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谈妥之后,长安向冯春作了别,离开长信宫时,已是晌午时分。
  她想想回甘露殿也没事可做,还不如去含章宫看她的小鲜肉钟羡。虽则午饭还没吃,但饿死事小,撩汉乃大呀!
  在明义殿配殿外潜伏了一段时间后,果见钟羡与两三位公子一同出来。几人在配殿门口作别,那几位公子自回了明义殿,而钟羡却朝着明义殿后面一片竹园走去。
  长安远远地缀在他后头,不敢靠得太近。原本只想随便一撩,撩得着最好撩不着拉倒,但现在既然撩他都变成公事了,自然得好好筹谋一番。倒不是她真的怕慕容泓送她去“扫茬”,她比较感兴趣的是,慕容泓会怎样重重赏她?权力地位目前慕容泓怕是给不了她,那么重重的是形容银子么?若是如此,下次她还得让四合库帮她买个大箱子回来。
  钟羡穿过竹园小径,小径尽头是个傍水的凉亭。他踏上凉亭,在临水的那一面亭栏上坐了下来,一条腿曲起踩在栏杆上,一条腿舒展地搭在下面,背靠亭柱侧过脸去看着河面。
  粼粼水光投映在他的俊脸上,遥遥看去,但见伊人身姿潇洒清俊,眉眼盈彩流光,如水之灵秀如竹之清雅。寂然之地不过就多了这一人,便显得景色蔚然起来。
  长安躲在不远处两株碗口粗的竹竿后,看着钟羡手捂胸口,暗道:骚年,你说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世不菲正当年少,做什么竟日眉头紧蹙郁郁寡欢呀?若姐有你这般身世,做梦都会笑醒的好吗?
  钟羡沉默地坐了片刻,素白修长的手指一翻,一片翠绿的竹叶赫然出现在他指间。他将竹叶递至唇边,婉转清脆的曲调便响了起来。
  长安睁大眼睛看着他,想:还会吹竹叶?真是多才多艺啊。啧,好羡慕那片竹叶,好想知道被那两片血色红润优雅贵气的唇瓣轻轻含住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不过长安胡思乱想了一刹便也打住了,原因无他,钟羡吹得这首曲子有些悲伤,还有些苍凉,让她那火热的想法实在是无以为继。
  听着这似压抑了太多离愁别绪的曲调,长安的心思又活泛开了:什么事,或者说什么人让他这般放不下?虽则她与钟羡算上今天也不过才第三次见面而已,但她总觉着如他这样的人,并非是那争强好胜爱慕虚荣的。那么当他面对慕容泓时那故意挑衅咄咄逼人的态度,又是为了什么?
  上次慕容泓遇刺之前在鞠场被钟羡摔了一跤,记得当时慕容珵美曾经说过,钟羡与慕容泓乃是自幼相交的交情。两个没有利益关系也没有追同一个女孩的男人,自幼相交的交情一般是不会弄到如斯境地的,除非有什么让两人都难以释怀之事破坏了这种关系。
  慕容泓应当清楚其中缘由,但是,只怕这事关乎到他心中深藏的那个秘密……管他呢,问了再说。如果他不想说,最多不说而已,总不会打她一顿吧。
  于是傍晚用完晚膳之后,长安与慕容泓之间便发生了如下一段对话。
  长安问:“陛下,听说您和钟羡自幼相交,为何如今您与他之间关系如此冷淡?”
  慕容泓懒洋洋地撸着爱鱼,不答反问:“记得孔仕臻么?”
  孔仕臻?那个被打了十杖赶出宫去的智硬的家伙?
  “记得。”
  “相同的问题问钟羡,他的答案,会与孔仕臻一致。”
  “哦,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一点猜测就如此针对陛下吧?”
  “慕容宪,是他最好的兄弟。”慕容泓抬起脸来,唇角别有含义地一弯。
  长安:“……”这就难怪了,钟羡这般人物,又是独子,能与他相交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能与他称兄道弟的。怪不得他怏怏不乐郁郁寡欢,原来是痛失兄弟兼知己。
  反观慕容泓,慕容宪可是他的亲侄儿,他兄长又对他那么好,可他提及慕容宪之时居然无动于衷,连眼神都未波动半分。这心得有多狠?
  反过来说,或许正是他这无所谓到有些反常的态度,才会让人将慕容宪之死归咎于他吧。
  长安正暗自揣摩慕容泓的心思,慕容泓却递来一只小盒子,道:“明日朕要举办一场牡丹宴,你早做准备。”
  长安俯首称是,打开盒子,见里面放着一颗珍珠与两枚铜铃。珍珠的用处她知道,这铜铃又是做什么的?
