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沈玦无奈道:“行了,别乱动,我来扶你。”
  沈玦让夏侯潋到他屋子上炕睡好,自己去净房重新洗澡。夏侯潋缩在沈玦的被窝里,鼻尖是沈玦身上特有的味道,好闻得紧。方才那个屋子简直要把他熏晕过去,还要忍受肩膀剧烈的疼痛,简直是灭顶之灾。
  沈玦的屋子没什么装饰,简简单单的几张桌椅,一张伶伶仃仃的架子床,单调得不近人情。夏侯潋是个爱热闹的,屋子里总要摆些花花草草,每日瞅着它们鲜艳的颜色心里也能亮堂几分。沈玦不兴这些,越素净他越喜欢,过得像苦行僧似的,冷冰冰的没有味道。
  沈玦自己很满意乾西四所,住在这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像别的宫苑里的太监一样睡大通铺,这里的太监少得可怜,三进三出的宫室,屋子比人还多。
  他洗好了澡,披着头发走出来,那一头青丝黑得发亮,泼在洁白的亵衣上像宣纸上的墨汁,细瓷一般的脸庞被衬得更加苍白。夏侯潋往旁边让了让,沈玦钻进被窝,睡在他的旁边。
  夏侯潋看着他,沈玦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蝴蝶的翅膀。
  “想问什么?问吧。你都快在我脸上看出两个洞了。”沈玦低声道。
  被猜中心中所想,夏侯潋不好意思地往被窝里缩了缩,闷声道:“少爷,你怎么进宫里来了?”
  “……”沈玦张了张口,忽而心中一动,眸色暗了几分。
  既然夏侯潋能易容成四喜,那他何不能就此留在宫里,以四喜的身份活下去。如此,他既能逃离七叶伽蓝,也能陪着自己,再不分离。
  这念头藤蔓一般滋长,缠住他的心脏,让它跳乱了几分。沈玦沉默了会儿,道:“我流落街头,你给我的耳环被当铺的掌柜抢走了,刀也落在了当铺,我身无分文,一个老乞丐收留了我,给我饭吃。那年山东饥荒,我们跟着流民进了京,原想讨碗饭吃,却没想到……”
  夏侯潋问道:“怎么了?”
  沈玦继续道:“那老乞丐为了银子,把我卖进了宫。或许他原本就存着要把我卖钱的念头吧。”
  夏侯潋睁大眼,道:“什么……”
  沈玦漠然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经历一般。他越是冷静,夏侯潋越是心疼。
  这小子常年深居宅院,哪里知道人心险恶?给颗糖便傻乎乎地跟着人家走了,哪里知道别人的阴谋企图。他见那乞丐年老,定以为那人心善,没有防备,岂知坏人也会变老,弑心那个老秃驴便是一个活例。
  夏侯潋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叫我少爷了,我不是什么谢家少爷,我只是个残废的太监罢了。还有,我如今不叫谢惊澜了,我叫沈玦。”沈玦低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道,“若还顶着谢家姓氏,料想他日下到黄泉,列祖列宗见我是个阉人,也会觉得颜面蒙羞吧。”
  “谢家待你不好,你何必在意他们的眼光。”夏侯潋苦涩地说道,“你永远是我的少爷,不管是谢惊澜还是沈玦。”
  “对了,你是不是很好奇四喜在哪?”沈玦抬头凝视着夏侯潋,冷笑道,“他想要玷污我,瘌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当我会乖乖就范。我把他杀了,他如今就躺在外面的枯井里。”
  “什么!”夏侯潋满脸震惊。
  他知道皇宫向来是个藏污纳垢的地界,同性相亵不可胜数,只是他没有想到沈玦竟也会遭遇此等腌臜事。
  是了,沈玦姿容甚好,如何能不遭人觊觎呢?
