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这些日子他吃住都在宋家,宋老太太和李氏对他并不苛待。尤其是这两日,正值族姐出嫁,族兄又回了书院,李氏便经常把他叫到跟前说话,彼此间也培养出了感情。
  宋师泽长得一幅眉清目秀的好面容,前儿又刚考上丰华书院,这样上进的晚辈,宋老太太心中也十分喜欢,不禁嘱咐道:“这寺里有好几处古迹,你带两个小厮出门看看,以后到书院里,跟那些同窗也有话聊。”
  宋师泽守孝三年,刚出孝期就住到宋家来,她就怕这个孩子跟外人处得少,会被人给排挤了。
  宋老太太一腔慈爱显而易见,宋师泽心中不禁一暖,正想说话,外头李氏的下人就急匆匆地进来了。
  宋师竹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时间那么难熬,李氏见着寺里人流渐多,便拍了拍她的手,把她拉到一旁的亭子里,道:“泽哥儿肯定能赶得及的。”
  宋师竹也认真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刚才把宋师泽叫了过来,把事情跟他一说,接着让家里下人骑马带他去书院。
  宋师泽能及时赶到是最好的,只是怕有意外,她还备了另外一手,叫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快马加鞭,只要能赶在宋师泽之前到达书院,各赏十两银子;要是在讲会击鼓前宋师泽还没到,就让他们不拘后果在书院门口闹事,闹得越大,赏银越多。
  后头这一招,宋师竹真是把名声都压上去了。也因着如此,她才不愿意把李氏给扯进来。
  关键时刻,她觉得自己的思路特别清晰,居然还能顾虑到事后如何收场的问题。
  刚才在宋师泽和下人面前,她临时抱佛脚编了个理由,说是她刚才站在游廊风窗时,正好听到墙对面有贼人商量要在今日书院讲会的祭礼上闹事,惊惶之下,她不小心弄出动静,把人给吓跑了。反正今日人这么多,宋师竹也不怕有人来调查。
  族弟一听她的话,面色就慎重起来,顾不得多问其他,大步流星就跟在下人身后走了。
  李氏看着闺女逐渐平静下来的面容,安慰她道:“老天爷既然给了你提醒,就不会让女婿真出事了。”
  宋师竹很想告诉她娘,老天爷这回也不大可靠了。
  先前老天爷该预警的事情绝不含糊,觉得她知道得不清楚,还会重新为她在梦里播放一遍。而昨夜她睡觉前祈祷了好久,老天爷都没有让她得偿所愿。
  她隐约有种感觉,如果没从婆婆那里拿到那幅画,她不会知道封恒即将出事的事情。
  宋师竹觉得自己不是抱怨,她就是想跟她娘探讨一下其中的问题。
  就算如今的情况十分紧急,李氏心中还是有几分荒谬之感。
  她听闺女掰着手指把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奇异事数了一遍,从她小时候预感自己会尿床、睡前千叮咛万嘱咐丫鬟不准给她喂水,再到前儿张家引匪进城大几率危及宋家的事,进而得出一个结论,她那份玄而又玄的直觉,受益的都是她自个、或者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许是宋师竹说话的表情太认真了,李氏看了看外头的万里晴空,很想知道老天爷做何反应。
  她闺女越说越觉得这回多亏了封家先人在九泉之下使劲托梦才能避过祸事,语气之肯定惊叹,李氏真有些担心她闺女会把老天爷给彻底得罪了。
  不过到了午时,她就知道老天爷不仅不记恨她闺女,还做了一场大好事。
  天空黑压压的,就像老天爷阴沉的心情,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接着就是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就像天河里的水都要倒灌下来一般,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地上处处都是水坑。
  李氏站在轩窗旁,看着院子里的一棵山茶树,被雨水打得无数花瓣凋落在地,突然有些想笑,老天爷不会被她闺女早上那一番话气傻了吧。
  宋师竹也很是高兴,有这么一场雨下来,就算书院那边真的起火,也没什么问题了。
