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他拜入山门的同一年,死于邪修手中。”
  孟长青瞬间没了声音。
  李道玄道:“我找到剑穗后,下山交给了她,那时你刚从她那里拿走了大雪剑。她听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后很快消散了,消散前托我将剑穗带回玄武。”
  这间侧殿里摆着将近六百多柄仙剑,有的系着剑穗,有的没有,每一柄长剑背后都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这枚剑穗背后的故事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它真实地存在过。或许在很多年后,会有师父领着新收的徒弟来剑阁中挑选佩剑,徒弟看见了这柄长剑,他会问师父,为什么这把剑的剑穗看上去这么奇怪?而师父会告诉他,曾经有个玄武修士为降妖除魔而死,这是他的家人在他上山前送给他的。
  李道玄看向孟长青,“既然答应了那些鬼魂,要帮他们达成心愿,就尽力去做到,不要辜负他们的信任与期望。”
  孟长青用力点头,“是,我记住了。”
  剑阁外的雨停了,天蒙蒙亮,林间的石阶被照亮。李道玄看了眼窗外,道:“回去吧。”
  孟长青跟着李道玄沿着山道走,他总觉得这场景像是很多年前,李道玄第一次带着他上山。他忍不住又看向晨曦微光中的李道玄,看着看着正有些失神,忽然李道玄回过头看他,孟长青反而被吓了下。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对着他道:“走路时看着些脚下的路。”
  孟长青点点头,“嗯。”
  三个月后。
  南蜀,断流城,一切刚刚恢复了生机。
  街边的客栈中,孟长青看着面前的少女,又看了眼少女胸前挂着的那一串铜钱,他陷入了某种意义上的沉思,终于他问道,:“你是白瞎子?”
  少女吃着点心和酒,点了点头,一出口是脆生生的少女嗓音,“是我啊!”见孟长青那眼神,白瞎子只能又解释了一遍,“我跟你说了我的肉身早在那年吴地就被吴聆给砍了,我一个灵体,只能附身在尸体上啊,那前一阵子不是闹魔物吗?我死里逃生后,那身体没过两日就腐烂了,我只能找新的,又不是回回都能找到合适的。”
  孟长青略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小姑娘瞧着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张肉嘟嘟的圆脸,说话语气神态和白瞎子一模一样。下一刻,他似乎是想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问道:“我能问一下,你真身是男的还是女的?”
  少女叹了口气,对着孟长青道:“我真身是蜀地的万年灵蟒,冬日天冷的时候是雌的,夏日天热起来的时候是雄的。”
  这是孟长青自认识白瞎子以来最震惊的一次。
  白瞎子相当无奈,说实话,她是蛇,本来审美就和人相差个十万八千里,在蛇的眼里之前那个四五十岁瞎眼男人和她现在这个身体几乎没有任何的区别啊,能用不就行了吗?再说了,哪来这么多完整又新鲜的尸体给你精挑细选?
  孟长青觉得自己可能要花一段日子来接受这个现状,下一刻他就看见白瞎子抬起手对着店家招呼,“再来一盘鸡!”小姑娘嗓音完全是少女特色,又脆又甜。
  孟长青忽然就觉得接受现状的难度比他想的可能要更高一点。
  白瞎子撞上孟长青属于偶然,她其实是想找吕仙朝的,一开始魔物作乱,她本来想去平珈避难,结果魔物没了,她也就没去了。魔物之祸后,东临、春南、蜀地全部乱成一团,遍地都是妖魔,她也是点背,在回太白城的半路上被发狂的妖魔围攻,死里逃生,修为全失,差点命都没了。说出来真的太惨了,没了修为,她只好夹着尾巴做人,想找吕仙朝帮他,结果吕仙朝到处找不到,别说妖魔了,随便一个人都能欺负她,在街上撞见孟长青的时候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她问道:“你怎么离开玄武了啊?”她忽然道,“你终于想通了!觉得当修士没意思是不是?还是想当邪修?我跟你说这就对了啊!”
  孟长青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白瞎子已经快速说下去了,“当邪修好啊,没人管着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你和我回太白鬼城吧?”