  看着昏暗光线下沈玦冷冷的神色,夏侯潋忽然觉得他身上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颠沛流离和肮脏的宫廷改变了他,他眸里的沉郁像一片阴霾,沉甸甸地压在眸底,挥之不去。
  夏侯潋碰了碰他的手指,道:“少爷,苦了你了。”
  “所以,阿潋,”沈玦眸色加深,逐渐变得暗不见底,仿佛深不可测的古井,他凑到夏侯潋耳边,轻声道,“你留在这儿保护我好不好?”
  “我……”夏侯潋迟疑着。
  沈玦的声音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道:“我救了你,你的命,该是我的。”
  第22章 花叶影
  黑夜里,承乾宫灯火通明。
  女人的惨叫和呻吟响彻宫殿,飘摇的灯笼下,宫女端着一盆盆血水鱼贯而出,另一列宫女端着洗干净的金盆再鱼贯而入,那血多得令人害怕,鲜红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太医们站在门外凑着脑袋低声商议,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了,像树干上的裂纹。
  女人生产犹如过一道鬼门关,很显然,马贵妃过得不大顺畅。
  司徒谨一动不动地站在檐下,飘扬的雨丝飒飒落在脸上,他轻轻地眨了眨眼。
  他今年二十岁,面容清秀而又冷毅,眉脚锋利,鼻子高挺,这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再加上他很少说话,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不大好相处,但其实他只是不大会说话罢了。因为这样,他的朋友很少,羽林卫校尉们约着喝花酒赌色子的时候通常不带上他,聊三宫六院前朝后殿的八卦的时候通常也没他的事儿,虽然他本就没什么兴趣,只是莫名地会感到一丝冷清。
  在羽林卫里待了快三年了,只能和一个同乡说上话,多少有些失败。
  他有时候会觉得当羽林卫不仅要守卫皇宫,和同僚喝酒吹牛聊闲天也是分内之责。他虽然按时应卯,严以律己,却终究还是失职了。
  “唉,要说这贵妃娘娘真是多灾多难。躲过了高妃的谋害,躲不过刺客的刺杀。好好一个寿宴,被刺客捣了不说,还吓得早产。”同为羽林卫的同伴低声说道,脸上透着惋惜。
  另一人道:“你说这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莫非是魏公公?谁不知道娘娘素来不喜阉人,常在万岁爷旁边吹枕头风,上回黄河水灾,娘娘还进言说阉人留着钱财也无用,不如把魏公公的家财充公拿去赈灾。听说魏公公私下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第二天就献了一队女乐给万岁爷。”
  雨渐渐大了,雨滴沿着罩甲流进衣服里,浅黄色曳撒颜色深了一片,司徒谨微微动了动。
  那事儿他也知道,女乐是扬州来的,有着江南儿女特有的娇软,每个眼神都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她们跳舞的时候,他正巧在殿内执勤。
  同伴摇头叹道:“还是贵妃娘娘手段厉害,魏公公绞尽脑汁要分宠都没能得逞。只不过贵妃娘娘生产,怎么没见着万岁爷?”
  “前些日子鞑子犯边,抢了不少女人和金银回大漠,万岁爷正在前朝和大人们商议呢。我估摸着这回该是要调兵遣将,好好给鞑子一点颜色瞧瞧。”
  一个小黄门冒着雨急急跑过来,拉住一个太医问道:“娘娘如何了,万岁爷有旨,若娘娘和小皇子有个万一,便要你们一同陪葬!”
  几个太医吓得齐哆嗦,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实话。
  小黄门扯着公鸭嗓喊道:“你们倒是说呀,万岁爷等着话儿呢!”
  一个老太医琢磨着说辞,拐弯抹角地说道:“贵妃娘娘素来体寒,‘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则泣不能流’,娘娘阴气在中,手冷舌红,夜半无眠,臣等请平安脉,发觉娘娘脉象软细,都开了补血补气的方子。原是好了些的,可谁知今日受此惊吓,阴邪入体,动了胎气,前头下的工夫,都……”
  小黄门听了半天才明白,急得跺脚,打眼瞧见宫女们往外端的血水,贵妃似是没力气了,屋里头的呻吟都弱了几分,一个太医连忙招呼宫女去煮参汤。小黄门说道:“万岁已是不惑之年,这才赶来第二个皇子,若是皇子有何大碍,你们担待得起吗!”