  想想明天她要应付的人,她又明白了。
  珍珠是给赵椿的,赵合有嘉容就行了,至于这铜铃,自然应该是用来对付钟羡的。
  第50章 揣摩人心
  慕容泓的这座宫阙不似明清时期的皇宫一样有御花园。整座宫里头并没有一个成规模的花园,反而是每个略大的宫殿后面都自带一个小花园。
  皇帝后妃们赏花的地方在粹园,也就是皇宫西侧那个满目疮痍的园子。那里面原有一片牡丹园,前年赢烨入主盛京时,大约为了讨好嘉容,将那牡丹园修整了一下,去年又修整了一下,今年好不容易花都开了,却便宜了慕容泓。这事大概赢烨也是万万没想到。
  这牡丹宴,就设在粹园这片牡丹园中。
  慕容泓带了刘汾褚翔和长安前去赏花,长禄和长寿这两个御前听差被留下待命。
  来赴宴的大多是明义殿中的学子,当然也有旁的皇亲国戚,乍一看去人头济济的足有四五十人。
  慕容泓一出现,自然被众星拱月般围了起来。
  长安左奔右突好容易挤出重围,果然就看到了被排挤在重围之外的赵椿。
  “椿公子。”她笑着迎上去。
  赵椿本来独自站在那儿还有些无所适从,一见长安,脸上瞬间堆起笑来,走过来作礼道:“安公公。”
  “上次杂家说要替你向陛下讨一颗珍珠的,喏,讨来了。”长安从袖中拿出珍珠递给赵椿。
  赵椿忙双手接了,感激道:“多谢安公公,在下无功受禄,实是惭愧得很。”
  长安不甚在意道:“嗨,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椿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对了,杂家看今日这牡丹宴来得多是风流才子,只怕结个诗社是在所难免,椿公子可有做准备啊?”
  赵椿面色有些尴尬起来,迟疑半晌见长安还看着他,只得实话实说道:“其实在下之所以能进国子学,不过是祖父让我看着三叔而已,论才学,在下管窥筐举末学肤受,与同殿学子,实是比不得的。”
  “看着赵三公子,为何?”长安问。
  赵椿眼底闪过一丝不忿之意,道:“三叔他为人跳脱性情乖张,祖父恐他在宫中言行有失,所以叫我看住他。”
  长安闻言,啧啧道:“赵丞相可真是不心疼自己的孙儿啊,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你来做。难道有你跟着,赵三公子就能循规蹈矩守正做人不成?你说他万一有些不规矩,你是告诉赵丞相好?还是不告诉的好?你若是如实告诉赵丞相,赵三公子难免就会记恨于你,你若不如实告诉赵丞相,赵丞相定然又会怪罪你办事不利。真真是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啊。”
  “谁说不是呢。”赵椿眉眼黯然道。
  长安拍拍他的肩,叹气道:“椿公子,您出身虽比杂家好上千倍万倍,想不到却与杂家有同病相怜之境遇啊。”
  赵椿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着长安问:“莫非安公公也经历过此事?”
