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他右手抱着几个卷轴,俊朗面容挂笑,闲庭信步行至门边,又定足不前。
  “徐先生”一大早堂而皇之逛进东苑,该不会为了向她打听“徐太夫人”的“生平往事”吧?
  “先生早。”阮时意报以礼貌微笑。
  “我还道阮姑娘不来了。”徐赫颔首一笑,如冬日暖阳和煦,再无先前的局促。
  阮时意微感突兀,印象中,她未曾自我介绍姓徐或姓阮,他从旁人口中打听过她?
  尚未想好如何回话,院落传来叽叽喳喳的女子谈笑声。
  “徐先生好早!”
  “先生,您上次谈到的留筋法……”
  她们似对徐赫的出现分毫不觉意外,语带三分娇羞、七分调皮,含笑与他招呼,并围着他咨询技法上的疑难。
  徐赫俊容霎时平添赧然,还不忘转眼偷觑阮时意。
  阮时意懵了,这算什么情况?
  之前的回避呢?她才三天没来,对方态度明显与集贤斋、撷秀楼那两次相遇时截然不同!
  “你可算回来了!”黄瑾笑见她面露困惑,笑道,“咱们早就向苏老请求,希望请徐先生闲来指导咱们花鸟画,先生好像不大乐意,直到大前天才首肯!以后每隔两日来作点评。”
  阮时意端量门口那挺拔身姿,因他比小姑娘们高出一头,眉眼间的窘态无半分遮掩。
  她有种直觉,这家伙……或多或少是为她而来。
  不多时,女先生进苑,包围徐赫的女学员才怯怯退开。
  徐赫也没多废话,简单布置了一道题目,要求大家从周边的山石草木、花鸟虫鱼中自行选择题材组合。
  随后,大伙儿三三两两结伴,分散到各亭台阁榭寻找素材。
  阮时意存心避开到处巡视的徐赫,撇开黄瑾,专门往偏僻处钻。
  东苑最北处新植一大丛君影草,叶子肥厚,花茎悬挂如铃铛般垂下的白色小花,别有风致。
  随手拿淡墨草草勾勒,她清晰听见脚步声自后而近,轻且稳。
  无须回头,已猜出是何人。
  存心逮她?这人不至于厚颜无耻到找她这小姑娘当“亡妻”的替身吧?
  徐赫负手而行,于她身后半丈外停步,嗓音不起波澜。
  “姑娘上回撒了谎。”
  呵呵,来兴师问罪的?
  阮时意镇定自若,转身注视他点漆般的黑眸,“先生何出此言?”
  他眸光灼灼,又似极力遏制澎湃心潮,淡声道:“在下只问姑娘一个问题——众人挑选物料制作石色时,姑娘何以藏身杂物间?”
  “那先生呢?”阮时意挑眉,“先生作为书画院新聘请的名师,在四苑师生同聚一堂的重要时刻,缘何能发现我躲在杂物间?想必苏老对此更感兴趣。”
  徐赫大抵没料她会反问,一时踌躇,片晌后磨了磨牙:“……我、我……我在和小侄子玩捉迷藏。”
  “……”
  阮时意差点当场给他翻个优雅至极的白眼。
  拜托!徐三郎!你还有更牵强附会的理由吗?
  徐赫等不到她的回答,复道:“姑娘若真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女子,岂会在阮大人到访时悄然躲避?在下看过姑娘来书画院的记录,每逢初一十五必定缺课……”
  “那按照先生所推断,我若非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会是何人?”
  阮时意直觉他已有所警觉,干脆把话题抛出。
  徐赫乍露窘蹙,怔然凝望她须臾,双足不受控地前挪半步。
  湿润眼底如有温柔,如有委屈,如有悲痛,如有无奈。
  “阮……你、你真不打算……如实相告?”
  阮时意失笑。
  历经半世跌宕起伏,她心性已不复年轻时的弯弯绕绕,更无捉弄他的心思。
  前些天亲眼见证他流露脆弱易碎的一面,她越发相信,三十五年前的他,并非存心为抛妻弃子而远行。
  更甚者,时隔半辈子回京,他对她的死无法释怀,在长兴楼作画排解,见了她的青春容貌,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持。
  纵使初次重逢时,他们先入为主,断定对方不在人世,而将彼此误认为旁人,过后依旧凭借数载相知相惜相守的熟悉,从蛛丝马迹中揭破伪装。
  可他们当真要在书画院这等人员繁杂的场合,开成公布,细数恩怨?
