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原罪
  黎明到来后,飞鸿大士就在朝霞下走了。
  临走前,她在地平线上刚露头的红日前侧过脸,问了李晔一句话:“你可有心仪之人?”
  李晔意外之余,点了点头。
  无论是身在花果山的郦郡主吴悠,还是曾今跟随他征战的大少司命,都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话音一落,李晔就看到飞鸿大士肩膀僵了半响。然后她说了一句话,便从飞檐上掠走,化作长虹消失在红日与朝霞相接的广袤天际。
  她说的是:“原谅我孤陋寡闻,不知你心中有人。”
  李晔哑然。
  他在原地目送许久。
  直到飞鸿大士的背影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忧慌挥之不去。
  他感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良久,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仙域修士自昆仑通道下界后,有很大可能再也回不去。但飞鸿大士身为佛域四大菩萨之一,修为高绝地位尊崇,根本折损不起,圣佛敢放她下来,自然有办法接她回去。
  区别只在于,佛域要付出多大代价。
  念及于此,李晔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若是仙廷也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派一个实力跟飞鸿大士相差无几的仙官下来,他岂不是只能引颈受戮?
  仙廷先后派遣了陈继真、张忌与何敬成出面,却没有让这样的大能下界,固然有瞧不起李晔的意思,认为李晔不值得他们付出如此代价。但在何敬成也败亡之后,他们会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哪怕现在仙域正在大战,大能们可能脱不开身,而且在这个时候,放下大能再接回去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大到仙廷也不愿轻易承受,但这个可能性仍在。
  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个可能性会越来愈大。
  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李晔双眼微眯。
  白鹿洞背后的泥尘道人,虽然被囚禁在东浮宫已过千年,但扔在仙廷有不小的势力,且经过千百年的韬光养晦,势力应该已经有所发展。或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影响仙廷的布置。
  但李晔不想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他收回目光,返回房中,开始做些必要的谋划。
  除此之外,针对代北战事,李晔其实并不敢掉以轻心。
  原因只有一个。
  李存孝还在。
  他这个兵家大将,到了战场上无人能敌。在李岘已经西行的情况下,李晔这边没有一个人能够制裁他,他自己也不行。
  李存孝只需要数千精兵,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决定局部战场的胜负,从而影响整个战争大局。
  李晔是想去直接袭杀李克用,釜底抽薪的。但李克用若是躲在军营中,跟李存孝形影不离呢?只要李存孝兵家战阵一开,李晔也很难拿他怎么样。
  这一战并不会轻松。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但是无论如何,李晔决定启程了,他总得去试一试。
  ......
  代州刺史府。
  议事堂中的气氛格外沉闷,李克用依旧高居主位,俯瞰群僚将领们,但却没了往日里那股睥睨四方的气势。哪怕他依旧是往日那副面容、坐姿,也努力想要重现昔日威严。
  但威严从来都不是能够装出来的。
  没有权势的衬托,几个人又能有真正的威严?
  不过对李克用而言,威严虽然已经不复往昔,但修为威压却不曾打了折扣。所以无论是跟随他败退代州的符存审等将领,还是代州的本地官员,此刻都只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李克用很愤怒。
  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众人这副模样仅仅是因为对他强大修为的畏惧,再也没有往先那种发自心底对他的敬佩。
  有些东西,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人心是一面最好的镜子,任何人都能从中清晰看到自身的处境。
  代州刺史声音颤抖道:“王师......贼军自攻占太原城后,附近州县望风归降,石州、岚州、忻州皆已派遣使者前往太原城,拜会贼首李晔。据报,李晔在太原城整顿兵马,其部先锋已经向代州进发,李晔还派人大肆散发檄文,数落郡王的罪过,代州现在也人心惶惶......好在代、朔、云、蔚四州仍以郡王为尊......”
  李克用心头怒意更甚,连带着呼吸都粗重起来。
  因为他发现,代州刺史在禀报这些军情时,明显表露出足够浓厚的敬畏之情。
  敬畏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官军,对李晔!
  他就坐在代州刺史面前,李晔尚在百里之外,而对方仅仅是言语中提到李晔,表现出的敬畏就远远胜过了对他!
  这让李克用怎能不怒?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勉强按下怒气,现在他还不能把对方怎么样。
  符存审紧随其后进言,他慷慨陈词:“郡王勿忧,眼下我们还有代、朔、云、蔚四州,并未一败涂地,只需要收拢兵马,招募勇士,仍能据城而守!先前败给贼军,不过就是轻敌而已,我等跟随郡王南征北战,什么局面没见过,只要上下齐心,不用多久,郡王必能反攻太原!”
  李克用点点头,朝符存审投去赞赏的目光。
  他在太原兵败,当然跟轻敌没有关系,但是现在却要这些话,来稳定代州人心。
  议事散了之后,众人都退了出来,李克用唯独留下符存审继续商议大事。
  “本王已经派了康君立北去草原,向鞑靼部借兵。只要鞑靼部的兵马一到,本王就能发动反攻。”李克用言语凿凿,充满信心,说罢便充满期待的看着符存审。
  符存审立马抱拳:“郡王英明。如此,大事可期。末将请求带领一部兵马,前去阻截贼军先锋,挫其锐气,提振大军士气!”