  长安点头,道:“杂家爷娘死得早,从小在叔叔手下讨生活。婶娘生了六个女儿才生出一个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夫妻两个便疼得如眼珠子一般。我那表哥也是个吃喝玩乐四处闯祸之人,叔叔婶娘无暇看顾他,便让我看着他,就如你现在这般。那时我才六七岁,真是又傻又天真,想着要在叔叔婶娘手下讨生活呢,自然要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日日紧盯我那表哥,但凡他有什么行差踏错,全部如实地告诉我叔叔婶娘。叔叔婶娘知道他犯了错,自然要斥责他,几次之后,我那表哥便将我恨上了。后来他设了个毒计,将一包铜钱藏在我床铺下面,然后诬陷我偷我婶娘的铜钱。虽然我百般澄清,但叔叔婶娘又怎会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反过来相信我这个侄子呢?于是我便被赶了出来。好在后来遇见陛下收留了我,否则怕是坟上早已荒草丛生了。”
  赵椿听了长安这段信口胡诌的往事,忍不住叹道:“想不到安公公早年也过得这般孤苦。其实……在下早年过得也不比安公公好多少。”
  长安好奇地看着他。
  赵椿心里到底有些忌惮,勉强一笑,道:“嗨,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安公公当年走投无路之下能遇见当今陛下,可见福祉深厚,将来定然大有前程。”
  长安笑道:“椿公子莫不是以为我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运气?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若说运气,我平生所有的运气,在遇到陛下并为陛下所救的那一刻,大约就已经全部用完了。之后我在潜邸为陛下养了四年的斗鸡,一直默默无闻,陛下甚至根本都未曾注意过我。直到陛下登上帝位,我从潜邸来到宫里,做了太监,才感觉到我的人生,真正开始打开局面。说起来还要感谢我的叔叔婶娘还有表哥,若非他们给我上了那样刻骨铭心的一课,我只怕至死都是个糊涂人。”
  “哦?怎么说?”赵椿见他居然能从与自己相似的经历中得到益处,登时来了兴趣。
  “因为他们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目光,永远都不能只局限于眼前。这个道理说起来虽然听着高深,但其实再简单不过,那就是,为人处世,一切都以自己最长远的利益为出发点。就如当初面对我叔叔婶娘要我监视我表哥之事,如果我目光够长远,就会想到我就算对我叔叔婶娘掏心挖肺,他们也不可能亲厚我胜过表哥,所以我不应该为了讨好他们得罪我表哥。而我表哥虽然将来会成为一家之主,但他品性顽劣道德败坏,也做不得我将来的依靠和助力,所以,我也不该对他全无防备引为知己。最好的做法无非是,两边不得罪。若是表哥犯了大错,我便捡些无关紧要地去告诉我叔叔婶娘,叔叔婶娘就会想‘我儿子到底还是好的’,心情一好,对我的态度自然会好。而表哥呢,也会感激我替他隐瞒了错处,就不会如后来那般陷害我。事实上,有哪个父母愿意听到自己孩子的坏话,即便你实言相告,他们还怀疑你添油加醋恶意中伤呢,表面夸你差事办得好,内心还不知如何厌憎你。”长安道。
  赵椿沉思半晌,缓缓点头,道:“安公公到底是过来人,看问题看得通透。我也常有你说的这些顾虑,只是……唉,我家中关系复杂,应对起来不似你说的这般容易。”
  长安道:“杂家虽不知你府中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在杂家看来,你这事其实也不难办。”
  赵椿眼睛一亮,拱手道:“在下正焦头烂额,若能得公公指点迷津,在下感激不尽。”
  长安看了看已然走远的皇帝与众人,低声道:“你祖父赵丞相是有爵位在身的,他对先帝有从龙之功,这爵位定然是世袭。你这事情好办就好办在这儿。谁将来能继承你祖父的爵位,谁便是你的依靠,你就要向此人靠拢。而目前,所思所行自然要以此人的利益为出发点。监视赵三公子于此人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想清楚这一点,你便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行动了。”
  “继承爵位……”赵椿有些出神。
  长安看他两眼,笑道:“椿公子,你不会身在赵府,连你祖父将来想把爵位传给谁这点事都看不明白吧?”
  赵椿瞬间回过神来,道:“祖父他向来喜欢三叔,这爵位多半是传给三叔。”
  “传给赵三公子?不会吧,一般不是都传给嫡长子或者嫡长孙么?”长安做惊讶状。
  赵椿道:“安公公你有所不知,早在东秦初年便有过非是长子的嫡子继承爵位之事,久而久之,朝廷对嫡长继承制,实行得也不是那么严苛了。”
  “原来如此。”长安想了想,笑道“不过到大龑可就不一定了,先帝走得早,当今陛下可谓是大龑真正的政令革新与实行者。若他坚持恢复嫡长继承制,底下谁敢不从?即便他不坚持恢复嫡长继承制,如你祖父这般世袭的爵位,定谁为世子,那都是要上报宗正请陛下批准的,若是陛下压着不通过,你祖父喜欢谁也没用。”
  赵椿心里一跳,就似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突然裂开了一条细缝,让他看到了些许阳光的感觉。随之而来的,便是常年来苦苦压抑的不平与野心。他强抑着惶恐而兴奋的心情,试探地问长安:“在下见陛下甚是待见我三叔,只怕将来我祖父要三叔袭爵,陛下也是乐见其成的吧?”
  长安看着一旁迎风摇曳的牡丹,悠悠道:“那可不一定,玩得好是一回事,袭爵是另一回事。陛下是务实之人,比起能陪他玩的,自然是更喜欢能为他所用的。毕竟这天下,也不是每天斗鸡走马吟风弄月就能治理好的。椿公子,你说杂家说的,在理么?”