  默然相对之际,清风徐摇竹影,鸟语荡入花浓处。
  他恰如思忆中温雅俊逸,她亦重拾少女年华的剔透玲珑,各领一身湛湛风华。
  不远处嬉笑打趣声渐行渐近。
  良久,阮时意霁颜浅笑,清眸皎皎如月,软嗓细细似雾。
  “先生多虑了,学生……无可奉告。”
  第12章
  阮时意檀唇吐露的那句话,柔软如二月春风,却让徐赫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如钉子般扎在原地,凝望阮时意温婉笑靥的长眸,既有如星河闪烁的明亮,又带夜色翻涌的昏黯。
  “先生偏心!单独给小阮姐姐开小灶!”数名女学员嬉笑行近。
  阮时意垂眸莞尔:“都怪我,挑了这稀奇古怪的花草,无从下手,让先生费心伤神!”
  徐赫以最快速度恢复庄容正色。
  “此花为君影草,又名草玉铃,多于生于高山,四五月开花,在京城开到六月实在难得……且看花朵呈乳色,悬垂若铃,小巧雅致又不失莹洁。据称,此花于西境素有‘幸福再临’之寓意。”
  话音刚落,墨眸一暗。
  女学员们纷纷惊叹:“先生果然见识广博!对罕见花儿特亦了如指掌!”
  阮时意只觉他那番话似曾相识,倒像出自她的口,几乎一字不差!
  脑海恍恍惚惚闪过某个片段,思忆深处,残存二人执手欣赏大片君影草的情景。
  当她微笑向他介绍花的习性,忽而被他从背后悄悄搂住。
  他温热唇畔贴着她的耳廓,哼哼而笑:“为夫已拥有最令人艳羡的美满,何须祈求‘幸福再临’?”
  原来,事隔多年,他还清晰记得她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而她,历尽人生百味,竟未曾彻底忘却与他同享的温馨时日。
  眼看女学员兴奋谈论君影草、夺过阮时意手中草图翻阅,徐赫撑持表面的光风霁月,转身离去。
  阮时意不忍目送他的寂寥背影,改而与小姑娘们闲谈,心下翻腾的则是另外一桩事——她究竟在何处露了马脚?
  有关躲进杂物间的古怪行为,假若她编一个类似“捉迷藏”的烂借口搪塞,他大抵拿她没办法。
  必定还有更明显的破绽。
  她仔细回想当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猛然惊觉,兴许早在最初触碰他的手时,她的反应就出卖了她!
  若真是妙龄少女,在那种惊悚场景下,即便没尖声大叫,只怕也吓得涕泪涟涟,张皇失措逃出。
  可她没有。
  她镇定自若,过后两度交谈,连一丝忐忑或怯赧亦不露,根本不似青涩小姑娘和陌生青年独处的态度!
  恰逢徐赫追忆“亡妻”,悲痛难耐,一时没反应过来。
  事后发泄完毕,以他的聪明才智,自是轻易窥察其中玄机,继而想方设法求证。
  念及此处,阮时意摇头而笑。
  失策了。
  *****
  “徐先生长得好看,技法高超,博学多才,谈吐优雅……简直完美无瑕疵!”
  “对啊!瞧他那体量身材,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大不相同……可惜,人家孩子都有了!要是咱们年长几岁,早些碰到……”
  “呿!你、你敢肖想先生!胆子也忒大了!”
  “我就不信你没动过一丁点歪念!”
  黄昏,东苑门外口没遮拦的窃窃私语传入阮时意耳中,惹得她唇角轻勾。
  倘若在豆蔻之年听女子夸赞徐赫,她定然偷偷吃飞醋,借故和他闹点小别扭,以博得他更多关注;若成婚后闻此类言论,她总是开玩笑说他招蜂引蝶,又暗地里为他骄傲。
  何曾料想,今时今日,她心中迸出的念头则是——难怪我徐家子孙个个讨姑娘家喜欢,那都是承袭祖风之故。
  不过,这家伙另有家室,跑回来招惹她做什么?
  她提着文具匣子往东而行,冷不防身后遭人轻拍了一下。
  “你这丫头……”
  她只道静影毛手毛脚,不料回头却是身穿青碧色武服的蓝曦芸。
  “你这丫头,喊谁丫头呢?”蓝曦芸端出佯怒之色。
  “是蓝大人啊!您该不会碰巧路过京城书画院、碰巧赶上小女子下课吧?”阮时意笑而挽她的胳膊。
  蓝曦芸闷哼一声:“阮姑娘好大的架子!我蓝家两次邀你上门小坐,你连拒两回,逼得我堂堂副侍卫长提早下值,专程在书画院门口拦截!”
  “小女子知错了。”阮时意摆出一副委屈脸。
  此前推拒萧桐的邀约,只因猜透她为长孙作媒的心思。
  姑且不谈阮时意无心再觅姻缘,就算她心血来潮想“吃嫩草”,总不能向徐晟的至交好友下手吧?
  情何以堪?
  “唉!我猜,祖母她老人家硬是要你当孙媳妇,对吧?”蓝曦芸耸了耸肩,“我劝过她别太急躁,免得把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给吓跑了……你放心,这回相邀,是为晴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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