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弘凌方才讽笑的嘴角抿紧发白,锦月才快意了些。凭什么,他姬妾成群、他背叛自己在先,却又一副看她而今随着东宫而落魄的看好戏脸。他来者不拒,映玉、尉迟心儿一干只要对他的“宏图”有帮助的都收纳囊中。那些人,是她仇恨的人呐,他却都不在乎。
  许久,弘凌抿成线的唇才扯动,盯着锦月低道:“或许而今说来你不信。我虽有过妻妾,但至始至终,我也只将你当做过与我共度一生的女人。只将你当做我的妻子。”
  “呵。”锦月笑打断。“妻子?你给我三媒六聘了,还是给我像这般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婚礼了……”
  锦月环指殿中亲自让宫人布置的婚堂,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是她所喜欢的,可惜,不是给她自己的。
  锦月不想再说下去,匆匆侧过身。
  弘凌抬眸只见面前玲珑娇小的女子抬了抬袖子,不知是否在擦眼睛或者其它,只她声音还如平时一般冷淡平静。
  “你为了哄我心软要回小黎,也真是什么话都能屈驾说出口了,但仅凭几句话你就想把小黎带走,未免太天真!”
  锦月绝尘而去,殿中骤然冷清空旷。
  满殿红绸落在眼中,弘凌却只觉刺目,心烦意乱。
  锦月由秋棠扶着从上安宫出来,辇车也忘了坐,疾步一顿走。
  秋棠也不知道锦月要去哪儿,这条路转那条路,去哪儿都不像。
  “娘娘歇口气吧,虽然现在正日落,阳光没有下午毒辣,但地皮也正烫得厉害,瞧您满头的汗珠儿,若是一会儿被夜风一吹,免不了要挨一场风寒。”
  锦月才注意到自己满面的汗珠,两鬓的发丝都走乱了。“幸而你提醒我,否则若让七皇子妃二人看见,定然狠狠奚落我报仇了。”
  秋棠帮着锦月整理了仪容。“就算被她们看见,她们也没有资格和本事嘲笑娘娘。就光说七皇子,他姬妾成群,七皇子妃也就绷着面子,内里早已溃不成堤。”
  天上云霞渐渐褪成铅灰色,斑斑片片,锦月双眼映着灰暗下去的苍穹,自嘲道:“我笑话她们失宠,其实想想,最可笑的不是我自己吗。口口声声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一直坚持不为所动,可到最后呢,我无名无分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时至今日,还稀里糊涂自以为是有骨气的女子,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蒙着眼睛自欺欺人。”
  秋棠想说几句话安慰,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说什么能够安慰到锦月。
  “娘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咱们再想办法吧。秋棠、影姑和青桐是绝不会背叛您的,至于静树姑姑,奴婢相信她也不会,只是需要些时日想清楚罢了。待她想清楚,娘娘要办事就多了条有力的手臂,奴婢相信凭娘娘的智慧,没有什么能难道您的。”
  “但愿她早日放下对我的敌意吧。”锦月眼看着苍穹转暗,流云逐步被黑暗吞噬,“待大婚一过,就是废后自裁的日子了……”
  锦月走后弘凌一阵烦闷,刚从正殿出来便听面前柔弱女声一响。
  “映玉拜见殿下。”
  弘凌才注意到是萧映玉盈盈跪在了面前。
  映玉穿着一袭桃花粉的拖地长裙,是上好的桑蚕丝质地,薄如蝉翼,轻盈灵动,轻风起,她仿若一只灵动的蝶在以优美可人的姿态扇动翅膀。
  “殿下这是要去往何处呢?快傍晚了,用了晚膳再去忙吧。”
  映玉满腹紧张,自她再投靠弘凌之后弘凌就一直不理会他,若不是因为太后的关系她定然不能在上安宫立足。
  可现在太后的侄女要来做皇子妃,她的地位实在堪忧,不能不争取。
  弘凌却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视做了空气。
  映玉慌忙匍匐道:“是太后赏赐过来的晚膳,殿下真的不吃一口吗?太后娘娘还说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弘凌顿了顿,才扫了眼映玉。“太后吩咐的?”
  映玉绽开唇,竭力堪堪扯出个讨喜的微笑。“是啊,是太后她老人家。映玉知道殿下正为姐姐的事烦扰,所以才斗胆请殿下去坐坐舒舒心。映玉是曾经犯了错,可是我一定改正,就像映玉毫不隐瞒坦诚了小黎还安然在世一般,他日映玉一定会为小黎与殿下父子团聚效犬马之劳的。殿下……”
  映玉眼中渴望祈求,望着眼前俊美的天家皇子仿若看着生命的曙光,那是权力,是幸福,是无上的宠爱。
  **
  上安宫大婚当日,长安十里红毯,从皇宫朱雀门一直铺到傅家,夹道羽林卫手持银枪,排排林立,管制着好奇张望新妇的百姓。
  傅家高宅阔院,锦衣的主子和奴才忙前忙后,傅老爷夫妇和管家等管事主子都穿着喜庆的衣裳,忙成了陀螺,随着东升的日头将凤冠霞帔的掌上明珠送出门。
  傅家外已有浩浩荡荡上百人的迎亲队伍等着迎新娘入皇宫。
  傅母擦泪作别:“柔月啊,等入了宫要好好侍奉四皇子殿下。能入上安宫是你的好福气,要贤良淑德,知道吗?”
