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汉子爽朗一笑:“您的粮不错,我能给您十五钱一斗!”
  老农的眼睛蓦然睁大,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随即又急促地问道:“俺的粮多,有四石,你们都能按这个价收的吧?”
  他眼巴巴地盯着这汉子,生怕对方嫌自己粮太多,或是要压价。
  王登还价的话到了嘴边,想到岳娘子的吩咐,又咽了下来,只挥手道:“都收了都收了。”
  王登心中一声长叹:这一路多花了多少冤枉钱哪。不必十五钱,想必十二钱这些农夫也得咬牙要卖。
  老农和他三个儿子简直欢天喜地,忙前忙后地帮着将粮运到马车上,不多时便装满了小半车——不怪他们这般高兴,实在今年虽是老天赏脸、粮市却不给脸,粟价伤农,北岭郡城里的粮铺才收十个钱一斗。
  那可不,益州境内,粮铺的粟黍卖才卖十五六钱,收粮的价,自然只有更低。
  眼见买卖成交,老农朝王登才说了心事:“家里原本六个娃,前边三个跟着去了北边儿……唉,留下前头五个孙子孙女没成长人。好在还有三个在家,有一把子力气,只要老天爷赏脸,总能喂饱老老少少十几口。
  但俺思来想去,实在不愿他们哪日再去吃那断头的粮,听闻跟着城里那些大老爷就能免了兵役。俺这三个娃粗笨得紧,恐是不成;可我有两个孙子,不是俺自夸,聪明哩,俺想着,送他们去识两个字,当个账房,老爷们总能用得上吧?这三个也老大不小了,咱乡下虽没有那么多讲究,可要讨个齐整些的媳妇儿,家中也得捯饬一下不是……
  还有那征粮的官儿马上要来了,先前二十斗粟才能换一斗谷,听闻最近是降了些……唉,还是多谢郎君,不然家中实是艰难……”
  不论是孩子识字,准备彩礼,还是征粮要收麦谷、去换麦谷,这些都得花钱,去岁老农见粟贵,七百钱一石,便下了死力气种粟,谁知种了出来,却城里却只收十钱一斗、百钱一石了!
  家中十几口人睁开眼就得吃饭,明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年成,起码得留够一整年的粮吧?满打满算也就四石能余出来,四百个钱,这么多用的地方,简直把老农给愁得。
  他们村里有人说兀头山这里有人来收粮,价给得比城里厚道,老农先时是将信将疑的,不过想着现下没别的办法,权且来看看,哪知,竟真的愿以十五钱一斗来收!多了两百钱,便又更多了些宽裕。
  王登闻言哈哈一笑:“我们从关岭郡一路收粮北上,童叟无欺,这已经是第三轮了,全靠大家伙口口相传才收了这么多粮,您就只管放心吧!”
  看着那长长的粮队,老农笑了出来,王登数了六百个钱给他,老农便急急叫三个儿子护在身周,回家而去,可不知想到什么,他竟又止了步子,在儿子们紧张催促的眼神中向王登问道:“你们明日还在啵?”
  王登一怔,随即苦笑:“这位阿爷,我的粮队装满了,只能下次再来。”
  老农眼露失望:“啊,我们村中还有要卖粮哩……”
  王登笑道:“不妨事,我们下次再来!”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随着日头升高,断断续续有越来越多的农户赶来卖粮,王登渐渐忙得不可开交。
  他并不知道,在兀头山顶,几双眼睛敏锐地注视着这一切。
  暮色降临之时,粮车全部塞满,后边赶来的被劝了回去,这一日收粮才算是过去。这已经是王登他们在兀头山停留的第三日,而兀头山顶,所有人这一夜俱是干粮就水,席地而眠,养精蓄锐。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王登这群人收集了足够的粮食,必是要出发前往真正的目的地,那也是他们此次追查中最重要的任务——弄清楚这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要去何处。
  第二日清晨,目送这支长长车队消失在益州边境,伴随一声长长马嘶,一骑如离弦之箭,包铁之蹄银白如云,在兀头山留下深深蹄印,直向益州城而去。
  益州城,靳府。
  金东家与其他人一般,情不自禁盯着那骑士仔细打量,心中暗惊,原来这就是云铁骑!
