位上有没有人,上体育课也偷偷数着男女两列的人数尽可能跟她并排跑。他眼里的她诚实、热忱、乐观、开朗、大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值得深交的朋友。
  总之,王迩的情书显得非常高级,他通篇没有说喜欢或者爱,最后结尾也只轻描淡写地点了句“朋友”,但他炽热的感情却扑面而来,一举沸腾了翟欲晓的大脑。
  翟欲晓性格好,长相也不差,当然不是第一回收人情书,但却是第一回没告诉任何人直接给人回复了。以至于当花卷和林普察觉出异样的时候,翟欲晓已经给王迩当了一个星期的女朋友。
  清晨八千胡同口的早餐铺里,一份胡辣汤、一份小米粥、一份黑米粥并排放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人各自盯着自己的那碗默不作声。
  “你喜欢他吗?”花卷的问题直捣核心。
  翟欲晓给了他一个白眼,答案不言而喻。
  翟欲晓当然早就察觉到王迩的好感了,青春期的男女对这种事情总是格外敏感的,不存在偶像剧里那种“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的迟钝,所以她也不由分出注意力给了王迩。当然,她也分出注意力给了平安夜赠她苹果的男生。
  王迩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个儿矮了些。翟欲晓早就客观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一起学习就行了,牵个手接个吻也行,不能再深了,不然你妈肯定得给你腿打折。”花卷忧心忡忡地说。
  林普仿佛被雷劈了似地一动不动望着翟欲晓。“什么都不能做,”他慢半拍地回应,表情十分认真,“不然我就告诉你妈。”
  翟欲晓给了林普一肘,花卷捧腹笑出了鹅叫。
  初恋初期总是十分美好的,翟欲晓的也如此。王迩给她买花里胡哨的早餐、默默记下她不吃芹菜、领她去老教学楼角落里看燕子窝、给她讲题虽然他的数学还不如她、替她去开水房打水。翟欲晓在王迩的悉心照顾下,第一回察觉自己是个女生这个事实,并借此敲打她的两位竹马“跟人学着点儿”。
  王迩能写一手似是而非的好文章,两人交往五十天纪念日,他在月考卷子上写了一篇满分作文触不可及的她,用跟情书一样高级的语言给大家刻画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翟欲晓。
  满分的原因是阅卷老师以为王迩写的是家人。
  触不可及的她因为周围好事同学的宣传,一下子将翟欲晓推到全年级人跟前,很是出了把风头。不过不幸的是,这把风头火速招来了班主任。
  班主任当即就把翟欲晓和王迩叫来了办公室。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班主任问翟欲晓。
  “……知道。”翟欲晓低着头说。
  “哦。那你妈也知道吗?”班主任接着问。
  “……”
  班主任望着抿唇不语的王迩,意味深长地说:“同样的问题我就不重复问你了。”
  柴彤在对话发生时不知道,但她很快就知道了。并非林普告密,班主任也还没来得及请家长她答应两周以后的半月考先看看他们的表现。而是区区一座过街天桥属实遮挡不住什么秘密。
  柴彤没有去找王迩,只是在夜里端着牛奶来到翟欲晓房间,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翟欲晓避开柴彤情绪不明的脸,吨吨吨喝着牛奶,有种分不清电视剧情和现实的懵逼感。
  “我的成绩没有下降,语文还高了九分。”翟欲晓抓着杯子谨慎地说。
  “我没有问成绩,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人。”柴彤倚着翟欲晓的书桌耐着性子道。
  柴彤被班里的刺儿头折磨得没什么脾气了,一年也急不了几回眼,偶尔嗑着瓜子跟翟欲晓讨论起电视剧情,两人甚至还能有点忘年朋友的意思。
  翟欲晓仰头觑着柴彤的面色,见她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逐渐放下戒心。她抑制不住旺盛的表达欲,徐徐道来:“他虽然人不太帅,但是脾气很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老教学楼角落里一个燕子窝都恨不得让他说出花儿来。他的阅读量能排全年级前十,据说初中就熟读中国史和世界史,他写作文的时候特别能旁征博引,很多论据故事老师都得回头去阅览室翻资料查证……”