  午膳宋师竹是回去跟着婆家人一块用的。庆缘寺的四喜素斋向来有名,宋师竹本来不大有胃口的,后头却是和黄氏一块齐心协力,把整桌斋饭吃得七七八八。
  饶是赵氏一直心事重重,看着两个儿媳妇这般能吃,也笑了:“要是不够,咱们就再叫一桌。”
  宋师竹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想到筷子戳着戳着,就化担心为食量了;黄氏也庆幸有宋师竹在一旁比较着,否则以原主的小鸟胃,她这回肯定要在婆婆面前穿帮了。
  她想了想,腼腆道:“吃惯了大鱼大肉,一时见着些清淡的,就爱上了。”她顿了顿,贴心道,“我想弟妹也应是如此吧。”
  有人为她找好了理由,宋师竹也跟着点头。她就是觉得奇怪。这几日与黄氏相处下来,宋师竹不觉得她是那等心肠恶毒到会给小叔子下药的人。不过她如今满脑子都是书院讲会出事的事,想了想,就把黄氏的事先放到了一边。
  等到午后,一场大雨下来,宋师竹心中的担心突然就消退了一小半;李氏许是知道她的忧虑,宋文胜那边一有消息过来,就让人过来告诉她。
  知道书院讲会已经中断时,宋师竹才是真的舒出了一口气。
  她一早上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刚才午膳时好几回眼前闪过宋师泽赶不及到书院,封恒被烧成灰碳的场景。她都不知道是老天爷的金手指延时提醒,还是她太着急自个臆想出来的。
  许是宋师竹放松的表情太过明显,赵氏便问出了口。
  宋师竹也没有隐瞒,这件事牵涉太大,之后她让宋师泽去书院的事情一定会流传开的,与其让婆婆从别的渠道知道消息,还不如她先说出来。
  她就着刚才跟宋师泽说出的理由,道:“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那两人似乎发现有人接近,立时就蹿入人群中了。我怕真有事情发生,就让这回跟着祖母他们过来的一个族弟去书院通知,我娘刚才就是让人过来跟我说,贼人已经被抓住了。”
  虽然事情已经平息,但赵氏听她描述过程是还是止不住地心惊肉跳,几度吸气,最后才道:“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刚才就该先跟我们说!”
  宋师竹把话说出口之后,也想到了婆婆可能会恼怒的事,只是她刚才确实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问题,只能带着一丝柔软的歉意道:“我是觉得事情没有解决,除了多几个人担心也没用。”
  赵氏摇了摇头,心中觉得儿媳妇还是偏着娘家,不过一想到宋师竹出嫁才几日,那点芥蒂便也消失了,想了想,叮嘱道:“这回就算了,以后有事,千万别瞒着家里。”
  看到宋师竹乖巧地点了点头,神色真诚无伪,她才继续道:“幸好你发现了那些人预谋的事情,否则今日书院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想到宋师竹说的,那些人居然把火药当成炉灰埋在鼎炉里,她就觉得惊心动魄,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自己的两个儿子。
  此时,赵氏越发急切地想见到了缘方丈,只是她刚刚才知道,如今在方丈寮房里的,是周山长家的女眷。周山长是儿子的老师,赵氏也不好意思让人去催。
  丰华书院那边发生了这样一场大事,今日的讲会也继续不了了。
  本县宋县丞赶在最后一刻带了人进来,在满室浓烈的熏香中,将先贤画像前的鼎炉掀翻后发现火药的事情,一整个书院都在议论纷纷。
  尤其是今日有幸进入燕夫堂参加祭礼的几个刚过了府试的学子,更是一阵后怕。差一点,他们的仕途就要交代在里头了。
  这种情况下,单枪匹马过来救人的宋师泽简直成了一块香馍馍。下过一场大雨之后,燕夫堂外的院子都是沁入鼻端的草木香气,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带着无数水坑,可众人不顾会把袍角弄湿,团团地就把宋师泽围了起来。
  他个子小,被人群包围起来后,外头的人一点都看不见他的影子。宋师柏还是占着身份之便,才能挤到族弟身边,一见着宋师泽,他就兴致勃勃问道:“你说是我姐叫你过来的?”