  红盖头下飘出柔婉的抽泣应声:“柔月知道,娘。”
  由太后亲自指派来负责迎亲是太极宫的信任詹事赵裘,待傅新妇与家人依依惜别片刻,他便催促着将傅家千金迎走。
  夹道百姓人潮攒动,几个人正议论——
  “这场大婚比之去年嫡皇子那场大婚丝毫不逊色呀!”
  “可不是么。你还不知道吧,这婚事正是嫡皇子妃而今的太子妃操办的。”
  “婚礼声势浩大,可见太子妃能力出众啊!只可惜她最后嫁了太子……”
  “你们说的太子妃是不是许多年前和四皇子生死恋的那个萧……萧锦月呀?”
  ……
  几人声音低下去,迎亲辇正好路过,华帐被染了丹蔻的素手轻挑开一角,隔着红纱盖头的新妇望出来。
  人潮挨挨挤挤,傅柔月看罢也没看出个名堂,便放下了帘子,问一侧陪同的丫鬟:“他们怎说太子妃和四皇子殿下相识?”
  丫鬟摇头说不知。
  锦月此时正与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陪同在太极宫太后身侧,等一会儿一同前往大乾宫,那处皇帝与皇室宗亲已经等着了。
  殿中熏烟缭绕,两双侍女麻利地或捧珠钗首饰、或端披风锦衣,伺候太后穿衣梳洗。
  锦月垂首侍立在一侧,同站听着训话的还有七皇子妃与八皇子妃。殿中伺候的人虽多,却只听穿衣走路衣料发出摩擦声,跟在太后身边谁也不敢出错。
  从前太后深居简出,清宁殿平朴素宁静如同佛堂,而今,殿外花团锦簇,殿里物件摆设也添了不少,光熏笼都增设了一对,还是款式最时兴、考究的如意玲珑纹赤金成对熏笼。
  太后扫了眼锦月:“哀家本还担心你会为着私心而有所怠慢,不想桩桩件件竟办得如此妥帖,比哀家预想得还要好,就是从前废后也不及你这般心细呢。连皇上,都对你赞不绝口。”
  虽是夸赞,可太后末尾故意提了“废后”,令锦月一凛。
  七皇子妃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按捺不住。
  锦月:“有太后娘娘和皇上的督促和期望,锦月不敢不细心竭力。其实锦月能力平平,只是庸人之资,幸而有太后娘娘时时提点,锦月才能将婚事准备妥帖,这一切都是太后娘娘的功劳。”
  锦月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全全将功劳安在太后头上,太后听得心悦耳舒不觉溢出笑意。她刚掌管后宫大权,亟需做出事情来威震人心,用这婚事既在四皇子面前施了恩惠,又绷起自己的面子,正正好。
  而后太后又见锦月恭敬垂首,礼仪姿态、行为举止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周全,她又敛眉生了丝警戒和不悦——她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待今日大婚成了,便是你大功一件。太子妃,要什么赏赐你可想好了?”
  七皇子妃郑淑妍一听要赏锦月,暗翻了个白眼,被八皇子妃田秀玉不着痕迹的安慰了一眼,她才想起什么,舒坦下来。
  “锦月只是替太后娘娘跑跑腿,哪里有什么功劳,若真要说功劳,那也是太后娘娘将这功劳赐予锦月的。锦月若还要什么,就惭愧了。”
  锦月这话本说得极好,可太后听了却并不高兴,脸上蒙着层阴翳没有理会。
  锦月思量不透太后突然的不悦。对于这个能够隐忍这么多年的女人,她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太后收拾好后,乘了辇,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的一行宫人簇拥着一道前往大乾宫。路上还碰着了正要来接太后的傅婕妤。
  太后责问她怎么不陪着皇上,她撒娇道:“姑母偏心了。想着月儿要进宫,就不疼我了……”
  一行人中锦月是太子妃,仅次于太后的地位,是以锦月的辇就跟在太后宫人之后,将前头动静听得清楚。
  锦月略作沉吟,对秋棠小声道:“我想了一路,总算太后明白太后为何刚才突然冷脸。”
  秋棠:“为何?”
