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原来是他们把她摇醒的。
  宋小冬满脸泪痕:“月儿,无论如何,也不该做这种傻事啊我的傻孩子。我们还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儿不解,转头,看见宋小冬捏着仅剩几片药的安眠药瓶。明白她误会了什么。
  “没事,您误会了,我昨晚不好入眠,就吃了一片。不碍事的,你们出去吧,我要洗漱了。一会去见江雪。”
  二人听闻能见韩江雪,都跟着来了劲儿,纷纷表示想要跟着一起去,都被月儿拒绝了。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江雪就能回来了。去太多人反而不好,放心吧。”
  月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精细的装扮自己了,一遍遍描画峨眉,一遍遍照着镜子。生怕妆容多了一分显得过妖,又怕少了一分太过淡薄。
  终于,在反反复复的比较之后,月儿选定了装束,总统府的汽车也来了。
  秦夫人说韩江雪并非“身陷囹圄”,可关押地点确确实实是天津城郊的河西监狱。当看到了高墙铁网的时候,月儿的脸色愈发凝重。
  秦夫人坐在身侧,也看出了月儿的不悦,悠悠开口解释:“虽然是监狱,但生活所需一应俱全,韩少帅生活无虞,您不必太过担心。”
  月儿没有作答,她不相信任何人所说的。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经过层层审核检查,最终,月儿进入到了监区当中。
  一道道厚重的铁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一层层剥开月儿的惶惶之心。
  她期冀着门开之后便能看到她那永远温柔从容的丈夫,却又害怕那扇门打开,是梦中炼狱的场景。
  终于,磨砺耗尽了所有耐心之后,最后一扇门打开了。
  让月儿颇为意外的是,这里阳光充足,房间整洁,倘若不是远远窗口有着铁网,她甚至觉得这就是个套房,供旅人休息。
  月儿逆着明媚阳光,看见了颀长笔挺的身影矗立在窗前,那笑容温和如融在阳光之中,只需略一着眼,就足以抚平所有创伤。
  梦境与现实的粗略重合让月儿半是惊,半是喜。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顾不得什么体面,她像是一只受了惊慌的小鹿,冲向了韩江雪的怀抱。
  温暖的,她日日都在怀恋的,让她觉得人世间仍有可眷的怀抱。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住不哭,可就像孩童受了委屈,寻到了庇佑之后,那份委屈便发酵开来,愈发弥漫。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月儿近乎泣不成声,强忍着抽泣才说出了这句话。足以如同钉排滚过韩江雪的内心,扎得他千疮百孔。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我想你一样,我知道。”韩江雪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月儿的秀发,一遍又一遍安抚着月儿焦躁的情绪。
  月儿哭得累了,才想起抬起头看向韩江雪的脸,下颌线变得愈发棱角分明,忧郁的双眸愈发深陷。
  月儿都顾不得擦那满脸的泪痕:“你瘦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们不给你饭吃?他们虐待你!”
  说罢,月儿的双眼猩红,愤然转身,全然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母狮,冲着秦夫人嘶吼:“这就是你说的生活无虞!你的丈夫消瘦成这样,你也所得出无虞!”
  消瘦这个词,其实是不甚准确的。爱之深,关之切,于旁人而言,如今翩然而立的,仍旧是风流佳公子,可在月儿口中,倒像是在难民营走了一遭的苦命人了。
  韩江雪略带歉意地向秦夫人一笑,秦夫人点头表示理解。
  他板着月儿的身子,让她重新面对他。
  “你看错地方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都起了将军肚了。”
  月儿才不信他的鬼话,擦了眼泪,嗔怪:“你还笑得出来?”
  韩江雪伸出手,在月儿的腰肢上环了一环,收敛了笑意:“确实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家夫人才是真的瘦了。”
  月儿经此一事,确实消减了不少。一直以来的婴儿肥都不甚明显了,洋装也富余出一圈了。
  可她仍旧打肿脸充胖子:“我哪里瘦了,你记错了。”
  韩江雪抬头看了一眼秦夫人,旋即俯身凑到月儿耳畔,嘶声低语:“抱着都觉得硌了,还说没瘦?”