  第51章 金针与桃花蕊
  赵椿乱世之中能孤身一人来盛京投亲,并顺利被赵枢接纳,其人自然也是敢想敢做的。之所以始终融入不了赵合那个小团体,不过是因为原生环境不同,造成眼界与性格都不相投而已。
  而且长安断定,在此之前,他定然也不止一次地尝试过想要融入那个团体。
  身处同样的环境却不被同等身份的人所接受,那种被排斥和漠视的感觉,会比在底层仰视他们更难受。
  这赵椿但凡还有那么一丝野心,这出戏,便精彩了。
  事实证明,这赵椿,果然是有野心的,因为他紧接着便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底下供他驱使之人不计其数,想必也不是人人都能入他法眼的吧?”
  长安道:“那是自然。”
  赵椿闻言,眉间微皱地捏了捏拳。
  长安瞄他两眼,道:“不过椿公子你眼下却有个大好的机会。”
  赵椿忙抬头问道:“什么机会?”
  “你可知陛下为何会提议将国子学设在含章宫明义殿?”
  “这……陛下思虑深远圣心独到,在下不敢妄自揣测。”
  长安失笑道:“什么思虑深远圣心独到,不过是因为赵丞相在朝上弹劾他斗鸡走马不务正业,而芜菁书院又恰好尚未修缮完毕,故而才有此一提。”
  赵椿惊道:“竟有此事?”
  长安道:“千真万确。陛下虽心中不悦,但一来他尚未亲政,二来丞相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他也不方便疾言厉色地去与他争辩,所以才只能出此下策。你看陛下面上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可心里其实还憋着一股子气呢。丞相能监视他在宫里的一举一动,他却无从得知丞相在外面的一举一动,你说这不是君臣不分本末倒置了么,换谁不气?”
  赵椿明白他所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了,心中似有豁然开朗之感,却也更加的顾虑重重。替陛下做祖父身边的眼线,这行得通么?万一事发怎么办?
  他犹豫片刻,还想向长安多讨些定心丸,谁知长安却忽然道:“哎呀,看杂家这张嘴,话匣子一打开收都收不住。若被陛下知道,又得教训杂家少说话多做事了。这会儿陛下也不知行至何处了,杂家得赶紧去找找。”说着起步就走。
  赵椿忙跟上道:“在下与安公公一道去。听安公公言下之意,陛下不喜欢话多之人?”
  “陛下不是不喜欢话多之人,是不喜欢蠢笨愚钝、事事需要他提点之人。有时候他心情不佳,可能一整天都不说话,那咱们这些底下人难道就能不当差了?还不是要揣摩着圣意继续办差事?”长安边走边道。
  赵椿恭维道:“陛下如此宠信安公公,那安公公必是御前第一聪明会办差之人了。赵椿厚颜,日后还请安公公不辞辛劳,多多提点在下。”
  长安笑道:“如此盛誉实不敢当,杂家每日当差其实也与别的公公并无二致,只不过心里清楚陛下是我等奴才的终身依靠,故而所思所行就为陛下考虑得多了点。陛下虽为一国之君,但终究也是凡人。既是凡人,就难免为烦心事所困扰,自然是谁能为他分忧,有好处时便多想着谁一点了。椿公子可别小看这一点,若将来赵丞相向宗正府申报世子人选时,陛下一看不满意,这时候你的名字若能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杂家可就得改口叫你一声赵侯爷了。”
  赵椿惶然地连连道:“安公公说笑了,在下万不敢当,万不敢想。”
  “什么都不敢可不成啊椿公子,”长安侧过脸瞟他,别有深意道“毕竟富贵险中求嘛。”
  赵椿闻言,神色一怔。
  长安再不多言,直接向人多之处走去。
  赵椿跟在他身后,到了众人围聚之地,下意识地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寻赵合。
  找了几圈也未见着赵合人影,赵椿上前向方才和赵合一道走的祁安靖作礼道:“祁公子,请问可有看见在下三叔?”
  祁安靖本来正与几名公子谈笑,闻言转过头来瞥了赵椿一眼,半教训半不耐烦道:“赵椿,赵合是你三叔,又不是你祖宗,你将他看得这么紧做什么?便是祖宗,你能看住的也不过是块牌位而已,喏,这儿有他方才留下的一本诗集,拿去看着吧。”说着将桌上一本诗集丢给赵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