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你醒了?”
  身上的疼痛让她整个儿清醒了,郑菀看到了熟悉的帐幔、熟悉的摆设,以及……不大熟悉的崔望。
  “崔先生?”
  她迅速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必是两人从须臾之地出来后,崔望将她送回了府。
  郑菀眼里立时盈满了泪,滚一滚,落了下来:
  “崔先生,莫非你也死了?”
  崔望看着床上面色煞白的女子,无疑,她是美丽的,失去血色的面庞非但没有减弱她的貌美,反倒显得乌发更墨、瞳仁更亮,这般盈着泪看着人,极之动人。
  “没死。”他似笨拙地开口,“你、你,莫哭。”
  崔望这一开口,郑菀的泪反倒落得更厉害了,她哭时,也跟小猫似的,并不出声,只是咬着唇若一枝梨花春带雨,“当真?”
  “当真。”
  郑菀破涕为笑。
  “他守了你半日,耗费了许多万金难求的灵药,亲自用元力助你化,才将你救过来。”
  “你是说不害了我性命?”
  “我可是尽力避开了你心脉。若你不幸…那也只能自怨倒霉。再者,不做的逼真一些,如何能瞒过他?谁能想到,你会用性命博一颗活棋呢。”
  “那蛊呢?”
  “成了。”
  郑菀不说话,崔望亦不是多话之人,屋内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崔望咳了声:“夜已深了,我也该告辞,明日再来为你治。”
  郑菀却一把拽住了他袖子,似意识到什么,又快快放开,只是问:
  “崔先生,你明日……可还会再来?”
  “会。”
  “还有,我阿耶、阿娘怎没来……”
  崔望这才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便在门外。”
  “他们可……可还好?”
  崔望抬手一拂,便将门打开了,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他回头看了眼,才走出门外:
  “你自己看罢。”
  中庭站着的郑斋、王氏、太子、容怡不约而同地看过来,却见方才还紧闭不出的大门打了开来,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年轻郎君执剑而出,血袍披身,有月色侵染,却化不开其身上浓重的冰与雪,一张脸如雪玉雕就,明明眉目还算舒展,却让人望而生畏。
  “醒了。”
  崔望话是对着郑斋说的,可剩余的几人一听,一窝蜂地都涌了去。
  太子被截了下来,他看着胸前横着的一把剑,剑泓照水,明明无一丝血渍,却让人遍体生寒:
  “作、作甚?”
  “你不能进。”
  崔望淡淡道。
  太子喉咙咕哝了一声,纵使心底热切,到底不敢与他强来,委委屈屈道:
  “可、可国师大人方才也进了。”
  还一呆呆了这许久。
  “我不一样。”
  “如、如何不一样?”太子鼓起勇气,“莫非国、国师大人欲娶郑小娘子为妻?”
  屋外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并不影响屋内其乐融融的气氛。
  王氏好一通“心肝肉”地叫,郑斋更是心如刀割,纵使知道此一去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闺女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到底让人煎熬。
  “阿耶,阿娘,我没事。”
  容怡却开始活灵活现地说起,容沁在宫里大发雷霆地发脾气的场景:“容沁姐姐一听菀娘是叫国师大人送了来,竟当场将太后娘娘送的夜光杯都给砸了,现下正跪在雎安宫受罚呢!”
  第14章 明轩堂
  “便在刚才,你这小院外可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咱们大梁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像恭王、晋王,还有太子哥哥,都来了。”
  容怡说到兴奋处,整张脸都红了。
  郑菀不知竟还有这一茬:“哦?”
  “他们来作甚?”
  “还不是听说国师大人在这儿。我以前只知道国师大人受上头看中,万想不到是这般看中。连舅舅都亲自来了。”
  容怡口中的舅舅,自然是圣主。
  郑菀懒洋洋地听着。
  若她没做过那个梦,兴许还要觉得他们兴师动众、大惊小怪。
  现下倒觉得理所当然——便他们觉得大过于天的圣主,放这帮可飞天遁地的仙者看来,恐怕也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毕竟,朝生暮死嘛。
  容怡叨了一会,便有眼色地提出告辞:
  “菀娘你好生歇着,哦,对了,这是我娘从庙里给你求来的护身符。”
  郑菀接过:
  “替我谢谢安庆姨。”
  等容怡走了,一家人才有时间说些闲话。
  对王氏来说,叫一个无亲无故的年轻郎君呆在女儿房里,一呆还是大半日,不管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她也算看明白了,这国师大人大约便跟庙里的菩萨一样,是有大神通的,他们拗不过,只一径儿地看着女儿,替她心里苦。
  “菀娘,你以后……打算跟那人如何?”