  孩子还没生出来,怎么就这么斩钉截铁是皇子呢?太医们都缩着肩苦着脸,没敢应声。万岁子嗣艰难,年逾不惑,才得了大皇子一个儿子,皇宫上下都知道他极重视贵妃肚里的孩子,老早就拍着贵妃肚子说,这一定是个小皇子。
  有个太医鼓着胆儿说道:“要保小皇子,还是有法儿的,孩子已经足月,剖腹取子,亦是个可行的法……”才说到一半,老太医捏了他一把,他登时把话吞了下去。
  司徒谨和几个羽林卫站得不远,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见他们的对话,齐齐打了个寒噤。
  几个宫女捧着盖着油布的参汤低着头迈着碎步走上台阶,司徒谨投过目光,只见一个宫女甚是脸生。
  司徒谨拧起眉,上前拦住那宫女,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宫女的声音细若蚊喃:“奴婢是新来的。”
  几个羽林卫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司徒谨凝视了宫女一会儿,掀开油布,底下赫然一把匕首躺在汤碗旁边。众人大惊失色,正在此时,宫女忽然发难,将托盘扔向司徒谨。司徒谨侧头的瞬间,一脚踢在宫女的腰腹上,宫女闷哼一声,燕子一般在空中一个后翻掠进雨中。
  “刺客!有刺客!”羽林卫嘶声大喊。
  女人单膝跪在雨中,满头珠翠掉落在地,墨发瀑布一般披下,她撕开裙摆,露出修长笔直的双腿,灯笼的光芒流淌其上,像上好的暖玉光泽流动。她的大腿外侧绑着一柄黑色短刀,女人缓缓抽出刀,寒凛凛的光芒刺入司徒谨的眼睛。
  羽林卫纷纷拔刀出鞘,呈圆形围住刺客,刺客岿然不动,雨水顺着鬓发和下颌流下。
  “束手就擒吧,你逃不了的!”有人大吼。
  “逃?”她阴森地笑起来,脂彩糊了满脸,那笑容诡异至极,“谁说我要逃了?七叶伽蓝迦楼罗,送贵妃娘娘上路!”
  话音刚落,无数个黑影从花木中爬出,挥舞着白惨惨的长刀,和羽林卫们撞在一起,原本的圆阵刹那间被击溃。小黄门吓得惊声尖叫,手脚并用爬进承乾宫。
  人群中心,那个刀锋一般的女人像箭矢般射出,刀刃上的光辉凄冷如月。司徒谨抽刀向前,帮同伴格住刺客致命的一击。两人刀对刀,脸对脸,司徒谨感受到她冰冷的眼神,和毒蛇一般的呼吸。
  女人的刀极快,一刀连着一刀,一斩连着一斩,十字斩接着两段突刺,突刺之后又是迎头暴击,如狂风骤雨密密匝匝地落下。司徒谨几乎跟不上她的招式,屡陷险境,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太快了!太快了!这样快速的攻击必定会消耗她极大的力气,司徒谨几乎将牙齿咬碎,费尽全力与她耗着时间,等她气力衰竭的那一刻,便是司徒谨反击的时候。
  几个呼吸之后,她的动作顿了顿,司徒谨眸光一亮,是时候了!
