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你不是还有奖学金嘛!我们这片手心大的地方,就出你这么一个名牌大学生,还年年拿到奖学金,大家可羡慕哩。”
  她一边说一边开了旅行包的拉链,干瘪的手伸进袋里翻来倒去,似要翻出金子来。
  项林珠对此没什么反应,心已近麻木不仁,像曾经年少时数不尽的傍晚,不管晚霞还是夕阳,那颗年少老成的心始终布满冻雪,即使偶因学业和梦想化了那些冰冻,露出轻薄的柔软,伸手一触,依旧冰凉一片。
  屋内陈设一如当初,多年来从未变过。
  晦暗的后门虚掩着,徐慧丽脱下油布袖套放在黄皮脱落的方桌上。
  “灶屋还煮着饭,磊子放学要回来吃,吃完还得回校上晚自习,我去灶屋守着。”她指了指后门,“衣裳还没洗完,你歇一歇去帮舅妈的忙,把那盆子衣服洗了,等磊子回来就开饭。”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方桌前坐了会儿,拎了水壶倒水,那壶拿在手里很轻,她晃了晃,空的。
  徐慧丽从不在她面前自称舅妈,惟有需要她干活的时候会这么说,仿佛要以此来贴近俩人的关系。
  半小时后王磊放学回来,见她在阳台晾衣服,俩人虚打了招呼就开始吃饭。
  就在那脱皮的方桌上,一人一碗菜粥,中间的不锈钢饭盆盛着一份炒粉利,旁边放着一叠卤味。
  徐慧丽挑了肉片给王磊,王磊也不说话,埋着头只顾吃。
  “我听说你们大学生快毕业时几乎没什么课,不如下学期你就别去了,回来找份工作,你这么高的文凭肯定能找着好工作,磊子再过两年也该考大学了。”
  王军说:“我听说大学生毕业还得写一篇好难的文章,没那么容易。”
  徐慧丽啜着稀饭:“她学习这么好怕什么,我像她这么大时磊子都两岁了,女人会写文章没用,迟早嫁人生孩子、照顾男人照顾娃,那些很难的文章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回来正好,一来找工作嫁人,二来辅导辅导磊子学习,让磊子也上个好大学。”
  “我报了研究生,已经考过试了。”
  徐慧丽惊:“研究生?”
  王军说:“我知道,那卖水果的老张,他儿子就是读的研究生,听说还要考博士呢。”
  “博士?疯啦!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啥,念出来人都老了,嫁不出去的。你年纪不小了,前天吉纲他二姨上我们家买肉还说起你们的事,我本来把你们的事定在开春,但是他二姨说你们吵架了,为的什么吵架,可是为了这个研究生?”
  她不紧不慢吃着饭:“书我肯定是要念的,我和吉纲不是那种关系,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是。”
  徐慧丽不高兴了,筷子噼啪戳着瓷碗:“看看我这心操的,总想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却不领情。那吉家哪点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不嫌弃你没爹没娘,你还好意思嫌弃人家。”
  王军阻拦:“好端端说这个干啥!”
  她瘪了瘪嘴:“要是吉家你看不上,就考虑考虑路口刘老头家,他家就一个儿子,那男娃年纪虽
  然大了你很多,但是挨着路口有两间门面房,听说他们家在象山还有房子要拆迁,那拆迁款也不老少,总的算下来比吉家家产还多。”
  项林珠出声:“我不考虑结婚,只想读书。”
  徐慧丽将碗砰的撂在桌上:“读书读书读书,你以为你多读了点书就了不起了,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也不想想别人能不能看上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是什么出身什么条件都看不清,在大城市念了几年书就把自己当成大城市的千金小姐?等着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追求?就算真有公子哥追求你,别人的父母能瞧上你这个出身?你舅舅就是摆摊摊的低保户,可给你出不了钱。”
  她一边说话一边吃菜,嘴巴咂得吧唧响。
  王军拦她:“行了你,孩子刚回来,少说几句。”
  “你以为我想说这么多?我可是为了她好,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管。”
  项林珠习惯性沉默,对徐慧丽的说辞早见怪不怪。她没想那么复杂,更从未把谁和谁放在一起比较过,她就是想好好读书,然后进研究机构工作。分明是很值得尊敬的人生大事,却被人说得一文不值。
  气氛不太愉快的僵持了两小时,没想到更不愉快的接踵而至。
  王磊大了,死活不愿和她睡一个屋。那间屋放着两架钢丝床,中间隔了老远,因她长时间不在
  家,靠里的那张床早堆满了杂物。
  徐慧丽着急:“你不睡这里睡哪里,要不你和你爸睡一个屋,我和她一个屋。”
  王磊不依:“我要一个人睡,我们同学都有自己的卧室,就我没有,我要私人空间。”
  徐慧丽拍打他的背:“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就这么大,要是养你一个这就是你一个人的卧室,可是现在不止你一个人你说怎么办?”