  才多少点功夫?三日有没有,都官们遍寻不到、束手无策的这伙小贼,竟叫他们追踪了个底朝天。
  靳氏的云铁骑在整个益州赫赫有名,正是源于当年成国公起事时,他们跟着一起反抗北狄,但与成国公麾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声名相比,云铁骑是另一种威名,益州境内,但凡出动云铁骑,一昼夜内消息必达。
  这不只是说铁骑之速,更是在说,益州境内,只要靳氏主人想知道的消息,一昼夜内,他们便能为主人送到案头。昔年与北狄对战之时,多少连北狄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要害消息,就是这样呈到了成国公的案头。
  如今的云铁骑,一样名下无虚,将消息带到了靳三爷的面前。
  而场中所有人在听完对方带来的消息之后,再也无法去思考云铁骑的辉煌,他们只觉心惊:这群家伙借着贩卖麦谷之事,难道竟意在粟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难怪,没有百姓再来城中卖粗粮。
  金东家情不自禁朝上首的靳三爷看去,对素来阴沉难辨的面颊上,肌肉隐隐抽动,金东家不敢再看,低下头来,心脏却怦怦直跳。
  不怪三爷如此愤怒,在座这许多粮铺东家,此时心中都只有一行大字:为!人!作!嫁!!!
  可不正是,他们随三江世族浮沉数十载,一并执掌益州粮价数十载,太过清楚这中间的故事。
  人要吃粮,三江世族借着“粮”之一字,牢牢控制着益州之人。
  今年麦谷与粟黍的价格亦是三江世族意志的体现:去岁荒年,民间百姓轻易哪里敢伺候麦谷,绝大多数皆值粟黍,故而,在三江世族的授意下,麦谷价高,粟黍价贱,到得今时今日,麦谷直逼两千钱一石,粟黍竟只一百钱一石,悬殊几达二十倍。
  而借着民间还去年借贷的悬钱和官府征粮只收麦谷两件事,他们更将民间百姓压榨到了极致,才会有丰年百姓卖田典当之事发生。
  但现在,他们牢牢控制的麦谷价格被这伙贼子打得稀碎,对方竟不只是借着贩卖麦谷大赚了一笔,而是趁机开始大收粗粮如黍粟一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的黍粟定有出手之处,还另有收益!
  甚至极有可能,对方收黍粟的本钱还是从贩卖麦谷中赚到的……毕竟,若按先前郭幕僚的推测,对方自贩卖麦谷中净收益数千两白银,以今年低到尘土里的黍粟价钱……不会超过两百钱一石,数千两白银,足以收拢数万石黍粟……这数万石黍粟若再卖往其他地方,再有个好的去处,岂非会变成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白银之利?!
  这叫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控制粮价,却叫一群汉中来的贼子把果子摘了个干干净净,这不是为人作嫁衣是什么?!
  三江世族,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欺到头上来过!
  不,这已经不是简单骑到三江世族的头上了,这是骑上来还屙了泡屎!对方还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靳三爷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当即便有东家揣测三爷心意,站起来大声道:“三爷,这群汉中小贼欺人太甚!直当我们益州无人不成!既然云铁骑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还等什么,便将他们拿下问罪吧!”
  至于罪名?反正只要拿了人,都官自会网罗好罪名的!
  郭幕僚却大声道:“不妥!”
  靳三爷冰冷眼珠也定定朝这提议的东家看过来,这东家心中一跳,不待他再说一个字,靳三爷身后的部曲已经大步上前,直直给了他两耳光,直扇得他七窃流血吐出几颗牙来“唔唔”发不出声音。
  金东家与余人连忙齐齐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郭幕僚却语气冷静:“三爷,是否命他们退下?”