  黄豆大的雨滴坠在刀刃上、手上,冰冰凉凉,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嘶声大吼,一刀斩破雨幕,在女人的刃上划出刺目的火花。银亮的刀身之后,她的双眼露出邪性的笑意。
  司徒谨意识到什么,想要撤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女人的衣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在他的臂上割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司徒谨抬起头,见那女人右手持刀在后,左手反握短刃在前,嘴角的笑容乖戾又嚣张。
  伽蓝双手刀。
  司徒谨握紧手中的雁翎刀,血液沿着手臂流淌到手指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没有人注意到,花木中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像泥潭里爬出的怪物,他仰起头,对着窗纸放出吹箭。吹箭穿透窗纸,宫殿里的烛光漏出细小的孔洞,贵妃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宫殿中爆发出惊叫,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有些人一个没有站稳滚下了阶梯。
  “娘娘死了!娘娘被刺杀了!”
  羽林卫悚然一惊。
  仿佛得了号令一般,所有刺客撤刀回退,向着四面八方翻墙逃离,如潮水四泄。与此同时,救兵赶到,向刺客们放出弩箭。女人攻势快了一倍,每一击都如同雷霆,刀势凛冽,密不透风,司徒谨根本无力支撑。
  原来方才勉强的势均力敌不过是假象,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不过在吸引他的注意罢了。
  他身上连中了好几刀,女人并不恋战,砍翻拦路的几个人之后顺着槐树爬上宫殿的屋檐。兵士的弩箭追在她的身后,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变换路线,所有弩箭都射了空。转眼之间,女人便失去了踪影。
  “剖腹取子!剖腹取子!小皇子还有救!”滚在廊下的太医如梦初醒,从地上爬起来,拽着老太医奔进屋子。掀开帘子一看,却见红色床幔之间,贵妃冰冷的尸体上,一根极细的吹箭钉在她的肚皮上面,以吹箭为圆心,黑色脉络犹如爬虫一般布满了一半的皮肤。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沈玦从睡梦中醒来,夏侯潋睡得很不安分,老是动弹。沈玦睡得浅,这一晚上被吵醒了许多次。
  沈玦摸了摸夏侯潋的手臂,被烫得缩手,连忙支起身探向他的额头,摸到满手的虚汗。
  “夏侯潋!”沈玦轻轻摇了摇他。
  夏侯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道:“好难受。”
  沈玦用布沾上水,盖在夏侯潋的额头上,道:“我去太医署给你弄点药,你等着别动。”
  夏侯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闭上眼。
  沈玦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夜色如墨,宫殿矗立在黑暗里,像空中的虚影。长街迢迢伸进黑夜,沈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啪啪的响。不知道为什么,四处都没有人似的,一个卫士也没有看见。沈玦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觉得压抑。
  到了太医署,大门敞着,地上药材散了一堆,宫女太监太医都没有见着。沈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疑惑,匆匆在柜子里翻找出金疮药和退烧的草药包,揣进怀里。刚想出门,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黑衣刺客飞奔过来,沈玦悚然一惊,忙转身躲在门后,他们沙哑的嗓音若隐若现地传来。
  “头儿,咱们不去找找夏侯潋那小子么?”
  “找什么找,那臭小子没找着先朝皇宫地图,咱们安然撤退都是难事,自顾尚且不暇,哪用空理他?贵妃已死,咱们的本分尽了,夏侯潋那小子,任他自生自灭去吧。”
  是伽蓝的刺客。夏侯潋当然找不到先朝皇宫的地图,沈玦背下地图之后就把它烧了,现如今,唯有他知道宫殿的秘密。这群刺客恐怕知道宫里有一条密道,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所以需要地图指引方向。
  原来夏侯潋的作用并非刺杀,而是寻找地图。
  等刺客走了,沈玦从门扇后面转出来,低头迅速离开太医署,他刚刚拐过一个拐角,身后铁靴咚咚踏地伴着“抓刺客”的叫喊声便从身后经过。
  好不容易进了后苑,林木交映,影影幢幢,仿佛每个阴影里都藏了不知名的危险。沈玦在小径上狂奔,只想快点回到夏侯潋的身边。
  突然,有一叠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玦心里一惊,转身躲进树后。
  “什么人!”司徒谨厉声喝道。
  沈玦身子绷直,双手握得死紧。
  “出来!”司徒谨手举着火把,一步步逼近小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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