  王氏气得连国师大人都不想叫。
  “自然是跟着他。”
  郑菀唇角弯弯,她想得明白,名分这等东西不强求,但求崔望能将她与阿耶阿娘带去上界——哦,还有一个润氺之精。
  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一小半了,怎么能停在这儿半途而废。
  “他、他可说要娶你?”
  王氏问的,正是门外太子问的,他问娶妻而不是纳妾,自然是藏了他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的。
  一个上界的仙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凡人为妻?
  菀娘的性子他了解,再骄傲不过,如何愿意委身旁人做妾——当初他听了皇父的意思退亲,而没退而求其次地要求纳她为孺人,便是笃定菀娘不肯受。
  “娶,或不娶,与你何干?”
  月凉如水,可太子只感觉喉头发凉,吞吐的剑芒近在咫尺,好似随时可以割断他的喉咙。
  他感觉到不可思议,继而是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焦躁、酸涩,以及巨大的恐惧。可自被父皇勒令退婚便受创的自尊,以及菀娘移情别恋的“羞辱”让他突生一股勇气——
  可这勇气在对上崔望那双冰冷的、仿佛这世间一切皆能斩于剑下的眼神里如冰雪一般消去了:他对他起了杀意。
  随之一起消逝的,还有崔望的身影。
  等太子回过神来,院中哪儿还有人,只余他一身淋漓大汗,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殿下,可要向郑小娘子告个别?”
  太子看着方才不知躲哪儿去的奴才,“不去了。”走前,又忍不住抬头往灯火通明之处看了眼:
  “罢罢罢,走罢。”
  郑菀听到镙黛通报国师大人与太子都走了的消息时,王氏已经被她劝回去了。
  郑斋这才有时间向她细细询问她失踪十日发生之事。
  “十日?”郑菀一惊,“我在那罅隙里,只呆了一日。”
  郑斋也是一呆,良久才叹:
  “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郑菀朝他皱了皱眉:“阿耶,要真这般,我出来时怕你都成朽骨一堆了。”
  “淘气。”
  郑斋替她掖了掖被角,“等你精神好些,剩下之事明日再提。”
  郑菀确实是累,纵然崔望给她喂了不少灵丹妙药,可到底身子受了重创,精神早便疲累不堪,此时眼皮耷拉着勉强招了招手:
  “阿耶也早些回去歇着。”
  郑斋锒铛下狱,刑狱司又岂是好呆的地方,来女儿房前还特意去盥洗了一番,直待洗去了一身病气,可形容确实憔悴了不少。
  “阿耶没事,阿耶便守在这儿,等你睡着了才走。”
  郑斋轻轻抚了抚郑菀的发顶,只字不提自己的境遇。
  沐浴在父亲慈和温暖的目光里,郑菀只觉如徜徉在春日的暖阳里,浑身暖融融的。幻境里那些苦心孤诣地算计、阴冷,以及箭枝穿过身体的疼痛,渐渐消散了。
  可她却感觉到了鼻酸,猛地将头冲到郑斋怀里抱住他粗粗的腰身,如小时候那般,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阿耶——”
  荒野埋骨,没有菀菀,也没有阿娘,他在梦中,便这般孤独地去了。郑菀每每想起,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以及由此而生的巨大恐惧。
  与之相比,其余所有的冷遇以及防备,都微不足道了。
  郑菀哭得一点儿不讲究一点儿不漂亮,却偏偏让观者也忍不住泛起鼻酸来。
  “我家菀菀受苦了。”郑斋眼眶濡湿,忍半天,也跟着害起了泪,“是阿耶没用,阿耶当初……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