  柴彤一直紧盯着翟欲晓的眼睛,翟欲晓的眼睛里只有崇拜和向往一个作文常年在四十分徘徊的人对班里“文学巨匠”的崇拜和向往。她听到这里竖起手掌做了个“行了”的手势。
  翟欲晓略有不甘地咽下剩下的花式夸奖,她还没有来得及罗列王迩这些年获得的那些奖项,市级的、省级的、国家级的,全部奖金数额相加能抵她十年零花钱。
  “你们俩在一起都做什么?”柴彤问。
  翟欲晓没什么好遮掩的,说:“就是一起做卷子互相讲题,其他什么都没有。你要不信去问林普,林普天天跟我一起上下学,我做值日大扫除他都不肯自己先走。”
  柴彤接过翟欲晓手里的空杯,表情十分复杂。翟欲晓小学没毕业就开始追星了,海报一茬一茬地往墙上糊,花痴且滥情。结果居然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卷子做完就睡吧,不要熬夜。”柴彤在门口说。她顿了顿,轻飘飘点了句,“不要做出格的事儿。”
  “……哦。”翟欲晓愣愣望着柴彤的背影,迟缓地回。
  叮铃铃最后一节上课铃响。地理老师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气压下进来。他用刀芒般的目光在教室里刮了一圈,突然转头刷刷刷开始画经纬线。画完线,再点几个坐标,教室里就静得落针可闻了。它是上周卷子上的一道题,也是考前一天恰巧讲过的一道题。但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没得满分。
  “距离高考只剩下七个月了,你们跟我开玩笑呢?!”地理老师愤怒地将粉笔往黑板上一砸,突然提高音量,“这道题扣分的,扣半分的也算,全都给我滚后黑板站着去!你们一生的基调都定在这七个月里,你们敢给我用这样的态度学习?!”
  一个、两个、三个……全班三分之一的人站起来,互相觑着,垂着脑袋向后走。
  “我用两个粉笔颜色给你们区别两个相似但不同的定义,给你们编了顺口溜以防你们记混!你们是金鱼吗七秒钟记忆?!我一腔热血真是喂了狗了!”
  “校长的口头禅是什么?他走哪儿说哪儿的那句?少年强则中国强!你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听得耳根子都要起茧子了?!中国就指望你们这样的货色吗?你们中有些人高二刚刚文理分班时交上来的梦想是做各个领域里的科学家,呵,我劝你们慎重,以免将我国的科研领域引向歧途。”
  所有人都像三孙子似地低着头,包括这道题作对了的那些。因为人人的卷子里都有不应该存在的错误,是只要再细心一些就能得分的。
  地理老师正高声训斥,班主任来了,班主任显然也知道这道题的事儿,她和稀泥训斥几句,就劝着老师叫同学们回座接着上课了。班主任离开前,用颇有深意的目光点了点翟欲晓。
  翟欲晓其实是三分之一里最冤的那个,因为考前的那节地理课她请假了。但她懂事地想,盛怒中的地理老师恐怕是不愿意听到她这个不和谐的声音的,所以她乖乖将自己归类到“你们这样的货色”里了。
  此刻班主任“恋爱使人退步”的眼风横扫过来,翟欲晓眼里满含热泪屈辱咽下哑巴亏的热泪。
  最后这节课师生双方都十分煎熬,所以下课铃声一响,彼此默契地各自收拾东西,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地理老师踩着雷霆万钧脚步离开以后,地理课代表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最近地理课上夹着尾巴做人,老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原谅我们了。”大家参差不齐地笑着。
  王戎正给翟欲晓扎发辫儿,眼皮一掀,望见楼道里正被夏侯煜堵着说话的林普。王戎不用猜就知道夏侯煜叫住林普没屁事儿,就是仗着自己是“煜煜姐”,轻浮地搭个讪。
  夏侯煜和王戎一路都是翟欲晓的同班同学,所以自动当了林普的“煜煜姐”和“绒绒姐”,真是令人悲喜交加。
  “我妈把我早生了两年,”王戎嘴里叼着皮筋,以指为梳顺着翟欲晓的黑发,她盯着前面小镜子里翟欲晓欲语还休的眼睛,情真意切地道,“我是真的深爱林普。”
  翟欲晓“啪嗒”合上小镜子,一语道破她的小心机:“你跟我一样是正月里的生日,人家是十一月的,严谨点,是早生了三年。”
  王戎手指灵巧地在翟欲晓黑发里掏来掏去,片刻,撇撇嘴,问:“林普素颜都能杀你全妆的洛溪,你真的就没有惦记过他?”