  月儿见他没正行,恨恨在他胸口掐了一把:“没良心。”
  秦夫人从旁看着一对新婚小夫妻如胶似漆,怀念起自己的年轻时光来,不由觉得人生美好,也便多了句嘴:“韩少帅,你真的好福气。你知道这些天你的夫人为你奔走,都到了能与总统府抗衡的程度了。”
  韩江雪几日来不闻窗外事,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底气多来自于自己的父亲和兵权。
  他万万没想到,原来力挽狂澜的,是一双温柔手。
  他知晓月儿是如何一个连声线都细软温和的女孩,从不与人争抢。让她来堪堪对抗这个近乎于泰山压顶的强权世界,当是如何艰难。
  韩江雪不知道其中细节,但也能想象得到,月儿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苦楚。
  他万分自责,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无法给她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却要让她去为他遮挡风雨。
  可此时不是诉衷肠的绝好地方,他也不想过分将二人的脆弱暴露给外人。
  只得忍住一腔酸涩,大喇喇笑了起来:“我家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看来医生给我诊出来的病有救了。”
  病?韩江雪生病了?月儿刚刚平复的心绪又一次被撩起,急切问:“你怎么了?生病了?”
  “嗯,医生说我这胃太不好了。以后都得吃软饭了。我还想着没地方吃呢,如今看不发愁了。”
  月儿一颗惶惶之心,没心思开玩笑。起初真的没有听懂,带她准备再朝着秦夫人发作,想要来粥饭流食的时候,看着那二人的笑意,突然明白了过来。
  恨得她牙直痒痒,小拳头直接怼在了韩江雪的胸口:“没个正形,我不理你了。”
  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月儿确定了韩江雪是安全的,便对秦夫人说:“好了,我们尽量今天把事情办成吧。我现在回家,给东北打电话。交代一定会给总统府的,只是具体程度如何,得看我们大帅的意思。”
  月儿话说得轻巧,可心中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底气的。几日来和东北联系,韩静渠反复无常,一会是一副大义凛然,宁舍儿子不舍江山。一会是激愤难当,叫嚣着要打到北京城来。
  从没有一刻冷静地与月儿统一战线上来。
  月儿回到家,又打了四通电话,才安抚了韩静渠的情绪。最终,达成统一,决定给总统府三条承诺。
  第一,严惩凶手韩江海,削去他的兵权,转为闲职。对于这一条,韩静渠起初是万万不同意的,但月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不过是数月的光景,做做姿态,再官复原职也不迟。左右东北都在他韩静渠的掌控当中,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第二,安抚韩家遗属,善待他的独女。韩家承诺,只要韩家还在,韩家的独女还活着,他们就负责到底。这对于家大业大的韩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
  第三,韩家承诺两年内不参与其他军阀的任何军事行动。东北本就打算于一隅休养生息,这条基本上毫无意义。
  韩家承诺的三条,对于总统府而言,算是给了台阶下,双方都有面子,也就没什么可继续追究得了。
  可唯独李博昌一家听闻之后不肯罢休,李家人坚持要让韩家赔付十万块大洋。
  如今兵荒马乱,寻常人家养家糊口,军阀的日子也不见得会这么好过。他们手里养兵,养的便是千千万万的家要糊口。
  韩家对于这笔钱,是有些犹豫的。
  韩静渠坚信这笔钱就算不出,总统府也不会继续扣人。可月儿却不愿意再冒一把险。
  她辛苦经营,奔走至斯,不能功亏一篑。
  几度劝说韩静渠无果,月儿只得另寻他法。她出身如此,在这世上能有瓜葛的不过是韩家和明家,韩家都不愿意出钱救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明家如今观望态势呢?