  靳三爷点头,有部曲将这些粮铺东家带了下去,金东家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却更有一重失望,看来,这一轮局势中,靳三爷是觉得他们这些人无用了。
  靳三爷又道:“叫他们在外候着。”
  金东家心中百转千回,是还有什么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而郭幕僚此时才出声道:“他们消失在益州以西……如今正是大老爷争夺大中正之位的关键时刻,不宜节外生枝,不宜额外树敌。”
  成国公亡故于亭州,大中正之位自然空出,靳家大爷身为帛案使,并且,成国公一死,靳家大爷便成为益州在朝堂地位最尊之人,他当然要竭力争取大中正之位。
  甚至整个三江世族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支持他争取这个位置。
  虽然借着三江书院的门生故吏与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三江世族实质上把持了益州官场大半位置,但先前成国公带来的威慑,令三江著姓深感忌惮,更迫切渴望得到大中正之位,从而名正言顺地荐举官员,将益州经营得更加固若金汤。
  故此,郭幕僚才有这一说。
  靳三爷缓缓点头,他也是有此顾虑,否则,几个蠡贼,既然寻着了,捏死他们就跟捏死臭虫一样,还须下人提点?再得,以对方借助夜香人行事的手段而言,此番收粮却并未用上那些鬼蜮伎俩,显是另有倚仗。
  什么样的倚仗,令他们只敢暗地里破坏三江世族定下的(麦谷)粮价,却敢明面上按着三江世族定下的(粟黍)粮价收粮呢?必然是因为,这倚仗足以令三江世族忌惮,只要有明面上过得去的理由,三江世族甚至吃了暗亏也不能轻易与之撕破脸。
  益州四面八方,能这样叫三江世族忌惮的势力屈指可数。
  那伙贼人消失在益州以西,正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盘。
  兼之益州大中正之位悬而未定,靳氏心中的忌惮恐怕比那伙人想像的更多。
  郭幕僚甚至语带担忧:“霍将军与咱们益州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又是何意?会不会是想坏大老爷在朝中之事?”
  靳三爷看了一眼这幕僚,那倒未必,下边的人果然就是见识有限。只是,他的揣测,还需证实。
  然后,靳三爷恢复了过往一贯的从容,慢条斯理地下令道:“卖粮。”
  郭幕僚愕然,卖粮?明知道自己在为人作嫁,那群小贼在收粮……三爷竟下令他们卖粮?这岂不正中那群小贼下怀?!纵使背后有安西都护府,他们三江著姓在益州也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般地步啊!
  第37章 试探
  龙岭, 成首县,陆府大门。
  几个当值的部曲正在说笑:“老谢, 你的字识得如何了?六夫人可说了, 考试不过的,便不能当值, 只能回去养老了!”
  “哼,休要你等挂心!家中妇人不才,已经通过考试, 回头便给我补课!”
  其余部曲登时投来熊熊妒视,尤其是几个还未成亲的,目光灼灼简直要瞪死这个天杀的老谢!成亲了很了不起吗!你家娘子能通过六夫人的识字考试很了不起吗!
  ……确实是了不起啊,单身部曲们泪眼汪汪,也不知六夫人哪里想出来的磨人法子, 简直比当年陆家军武场的校尉们还狠, 那些字弯弯曲曲, 记了这儿就忘了那儿,他们个个都是杀敌立功的好儿郎,哪个甘心现在退下去养老啊!
  叫他们这些习武的部曲识字也就罢了, 内宅妇人,从贴身伺候的婢子到灶房里烧火的嬷嬷, 竟一个不落, 半日干活,半日习字,一月一考, 考中有赏,不中则罚,闹得好好一个陆府,快比三江书院还要学习紧张!
  部曲们长吁短叹,愁眉苦脸,个个摸出了府中几个小郎君习字抄写的《童蒙文》开始看了起来,没有娶娘子的几个暗想,实在不成,便豁出脸面去求几个小郎君教导吧!年纪虽小,却是六夫人亲自发蒙,定能妥妥助他们通过考试!
  便在此时,部曲忽地面色一变,书册往怀中一塞,刀剑便捏在了手中。
  不过眨眼中,一骑青衣便至眼前,骑士一勒下马,那马立时四膝一软,口吐白沫,倒地不起,骑士只声音嘶哑地焦急道:“岳娘子可在?!”