  孟长青看着她道:“不要胡说了,我师伯刚对外说我不是邪修,我再去当邪修,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杀了我。”
  小圆脸顿时蔫了下来,“也是,我听说你师父没死,那你自然不肯当邪修了。”她忽然又道,“哎不对啊,你怎么一个人下山了?你们玄武不是有规矩的吗?”
  孟长青道:“我和我师父一起下山的。”
  刚说完这句话,孟长青看见前一刻还耷拉着脸的少女猛地抬头,眼睛刷一下就亮了,“你师父也在这啊?”
  孟长青有点被她的模样吓到,半晌才道:“我们下山有点事,他在楼上休息,我本来是去街上买点香,正好在街上撞见你……”撞见你偷人家的鸡,孟长青想了下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谁料白瞎子立刻道:“你们去做什么事?我跟你们一起去!”
  孟长青一瞬间哑然。
  白瞎子刚换了身体,本来就是最脆弱的时候,又加上之前受了伤,灵体极为虚弱,修为恢复得极慢。她想到了李道玄那一身泱泱的星辉,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道门金仙啊,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就在他旁边多待一会儿,对于灵物来说都能得到极大的福泽。她抬着一张少女的圆脸激动地对着孟长青道:“你们做什么我都跟去,我可以帮你们做事,我能帮你们算命!”
  孟长青听着那又甜又脆的嗓音和那熟悉的语气,没能说出话来。
  太可怕了。
  李道玄下楼的时候,看见孟长青似乎正在和一个人说话,他只是望了一眼过去,下一刻一张圆脸就蹭一下歪了出来,一双眼盯着他。
  孟长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见他,立刻起身道:“师父。”
  李道玄看着那小姑娘,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真身,道:“是你。”
  白瞎子立刻大声道:“是我是我,我是白客,他们都叫我白瞎子!真人您还记得我啊?!您上次去太白鬼城的时候就是我招待的!”
  孟长青见她二话不说眼睛冒着绿光朝着李道玄就过去了,没忍住抬手一把按着她的肩把人拽了回来,白瞎子被他拽的一个踉跄,对着他道:“干嘛?”她站起来还要朝着李道玄过去,“真人我……”话没说完,又被孟长青一把拽了回去,白瞎子道:“孟长青你有病啊?老拽我干嘛?”
  孟长青按着他低声道:“那是我师父,你放尊重点!”
  白瞎子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不尊重了?!扶象真人又不摆架子,你倒是摆起来了!”
  孟长青被他怼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气,手却没松开。
  李道玄倒是一直没说什么,看着两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孟长青的身上。客栈中的其他人听见动静也纷纷看了过去,那眼神摆明了是觉得孟长青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比他矮了一个半头的小姑娘有些不像话,不过碍于他的道门修士打扮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
  终于,李道玄开口道:“松开他吧。”
  孟长青闻声顿了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白瞎子:想不到吧,没有二人世界了,我,无处不在。
  第111章
  白瞎子留了下来,每日在孟长青与李道玄身边转悠, 这两人上哪儿她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孟长青那点性子早就被她摸透了, 好说话又没脾气, 李道玄更是个神仙人物,两人自然不可能开口撵她走,她于是就理所当然的每天跟着,眼见着修为日渐恢复,她一天比一天精神抖擞,背靠大树好乘凉,跟着道门金仙修炼果然是进步神速, 尝到甜头后的白瞎子表示:
  不走了!打死她也不走!她打今儿起就跟着这两人了!