  月儿左思右想,突然想起来明家给她的嫁妆。
  明家的算盘打得好,嫁女儿自然不能少了妆奁,然而又不欲给月儿以真金白银,怕她生出异心。反而给月儿陪嫁了一些庄子和地产。
  实际的经营权仍旧在明家手里。月儿本也无意去动这些身外之物。可如今需要救急,她想起那些地契还真的在她手里。
  月儿赶忙找到韩梦娇,去她房间里找到了地契,前往李家谈判。
  韩梦娇心灵机巧,虽是女儿身,却极好地继承了大帅的性情,是个女丈夫的做派。又擅经营,会讨价还价,去李家谈判救人心切,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征得了李家的同意,还给月儿省下了一半的财产。
  月儿通过电话听闻了喜讯,抑制不住差点喜极而泣。她听着韩梦娇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唯有一件事,让月儿略有隐忧。
  韩梦娇说,李家人起初咬得死,一点不肯松口。后来还是他家那位独女莉莉小姐听闻韩家愿意照顾她一世,才劝说她母亲有所松动。
  “也不知道她对韩家有什么所求,我问了她也不肯说,只说等事情解决了再说。”
  韩梦娇不明就里,但月儿与莉莉交过手。她不相信莉莉是一个愿意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姑娘,更何况她大概知晓莉莉的诉求。
  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救出韩江雪,其他都可以从长计议。
  历经几日的奔波,这场闹剧终于以还算圆满的结局收尾。
  到了傍晚,天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阴沉得厉害,可月儿的心里终于放晴了。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连衣裙,打着伞,站在西河监狱门口,静静等待他的出现。
  司机过来劝说月儿上车,月儿没有说话,槃生会其意,示意司机不要再多言了。
  她注定是要等他的。别说下小雨,就是下刀子,她也挺得住。
  成群结队的记者早已严阵以待,准备抓拍这场苦情戏的大团圆结局。
  终于,风度翩翩佳公子,即便身陷囹圄仍不消减其魅力。一别数日,与爱人重逢,二人相视一笑,一对璧人相得益彰,一切,都显得这般美好。
  面对记者嘈杂不堪的提问,二人手挽着手,都未发一言语。
  最终,月儿拉着韩江雪,面对章楠的镜头,从容一笑。算是给这场合作做了一个完美的收尾,即便最后的报道不能是独家新闻,但仍送他个佼佼者的名头。
  回到韩家,宋小冬几乎把自己毕生能够想到,会做的所有菜肴都摆上了桌子。
  她知道韩江雪仍旧未必能原谅她,但哪怕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吃上一口可口的饭菜,她也心愿足矣。
  韩江雪看着满桌菜肴,又看了看月儿的眼神,明白她想说什么,于是对着远处屏风后说道:“娘,出来吧,一起吃饭。”
  语气恳切,不似往常的敷衍。
  屏风后宋小冬怔楞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未敢乱动。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暗问自己,他在管我叫“娘”?
  月儿笑笑,戳了戳韩江雪的胳膊,韩江雪也笑道:“行了,就别拿架子了。还非要我去给您扶过来么?”
  半晌,屏风后走出双眼通红,却擦干了泪痕的宋小冬。很显然,她是克制了一番的。
  “好,吃饭,吃饭。”
  晚饭中,木旦甲异常兴奋。他详详细细地给韩江雪讲述着这几日月儿是如何煎熬,又是如何从容不迫救出韩江雪的。其中三分真实,七分夸大,经他这带着浓重口音的演绎,竟将月儿夸成了一个旷古未有的女丈夫。
  临了,木旦甲还问了一句:“韩少帅,您夫人是不是特别厉害?”
  韩江雪半是感动,半是愧疚,伸手紧紧握住了月儿的小手。
  可感谢的言语不能在这说,他只是白了木旦甲一眼:“废话,我夫人厉不厉害我不知道?用你多嘴。我夫人还有更厉害的地方,你看不到的呢。”
  月儿见他愈发没正行,挣开她的手浅怒薄嗔:“吃完了就去休息吧,看来这几日没累着你。”
  转头又看向木旦甲:“你还不回去躺着养伤?当心裂了伤口,可没人给你缝。”
  木旦甲一脸委屈看向韩江雪:“你媳妇变脸也太快了吧,这是差别对待,这是过河拆桥!”
  韩江雪挽着月儿的手起身:“那没办法,我夫人对我,肯定是要差别对待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留下木旦甲与宋小冬面面相觑,一个欣慰地合不拢嘴,一个恨得牙根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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