  “太后等了大半辈子才等来了后宫大权,她不需要,甚至说是忌讳太聪明的人。我也是傻了,这次婚事我处处办得妥妥帖帖,周全详细,只怕已经成了太后头号忌讳的眼中钉。再者,我又是太子妃的身份……”
  经锦月一说,秋棠惊吸了口气,也想了明白点头:“眼看陛下因着四皇子得势而心郁退让,身子一日不比一日了。若皇上……待那时太子继位,娘娘就是皇后、是后宫的主子。太后的权力又不得不交给娘娘你了。但看清宁殿的变化就知太后是一定不愿交出权力的。”
  “所以,她一定会竭力阻止,甚至除掉我。”锦月淡声说出足以让任何人惊心的内容,饶是秋棠见为人沉着,也吓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锦月用手上的长甲轻轻拨开华帐,远眺那一轮烈日将重重宫阙照得金光璀璨,犄角曲折、飞禽走兽活灵活现,朱漆玉砌的皇宫精美绝伦,随处可见大婚的喜庆颜色。
  这应当是人间最美轮美奂的地狱了,锦月心叹道。
  “这次是我疏忽,但愿今晚之事能够解救我一二。”锦月说罢,秋棠瞄了眼后头跟随的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的辇车。
  “人已经安排妥当,应该没问题的。”
  新人要先在大乾宫拜见帝后和太后等人,而后再前往皇宫东北角的祖庙祭拜祖宗,最后返回皇子宫殿,再接了皇帝正式的册封圣旨,就算礼成。
  这是锦月第一次见弘凌穿着这样正红的颜色,他携着傅家千金款款走来。
  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初长成的年纪,娇嫩无比,锦月看不见傅柔月的脸,只见她恭敬有礼叠放在胸口下的白嫩柔夷,和隐约可见的雪白下巴——定是个娇俏温婉的美人。
  郑淑妍瞟了眼锦月,和田秀玉小声话,故意让锦月听见:“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比二十多的女人鲜嫩,难怪男子都喜新厌旧,唉……”
  阴阳怪气的话意有所指。殿中人多半都知道锦月与弘凌的过去,数道饱含异样玩味和讽笑的眼神,在锦月身上逡巡。
  锦月只当没有听见、看见,看着殿中,或者准确说应是看着虚空,背脊挺得笔直,举止端庄优雅,不让任何人拿捏到她的话柄。
  郑淑妍见锦月不为所动,有些烦躁无趣:“有些人啊,绷着端庄高贵,掩饰里子的狼狈不堪,真是可怜。”
  说罢她失了兴致终于住了嘴。
  锦月刚松口气,便突然对上了弘凌的目光。他没有直视过来,可锦月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看来的余光,不论站着还是跪拜,一直注意着她。
  锦月不觉打了个寒颤,撇开眼睛混当看不见。
  大乾宫拜见之后,便是去祖庙。皇帝本就对弘凌心存芥蒂忌惮,不愿促成这桩婚事,除此之外他身子已确实不足承受来回奔波,便不同去了。
  锦月刚松了口气,打算回东宫,却不想皇帝孱弱的声音突然多了些力道:“太子妃全全操办这次婚事,当随行左右。朕不能去,你就代朕将心意一路护送去吧!”
  皇帝虚弱的眼睛充着些隐隐的质问和怒气,显然是因为婚事如此顺遂而暗暗对锦月动怒。
  锦月一凛,只得赶忙低头领命,自不敢解释还有后招。
  锦月跟随折腾了一日,从太庙出来后,一路随行护送一对新人回上安宫。
  因为皇帝命令得匆忙,也顾不得寻轿子,锦月只得靠双腿走,待走到中宫的大花园,已经累得只有喘气的份儿。
  此时日头西斜,天上霞彩漫天,地上娇花似一匹巨大锦缎,他们这些浩浩荡荡的人在锦缎上走动。
  三伏的天满身热粘,闷着脑袋,锦月有些中暑,忽眼前一黑,脚下就一软。
  “娘娘!”幸而秋棠及时扶住:“娘娘您还好吧?”
  锦月眼冒金花,只能看见弘凌与傅家千金红火喜庆的鸾凤喜辇,她竭力朝着那儿迈开腿,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又是一软。
  整齐的迎亲队伍因此有了些乱子。透过华帐隐约可见撵内那一双人,其中男子似有回头。
  锦月摇头呵气,头重脚轻说话也不利索了。“我没事,继续走,别耽误吉时。”
  耽误了就是违抗圣旨。
  锦月刚歇了口气,便见来了一尊华轿。
  “娘娘,前头正好有多余的轿子,您请吧。”内监恭敬道。
  锦月也是上了轿子才发现,门后标刻上安宫的字样。上安宫的奴才可不敢擅自做主的,难道……锦月抬眼看前头明白过来,又冷冷勾了勾唇:该说他心宽,新欢旧爱都齐齐顾着,还是说他为了得回小黎,下定决心屈尊纡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