  孟长青对此表示情绪稳定。
  白瞎子虽然每天跟着孟长青与李道玄, 却从来没多想些什么。孟长青与李道玄在一起这事, 知情人不多,吕仙朝算一个, 南乡子算一个,死了的吴客还有不知所踪的布偶人就不用再提了,其他人还真不知道这事。白瞎子只知道孟长青与李道玄之间师徒感情很深,别的没多想,当初孟长青叛出师门,心里觉得愧对李道玄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还是她在一旁开解的。
  师徒在一起是公认的有悖人伦, 以李道玄的地位,道门修士想破天去都不敢往这方向想,就连孟长青的师伯玄武的掌教谢仲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鬼城中的人更是无从知晓了,毕竟吕仙朝又不是什么爱嚼舌头的人。
  白瞎子心里知道自己靠着人家修炼,她也不想真的太惹人嫌弃,她自诩在人间混久了也算半个人精,于是每次看见孟长青和李道玄走在一起,或是孟长青主动帮李道玄做些什么,她就热情洋溢地上前搭个话,说二位真是父慈子孝师徒情深啊。在她眼里,漂亮话谁都爱听,尤其是“父慈子孝”这个词,既是称赞了孟长青的孝顺,又说了李道玄的恩慈,同时还契合了道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她觉得妙不可言,于是经常提起。
  只有孟长青自己知道他听到这些话时的心情。李道玄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反应,第一次听见“父慈子孝”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正好接过孟长青沏好递过来的茶,抬着杯子的手顿了下,那一杯茶他喝得很慢。
  是夜,白瞎子来敲门,孟长青正在整理幻境,他打开门,白瞎子对着他道:“我饿了,一起吃点东西去?”
  孟长青盯着她看。离开客栈前,他去李道玄的房间外看了眼,确认李道玄已经休息了,这才放轻脚步离开。
  南蜀断流城的街头,深夜的街道上没什么人,一对老人支了摊子在拐角处卖馄饨,孟长青与白瞎子坐下了。魔物之乱平息后,道门察觉到南蜀的山林有异动,担心妖魔趁机作乱,派了些人过来察看,谢仲春得知孟长青与李道玄正好也要下山,就让他们顺路去看一趟,目前倒是没发现有什么。
  断流城在南蜀的城镇中排不上号,位置却很独特,它背靠着南蜀最核心的山脉,在蜀地,最危险的总是山林。白瞎子当然不会怕这些,蛇,在蜀地的山林中地位超然。
  两人坐下后,孟长青点了几碗馄饨,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白瞎子埋着一张小圆脸,吃得心满意足,她这些日子靠吞食李道玄的星辉,修为恢复神速,唯一的问题是这具身体实在太过于柔弱了,完全跟不上,具体表现就是她一天有十个时辰觉得饿,还有两个时辰在疯狂地吃。蛇常常会吃下比自身大数倍的东西,甚至于撑破肚皮而死,所以蜀地有句古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孟长青想起这些日子白瞎子跟在李道玄身边贪婪吞食星辉的样子,他觉得白瞎子离撑死也差不多了。白瞎子非常不赞同孟长青的话,道:“道门金仙的福泽,谁会嫌少?”
  “我师父让我提醒你,月盈则亏,过犹不及。”
  白瞎子思索片刻,眼睛冒着绿光,幽幽地道:“能够被金仙福泽撑死,那就撑死吧。”
  孟长青原本还想多劝两句,忽然想起李道玄对他说的话,“多说无益,不知餍足是蛇的天性,过一阵子清醒了就好了。”他又看向白瞎子,却发现白瞎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碗里的馄饨一动不动。
  白瞎子低声道:“如果这是你师父的肉,让我吃一口的话……”
  他话还没说完,孟长青直接抬手一筷子甩了过去,“想什么呢?”
  白瞎子被筷子砸中,瞬间清醒了过来,“我就是说说,说说。”
  孟长青吃不下去了,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白瞎子又琢磨了下,又道:“我现在是女身,若是我能和你师父双修的话……”
  孟长青一口水全喷了出去。
  白瞎子擦了把脸上的水,见孟长青盯着自己,忙道:“说说,说说而已。”
  孟长青看了她半天,忽然又用力地甩了根筷子过去。白瞎子正要低头吃馄饨,被砸得猝不及防,猛地捂住了额头吃痛,叫道:“我都说了说说而已,你!”一抬头正好对上孟长青的眼神,她没了声音,弱弱道:“行行行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师父不敬,你师父是神仙我把他供起来,我再胡说八道一句就让我不得好死。”为了转移话题,她问道:“话说回来,我有个困惑,为何我每次和你师父说话的时候,你们二人总是不说话?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孟长青好半天没说话,终于道:“你少说两句就是了。”
  白瞎子正揉着额头上的包,闻声更加疑惑地问道:“为何?”