  部曲皱眉,伸手拦他,此人满面尘土,根本看不清模样,如何敢放他进去:“敢问阁下何人,因何求见六夫人?陆府正在孝中,怕是不便……”
  对方瞪大了眼,忽地反应过来,使劲一擦面孔,尘土簌簌而去,部曲才吃惊:“原来是王郎!”
  见他这般狼狈情形,必是事关重大,部曲不敢怠慢,直领他入内:“六夫人在府中的……”
  王登这才像离了水终于找到口池塘的鱼,又喘上了气。
  他手心冒汗,先前那五千石麦谷的贩卖早已经令他五体投地,不论这位岳娘子背后是谁,对方皆是神仙在世!不然,在他自己从汉中搞来的六百石麦谷已经全部售出、三江世族严厉打击之下,谁能用夜香人这样匪夷所思的法子再卖出五千石麦谷?!
  这不是点石成金的活神仙是什么?!
  反正王登是彻底的心服口服,故而,当岳欣然要求他将贩卖五千石稻谷赚到的五千三百两悉数投入收购黍粟时,他毫无二话,第一批粗粮运往安西都护府时,王登更像是吃一炉太上老君亲自炼的定心丸,一直以来的推测和期盼终于得到证实——陆府身后真是安西都护府!
  王登毫不犹豫向岳欣然那五千三百两收粮基金中追加了自己的一千两,按照岳欣然的计划,六千三百两,要收购四万石粟黍粗粮!
  至于霍将军为何要这么多粮食,去了安西都护府一趟、看到那高大看不到边际的粮仓之后,王登再无疑问。他此时只有心潮澎湃,他无比热切地渴望,要用自己的努力为霍将军递一份漂亮的投名状!
  起初,王登简直觉得大惑不解,为什么要将这价钱定得如此宽泛,毕竟,益州诸城中粮铺才十钱一斗、百钱一石,只要定个十二三钱一斗,百姓应也会愿意卖,何必要定十五钱一斗如此之高,甚至一再强调,未见她的面、得到她当面首肯绝对不允许轻易降价。
  后来去了一次安西都护府,王登也很快释然,价定高,百姓便更乐意卖,粮筹得也快啊!霍将军的大事要紧,时间是万万耽搁不起的。
  但王登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最简单不过的收粮之事,竟也会横生波澜!叫他不得来面见岳欣然!
  甚至等不及部曲通传,王登直闯入内,大声嚷道:“岳娘子,大事不好!!!你先前的布置——”
  然后,当他看清岳欣然的模样时,剩下的话直接卡在了咽喉。
  这位背倚安西都护府的“大人物”此时正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自有波澜不惊的强大……如果不是对方戴了帽子口罩,穿了模样古怪的大衣裳,手上戴着手套……在折腾夜香的话,甚至她的身边还有三个穿得一样古怪的小家伙,正皱着小眉头,在一起折腾。
  王登真是脑子打结,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家中妇人下次再嚷嚷着要同他一道出来行商,他也再不骂她行事出格了,瞧瞧眼前这位……
  岳欣然只瞥了王登一眼,便接着忙碌手中的事,向一旁的老农道:“您接着说吧,接下来要如何?”
  老农亦是诚惶诚恐地继续指点:“封好之后,糊上泥,放上三月,来年春播即成可用。”
  岳欣然道过谢,便真地开始拌泥,三个小家伙们跑前跑后递水和泥,一个小家伙问:“六婶,到开春,阿娘那些花草就有新的肥料可以用啦?”
  岳欣然耐心道:“不只是花草,我先前托你阿娘种了些粮食瓜果蔬菜,都可以用,届时你们自己也可以用这肥料种。”
  小家伙惊喜地开始叽叽喳喳,然后其中一个小声吐槽道:“就是太臭了!”
  三人皆是看了看岳欣然,猛点头。
  岳欣然神情不变:“那你们看方才种田的老翁,为了地里多产些粮,年年都要臭上这么一遭。”
  先前吐槽的阿金闷闷道:“我再也不敢浪费米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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