  沐浴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宋师泽也明白了,族姐把一份天大的功劳送到他手里。
  在族弟闪闪发亮的目光中,宋师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刚才在几位大人面前也是这么说的,是族姐发现了不对,才让他过来阻止祭礼的。学政大人反反复复问了他好几遍,最后听他的答案始终如一,没有半点添减时,还连连夸他“一腔赤子之心”。
  宋师泽对着饶有兴致的族兄,把刚才在屋里的情况也说了一遍。
  许学政最后的那句评价,他还是知道不能由他嘴里说出口,便憋在心里,打算等到回家后再与胜大伯说。
  只是就算如此,宋师泽心中还有几分兴奋,碍着平时喜欢争风吃醋的柏族兄也在一旁,他的脸上才不敢表露出痕迹。
  这点沉稳,看在正从屋里出来的许学政眼里,就更觉得满意了。许学政年约四十上下,面白无须,年初刚刚接任安陆府学政一位。
  可此时他一想到刚才的那场危机,便不由得心惊胆战。谁能想到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巡视书院,居然会有这等祸事。
  从香炉中翻出火药时,许学政真是满背的冷汗,脸色也发白起来,他离香炉是最近的,一旦爆炸起来,他也是最先受害的人。许学政才到任不到一个月,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恨他。
  想着眼前的小少年赶在最后一刻救了自己一命,许学政不禁起了几分爱才的心。他刚才在屋里也问了宋师泽的一些情况。正巧身边的周山长和宋文胜都是最了解宋师泽的人,周山长前儿才测试过宋师泽,对他的评价极高;宋文胜这个宋氏族长就更不用说了,一大串好话随口而出,简直都不用思考。
  立了大功的是宋氏族人,宋文胜也是与有荣焉。不过当时他也没想到宋师泽居然有这样的运气。
  宋文胜跟在他身后,看着许学政脸上的神色变化,摸了摸胡子。
  今日宋师泽陪着老太太和李氏去上香的事,他也是知道的。闺女昨日傍晚神神秘秘叫人过来传话时,他就知道应该是又有什么事了。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居然成全了宋师泽。
  看着许学政又把自己拉到屋里,商量起收徒的事,宋文胜真是满心感慨。要是事情重来一遍,闺女早些跟他们说这件事,受益的未必会是宋师泽。
  毕竟他有亲儿子,还有一个亲女婿。
  不过如今这样,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宋文胜当然一口就为宋师泽应了下来,这种事要趁热打铁才行,许学政如今正是心潮澎湃之时,谁知道他静下心来之后会不会反悔。
  一省学政可是正三品官,他们宋氏奋斗了好几代,族里都没有出过一个三品以上的大官。
  因着今日之事,丰华书院的讲会就被挪到明日举办。周山长换下身上的深衣儒衫出来,在屋里踟蹰了片刻,还是让人把封恒叫了过来。
  刚才宋文胜带着差役闯进燕夫堂时,周山长大为震惊,情急之下就呵斥了他几句,没想到到头来却真的是书院出事了。
  想到刚才他在宋文胜面前义正言辞说的那些话,周山长就觉得十分没面子,此时看到自己的得意弟子时,神色也带了些出来。他硬邦邦道:“你去跟宋大人说一声,今日我在书院的碧桐馆设宴,让他先别急着把许大人送回县里。”
  说着,他又忍不住道:“你说今日我家夫人和闺女也去了庆缘寺参加法会,怎么他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刚好碰到贼人在墙角说悄悄话呢?”也不知道是谁做下的,暗害一个学政顶什么用。
  周山长完全不认为会是自家书院的学生做下的,毕竟这种事查出来就等于是自毁前程,十年寒窗苦读,有哪个学子会拿仕途开玩笑。
  他就是觉得宋文胜的运气真是绝了。整件事是由宋家人发现的,救人的功劳也是宋氏子弟得了去的,难怪宋文胜一点都不急着过来找他算账。
  想着许学政刚才的神态语气,周山长的额角不由得跳动起来,一把白胡子也是捋了又捋,简直觉得自家书院白给宋家作了嫁衣裳了。不过片刻之后,他又叹一声道:“你就跟你岳丈说,丰华书院上下感激宋县丞的救命之恩,请宋县丞和许大人务必赏脸。”
  宋文胜毕竟救了他一命,周山长也不是不认账的人,就是有些窘迫,他先前一直觉得宋家抢了自个徒弟当女婿,到头来自己的一条命却要仰赖宋文胜父女俩才能得救。
  周山长心中盘算着是不是得让自家夫人给封恒的妻子备一份礼物,见到封恒还在面前,就咳了一下,道:“你赶紧去吧,再慢一步,你那个岳丈指不定就要把许大人忽悠到宋家去住了。”
  封恒笑:“许大人不敢。”毕竟许学政这一回出行也算是公事,跟本地县官之间是需要避嫌的。
  见自家山长窘迫得都快把胡子捋断了,封恒便极为贴心地出去了。他心中也觉得惊奇,他没想到离家才两日,妻子就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第50章 (改错字)