  “洛溪”是电视剧里的人物,一个帅气而命不好的男配。
  翟欲晓正直无比地答一句“当然没有”,余光看到林普越过夏侯煜走来,赶紧掐王戎一下,暗示她赶紧住嘴可别再叨叨了。
  翟欲晓当然知道林普长得好看,毕竟生平没听过第二个能被女生劫道索吻的,也没见过第二个七夕真的能收半书包情书的十四封,翟欲晓好事儿地给他数了。上个月两人一起出门去超市里买东西,林普在结单时收到一张质感感人的黑色名片,是“大疆”金牌经纪人给的。对,就是大神徐回所在的那个“大疆”。
  但是她跟林普在同一栋楼的昼夜里长大,她目睹过林普小哑巴的样子、摔倒哭唧唧的样子、跟她分享同一根糖葫芦的样子、深夜在楼顶独自堆雪人的样子,就对他的长相不怎么敏感了。不单她这样,花卷也这样。
  所以虽然“洛溪”的颜值在客观上不能跟林普比,但“洛溪”仍旧以“物以稀为贵”的优势上了她的海报墙,且屡屡被她捧心津津乐道着。
  “你们老师从来都不拖堂的吗?”翟欲晓不由问林普。
  林普总能在铃声落地五分钟内赶到。
  林普没有回答翟欲晓的问题没有从不拖堂的老师,但他总是可以早退。他站在教室门口的夕阳里,默不作声望着她渐渐成型的发辫儿,突然微末体察到时间的深刻。
  上小学时,她扎的是双马尾,扎得紧紧的,恨不得将眼角吊起来。她堵着他的路,不依不饶地逗他叫“姐姐”,十分烦人,但得逞时咧嘴一笑,又十分可爱。
  上初中时,她扎的是单马尾,扎得高高的,露出饱满的大脑门儿。她依旧堵着他的路,有时候千方百计跟他安利她的“野生”哥哥们,有时候絮絮叨叨跟他传班里同学的小闲话,有时候煞有介事跟他讨论一中“盛传”的鬼故事。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全部的世界。
  而此刻,她扎得是鱼骨辫儿,虽然由于王戎审美有些糙,使之过于毛茸茸了些,但显得她整个人清秀、温暖、动人。她笑眯眯地望过来,眼睛里是未曾变过的亲密。
  翟欲晓在王戎“别动”的警告声里抻着头发倾前去扯林普的胳膊,问他发什么呆咋不理人。林普倏地回神,他低头翻出书包里的烤红薯,默默给她放到桌子上。翟欲晓最爱吃烤红薯了,尤其学校门口的这家,他家的总是烤的焦黄。他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是下课前隔着一道铁门给她买的。
  “林普,红薯给我吃吧,你晓晓姐打扮得这么漂亮,等下跟王迩看电影时,要是一直放屁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王戎这样说着,最后端详翟欲晓一番,满意地伸手去取烤红薯。
  林普顿住,片刻,露出迷茫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半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