  孟长青心里一言难尽。
  夜色深了,摆摊的老人过来客气说了声,说是要收摊了。孟长青对着还在埋头吃的白瞎子道:“行了,带回客栈吃吧。”
  “行吧。”白瞎子喊老板娘把没卖完剩下的馄饨全给她包起来,她回头对孟长青道:“对了,你和你师父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此地啊?”
  “快了,南蜀这边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白瞎子知道孟长青所说的事情就在帮太白城众鬼完成遗愿,这些日子孟长青一直四处忙些什么,想来也是为了这事了。她想起了过去在太白城与众鬼相处的日子,问孟长青道:“说来还有些好奇,他们的心愿多是些什么?我看他们平日里一个个怨恨冲天的,不会是让你去杀人吧?”
  孟长青沉默片刻,道:“我看过了,十个里面有七个都是一样的。”
  白瞎子有些意外,问道:“是什么?”
  “回家。”孟长青说出了这两个字,看着白瞎子的眼睛道,“他们都想回家。”
  白瞎子下意识愣住,眼前一瞬间仿佛又浮现了太白城中万家灯火百鬼夜行的场景,千山万水,怨恨消散,所有迷途的人都在念着回家。终于她道:“挺好的,有始有终。”
  孟长青与白瞎子回到了客栈,两人刚一进门,前一刻还晴朗的夜空忽然间阴云密布,下一刻就电闪雷鸣下起了巨大的暴雨,拍的沿街的窗户哗啦作响。这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让孟长青不由得往窗外多看了两眼,白瞎子见他大惊小怪好像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对着他道:“这个季节下点雨再正常不过了,南蜀的六月就这样。”说完就自己拎着馄饨回屋吃了。
  孟长青看着她上楼,扭头又看向窗外的暴雨。
  白瞎子回屋吃完了就睡下了。孟长青今晚不知怎么的一直没什么困意,他没回屋,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下了,黑暗中,暴雨在他的脚下大片地溅开,他对面楼上就是李道玄的房间,他看着那房间,就这么守着,心里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孟长青从前觉得,玄武是他的家,他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他心中的那个家、那个念想,不是那几座山或是那几座碑,而是那座山上的人。他走了很远的路,见识了天之高海之阔,知道了岁月的无情、人世的多艰,终于明白了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得知李道玄还活着的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觉得,上天垂怜他。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忽然起了风,砰的一声,几片灰色瓦片从屋顶被刮下来,摔碎在院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楼上房间的窗户被风吹开了,暴雨全打了进去。孟长青看见了,立刻起身走过去。
  他把窗户关上,又低身把院子里的碎瓦片捡起来,一回头,忽然愣住,“师父?”李道玄站在他身后的屋檐下看着他,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了。
  孟长青上了楼进了屋,把被雨水湿透了的外衫脱了,他有些尴尬,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就是有种干了什么事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李道玄今晚就没睡过,白瞎子与孟长青出门前,孟长青来他房门外看他有没有休息,他想着孟长青与白瞎子两人许久不见了是该叙叙旧,怕孟长青惦记着,就没说话。两人回来后,他见孟长青一直没回屋,坐在院子里盯着他的房间守了大半个晚上,他下楼本来是想带孟长青回屋,可看见黑暗中孟长青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的背影,莫名没了声音。他想,孟长青在想什么呢?
  李道玄问道:“这么晚了为何不睡,一个人在楼下坐着?”
  “我……”
  李道玄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想找我为何不直接进来?”
  “我以为您睡下了,我想着等天亮了再说。”
  “你找我是有事?”
  “没有,没什么事,”孟长青半晌才道:“我……我就是想见见您。”
  李道玄一瞬间眼中有很轻的波澜掠了过去,然后问道:“为何想见我?”他看着孟长青。
  孟长青显然是没想到他还会追问,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骤雨阵阵地落在院中,黑夜中飞溅起无数的水光。“我……”孟长青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他看见了李道玄放在桌上的手,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握住。真的握住了,他忍不住抬头看李道玄,李道玄神情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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