  李克用对符存审的反应很满意,他向来亲近看重对方,要不然眼下也不会只留下对方一人。符存审既然还有战意,那便证明士气还没有尽失,他还有机会。
  一时成败算什么?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沙场名将,都会遭遇挫折,但只要战胜挑战,总能反败为胜。李克用觉得他也是如此。
  就像之前兵败大同,被迫遁入鞑靼部,后来还不是重振旗鼓了?
  “贼军锋芒正盛,这个时候不必去自找麻烦,本王现在忧心的是另一件事。”李克用忽然饶有深意道。
  符存审表示洗耳恭听。
  李克用却没有明说,而是沉声道:“你可还记得仪州之役?”
  李晔攻仪州时,刘大正在攻汾州,彼时仪州战事不利,李克用派了李存孝过去,最后却因为李晔的离间计,李克用召回李存孝,致使仪州被破。
  符存审很快明白了李克用的意思:“郡王是说......十三太保?”
  李克用对符存审的迅速反应很满意,他点了点头,声音渐渐寒冷:“十三太保在仪州的时候,跟李晔那厮来往甚密,两人不仅阵前相晤、互相称赞,暗地里还有私信往来!十三太保身为兵家大将,李晔对他垂涎万分,开出的招降条件十分优厚......”
  说到这,李克用不再多言,那意思却已经再明显不过。
  符存审沉吟片刻,试探着道:“十三太保......的确是个变数。”
  “当然是个变数!”李克用马上掷地有声的说道。
  仪州之战后,李克用为守太原,关键时刻让李存孝重新上了战场。
  但无论是李克用还是符存审,此刻都明白,先前李克用解了李存孝的兵权,让他赋闲在家,这件事并没有做错!
  李克用当然不会错!
  他自己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要是他这么觉得,那么仪州之失,河东战局崩坏,责任岂不在他?
  大战期间,他却猜忌大将,此事传出去,众将岂不寒心?还会有谁跟着他出生入死?
  符存审也不会觉得李克用错了。若是他这么觉得,岂不是非议主公?那岂不是对主公不满?是不是也想投靠李晔?
  若是平时,以他的地位,可以觉得李存孝不会投靠李晔,也可以劝谏李克用。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岂敢跟李克用不是一个念头,不是一条心?
  所以李克用没错。
  那么错的人只能是李存孝。
  于是李存孝便真的有勾结李晔!
  至于太原城之战,那也是李克用胸怀博大,给予李存孝将功折罪的机会。
  只可惜,李存孝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李克用道:“太原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李存孝这厮,竟然在城头当着众将士的面,向敌军将领抱拳行礼,口呼‘安王’!他想干什么?若说他跟对方没有交情,没有投靠李晔的打算,又怎么如此?李晔当时不在战场,他却说什么‘拜见安王’,难道这不是投降暗号?”
  李存审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当日太原城之败,是十三太保勾结贼人,防守不出力,这才让战局崩坏,城池失守!”
  李克用作愤然击节状,“这厮平素时时以忠义之臣自居,说什么为了河东大业,甘愿赴死,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做出这种事,真是罔顾我对他的信任!这都是本王用人不察,才有如此下场!”
  说着,李克用眼中落下泪来,痛哭不已,俨然是被李存孝伤透了心,懊恼万分的模样。
  主辱臣死,李克用如此模样,让符存审当即大怒,忿然起身:“郡王勿忧,末将这就去斩了李存孝这狗贼,提他的人头来见!”
  李克用却一把拉住符存审,装模作样道:“将军!十三太保毕竟战功赫赫,就算此番被贼人蒙蔽,可要这么杀了他,本王于心何忍......再说,本王也没有他勾结贼人的直接证据......”
  他表现的对部下很仁义。
  “郡王,还要什么证据!他若是果真忠义,当日城破,就该战死城头!他没死,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符存审已经血冲脑门,完全是怒不可遏的模样,“郡王仁义,爱兵如子,体恤部下,我等谁人不知?正因如此,我等甘愿为君王赴死!但是李存孝这厮狼心狗肺,此番若不杀他,将士不服,军心涣散!”
  李克用讷讷失言,好似失魂落魄一般:“他没有战死,这,他没有战死......”
  “就是如此!他没有战死,已经是铁证!”符存审寒声道,“太原之败后,他还跟在郡王身边,必然是图谋不轨,说不定就是要等贼军大举攻来时,对郡王不利......这厮,所谋甚大,郡王不可不察!”
  当日李存孝在城头浴血奋战,战将领域被破,最终力竭不敌,浑身是伤,只能败回城中。
  谁曾料想,骁将没有战死城头,却成了他最大的原罪,投敌的最大证据。
  李克用收了哭声,叹息道:“为了三军将士,本王......只能对不起十三太保了!”
  言罢,李克用站起身,脸色已经恢复了铁血,“传令,让李存孝来见!”
  李克用下令的时候,符存审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李存孝早就战功赫赫,独步军中,其他太保都不能及。现在又成了兵家大将,可想而知,往后会是何等光芒万丈。
  他若不死,军功岂不都成了他的?符存审这些人哪还有出头的机会?
  太过优秀也是李存孝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