  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傍晚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般,晚霞如血,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绚丽鲜艳。
  庆云院的正房里,封家女眷已经从寺里回来了。
  封印正站在赵氏和一干主子面前汇报书院午时的事故。
  “……二少奶奶让人去得及时,书院上下对二少奶奶和泽少爷都十分感激,许大人对泽少爷更是另眼先看,拉着泽少爷说了许久的话……”
  “……燕夫堂如今被衙门差役围了起来,山长虽然体谅学子家人在外头的担心,却不想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事发时就下了封闭书院的禁令。”
  “那你怎么还能回来啊?”封二太太稀奇道。她今日没有跟大房一块去庆缘寺的法会,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大事,封二太太想起来还有几分可惜。她叹了一声,十分扼腕自己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要是大几岁,今日又跟着去了寺里,好事就不会只便宜了宋家人。学政可是大官。
  封印垂首躬身道:“山长说,这件事托赖了二少奶奶的果敢英明,特准少爷让我回家一趟把事情说明白。”
  所有学子里头,就只有他们家二少爷有这等殊荣,封印说起来也是与有荣焉。
  “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没事吧?”赵氏虽然已经从宋家那里听到了儿子安好的消息,可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太太放心,亲家老爷在山长上香之前就到了。二少爷如今在帮着山长处理后续之事,三少爷心情也是无恙。”
  赵氏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在室内众人的脸上看了一圈,见着宋师竹似乎在思考什么,想起午后在寮房里的那些对话,突然道:“老二媳妇有没有想问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宋师竹身上,她想了想,问道:“查出来是谁犯下案子了吗?”
  封印面不改色:“我刚才从书院出发时,因着快到天黑,亲家老爷发话,等明日再排查情况。”
  那就是还没找到凶手了。宋师竹心道。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件事应该还有后续。
  黄氏在尸山血海中锻炼出来的嗅觉很敏锐,几乎是封印刚把视线落到她身上,她就察觉出来了。她心中突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这件事不会跟黄家有关系吧?
  封二老爷刚才一直听着封印说话,此时作为屋里唯一一个男性长辈,他道:“你回去后,让恒哥儿惟哥儿好好念书,书院这几日不太平,大后日我们启程时,叫他不用特意请假出来了。”
  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的目光在还有话说的封二太太身上掠过,封二太太在丈夫的威胁下张了张嘴,不甘地闭上了。
  封印却是笑道:“没事的,少爷先前就跟山长请过假了,他特地吩咐我跟二太太说一声,说是他到时一定会过来为长辈送行。”毕竟封二太太的难缠上上下下都知道,要是这回得罪了二太太,怕是接下来十年,二太太都得拿这件事出来说事了。
  封二太太这回就满意了,因着如此,她对宋师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说起来,还是多亏了恒哥儿媳妇。要不是你先发现了贼人的密谋,山长也不会给咱们家这么多的方便。”
  宋师竹今日这件事已经在嘴里来来回回过了好几遍,如今她也深深觉得,就是她不小心听到墙角了!
  她露齿一笑,谦虚道:“就是刚好碰上了,说起来也是咱们家的福气。”
  封二太太看着眼前仪态姣好的侄媳妇,摇了摇头,突然觉得物以类聚的说法还真是没错。她嫂子就够温婉娴静的了,娶进门来的两个儿媳,也是一样不爱闲话的性子。
  她正待说话,就听到上首的嫂子感叹道:“说得对,是咱们家好福气,才能避过这场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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