  项林珠开口:“我去外屋睡吧。”
  外屋挨着厨房,另一面向着阳台,空间极狭小,平常都塞满笤帚类的工具。
  徐慧丽满脸堆笑:“那就委屈你啦。”
  王军把地给她腾出来,放上折叠钢丝床,那屋子门是坏的,只能虚掩,阳台偶有风吹来,嘎吱地响。
  她拿了凳子堵在门口,再回去躺上床,忽然又想起什么,这才拿出手机充电。
  等那屏幕亮了,那条被截在山洞的信息穿越千里,终于钻进谭稷明的手机。
  那会儿谭稷明正跟家里玩牌,本来挺长时间不见的朋友撺掇他出去玩,他说年纪大了不想跑。
  朋友就笑他:“不能吧,你一顽主都不玩了是不是不地道?”
  他说:“要玩也行,上家里来。”
  于是大伙齐刷刷奔赴他家。
  空了许久的宅子突然又热闹起来,何晓穗十分高兴,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她吩咐保姆:“去把厨房的血燕拿来,再弄点儿吃的。”
  白杨说:“我们几个刚吃完饭,上您这再补补不得流鼻血啊。”
  何晓穗笑着说:“阿姨不知道你们晚上过来,炖得少了些,血燕就让几个姑娘吃吧,你们几个吃吃茶就行了。”
  她说完便进了厨房。
  白杨瞧着谭稷明:“咱妈这是给你大补呢?你可悠着点儿吃,女朋友不在身边,多余的力气没地儿使可怎么办。”
  一句话逗乐众人。
  扎在北京的朋友很稀奇:“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大过年的也不领回来见见,
  我给人发红包啊。”
  他一双二甩在桌面:“发,我替她收着。”
  “那不行,你收着那不成你的了么。”
  将说到这儿,他手机进来一条微信,他滑开屏幕看了看,接着面带微笑拨通电话。
  “干嘛呢?”
  项林珠压低声音:“睡觉。”
  他看了看表:“这才几点就睡觉。”又说,“够潇洒的啊,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
  “我打了,你手机关机。”
  他想了想,那天下午因为开会他确实关了机。
  “忙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回消息。”
  “早回过了,但车上信号不好,后来消息还没发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我说给你整一新的,你还不乐意。”说着,丢下手里的牌,“你们玩着,我接一电话。”
  他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刚才那把牌局还没结束,被他胡乱一扔全乱了套。
  大伙儿嘘声此起彼伏。
  有人闹:“走就走吧,搅什么局,这把怎么算啊,谁赢谁输啊。”
  “算什么算啊,全乱了,重来重来。”
  于是骂骂咧咧重来。
  那会客厅南面有一推拉门,门里是间茶室。中央摆着矮几和茶具,贴着墙面立着齐天花板高的酒柜,顺着茶室格局排满整个墙面。角落还立了支雪茄柜,正开着电养着春蚕般粗的烟草。
  许是刚才保姆进来拿酒忘了关门,他便倚着敞开的门扉和项林珠说话。
  “想我吗,我去找你好不好?”
  屋里暖气很足,他穿着暗条纹短衫和宽松长裤,红胡桃内饰衬托高大身架,无声流露雍容华贵。
  项林珠这头数据线不够长,插座离床较远,她便蹲在墙角,缩成一团和他说话。
  “快过年了,你在家好好过年吧。”
  “见不着你我怎么好好儿过啊。”
  电话那头的姑娘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儿,又跟阳台接电话呢?”
  “不是,在房间呢。”
  “那你盖好被子啊。”
  “盖着呢。”
  “一晚上不见你就给我感冒了,你说说离了我谁能照顾你,还一天到晚给我脸色看。”
  项林珠笑。
  到底是谁照顾谁,谁给谁脸色看。
  “笑什么?”
  “没什么,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
  他又说:“我去看看你。”
  “你那么长时间不回家,总要陪陪父母的,我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我这里很忙,来了也管不了
  你,你就在家里待着吧,过完年不就又见面了吗。”
  他顿了顿:“那你亲我一下。”
  “……你是要我亲手机吗,很脏的。”
  他挑眉:“宝贝你挑事儿是不是?”
  她便咯咯低笑。
  他也笑:“好了不吵你了,睡吧,盖好被子。”
  挂了电话一转身,将瞧见捧着红酒回来的保姆。
  “你妈妈让我问问你,这酒能不能开。”
  她说话时脸上堆着笑,藏不住的狡黠从眉宇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