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褚卫的官职不高,不能就宴。他留在府中听着外头的欢闹,不由眉目微展,露出隐隐笑意。
  谦谦君子,清癯如玉。褚夫人在堂内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由笑了,同身旁的丫鬟道:“瞧瞧,咱们的卫哥儿愈发俊了。”
  丫鬟道:“整个京城也找不到比咱们少爷更俊俏的人。”
  褚卫走进来时,正好听到了这一句话,他不由道:“有。”
  可旁人好奇的目光投过来时,他却抿抿唇,一声不吭了。
  褚夫人朝他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昨日你上值时,有人上门给你送了份礼。”
  褚卫道:“谁?”
  褚夫人让人将礼拿了上来,想了想道:“那人自称是鸣声驿的人,奇装异服,应当是外朝的侍者。我儿,你怎的和外朝使者扯上关系了?”
  褚卫眉头慢慢蹙起,他上前接过小厮手中的礼物,打开一看,里头正是西夏常有的金花配饰。果然,褚卫眼中厌恶划过,将礼直接扔回了小厮手中,冷声:“退回去。”
  西夏皇子长得人模狗样,但却心思肮脏,他褚卫生平最——
  褚卫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呼吸一滞,不理母亲的呼喊,转身从堂中离开。
  一脚踏出门槛时,褚卫突然想到。
  西夏的皇子见到他就是如此作态,若是见到圣上了,岂不更是无礼了?
  *
  李昂顺被鸿胪寺官员带到位上坐下,其余西夏使者坐在了他的身后。西夏旁边坐着的乃是扶桑国的使者。
  扶桑国的使者本想要同西夏皇子说几句话,但看着李昂顺难看的脸色,明智地收回了视线,和鸿胪寺的官员继续说说笑笑。
  李昂顺脸色难看一会,又好了,他顺着毡帽下的黑发,道:“没关系,见不到褚卫的人影也没事。今日是大恒皇帝的生辰宴,我就不信那不肯给我半分颜面的和亲王今日还不出来。”
  西夏使者问道:“七皇子,要是和亲王出现了,您要怎么做?”
  “正好在大恒的皇帝和各国使者面前让他下不来台,”李昂顺冷笑,“以报我等颜面落地之仇。”
  “丢人这件事,也不能就我们丢人。”
  稍后,王公大臣同各国使者均已落座。殿中金碧辉煌,明灯已点,亮如白昼之光。
  和亲王坐于前排下首上,是最靠前的位置。
  和亲王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寿礼,王府之中百名绣娘共同绣出来的那副锦绣山河图已送到了国库,如今这个东西,还是他口是心非之中,前两日亲自出府去寻到的东西。
  看着这寿礼,和亲王就忍不住质疑自己,就顾元白那副对他怀疑万千的样子,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尽心尽力?
  皇帝没把他当兄长看,他还要上赶着去贴冷脸。
  正当心绪烦躁时,外头的太监高呼:“圣上驾到。”
  殿内乌泱泱站起了一片人,众人垂眼拱手,绣着龙纹的明黄袍脚在眼前滑过,众位宫侍不紧不慢紧随其后。待圣上坐下之后,才道:“坐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李昂顺眉头突然一跳,他猛得抬头朝着大恒皇帝看去。
  顾元白已脱下沉重华贵的冕服,换上了常服。他正侧头同身旁的大太监说着话,距离远,面容也只看得模模糊糊,但下巴瘦弱,气质斐然,正与那日在马车上冰冰冷冷命令李昂顺的人一模一样。
  这个人竟然是大恒的皇帝!
  李昂顺脸色变来变去。
  身后人拽了拽李昂顺的衣袍,李昂顺回过神,顺着力道坐下。身旁扶桑使者笑道:“西夏七皇子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李昂顺硬声道:“没什么。”
  后方的太监上前斟满了酒,他端着酒杯的手用力,神色之间阴翳。
  竟然是大恒朝的皇帝!真是白白做了笑话。
  他怎么忘了,大恒朝皇帝的身体可不是那般的好,在京城中如此说一不二,不是皇帝又是谁?
  李昂顺抬头朝上方看去,五官深邃的脸上好像凝着黑云,这么远的距离,也看不清皇帝的长相,但举动之间尊贵非常。
  教坊艺人进入殿中歌舞,顾元白往下处看了一眼,笑着问和亲王,“和亲王桌旁放着的那是什么?”
  和亲王挡了挡木盒,又收起了袖子。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为顾元白准备贺礼,羞耻又烦躁,闷闷道:“给圣上的贺礼。”
  顾元白看向了田福生,田福生提醒道:“圣上,先前和亲王府送进宫中的是一幅《锦绣山河图》的绣图。”
  “和亲王有心了,”顾元白微微颔首,又笑了,“手中的这份贺礼,朕得猜猜是什么东西。”
  他端起杯充作酒水的清水抿了一口,想了想和亲王曾给先帝送礼的习惯,说道:“是块奇石好玉?”
  和亲王沉沉应了一声,太监上前要接过他的礼物献上,和亲王挥退他们,自己站起身走到了顾元白身前,“前些日子随便找了找,就找到一个看着还算过得去的石头。”
  田福生将木盒打开,里头正是一块犹如人参一般形状的玉石,通体暗红,其中还流动着几缕金丝,像这样稀奇漂亮的东西,很容易让人觉得和神仙这等传说挂上钩。顾元白接过看了几眼,“朕很喜欢。”
  和亲王想笑,但却硬是板着面孔,不冷不淡道:“圣上喜欢就好。”
  和亲王这一带头,众人都轮流献上了自己的贺礼。这一番礼物讲究的是心意和新奇,里头真的有几样稀奇得很得顾元白的喜欢。
  百官在前,各国使者在后。在见到大恒出兵北方后,这些使者当中有不少人暗中加重了贺礼,此时看着别国使者献上的东西,既是惊讶又是庆幸,即便做不成送礼最多的人,也不能成为送礼最少的人。
  看着这一幕,西夏人的表情就不是很好了。
  西夏使者此次前来大恒,一是为大恒皇帝祝寿,二是打探大恒国如今情况。三则是西夏有求于大恒,因此派遣七皇子再备上厚礼,就是想同大恒皇帝谈一谈榷场的事。
  榷场乃是两国在边境互市时的称呼,西夏国小,资源缺乏,无法自给自足,许多东西都得依赖于榷场的互市,但在李昂顺前来大恒的两月之前,大恒突然停了与西夏的榷场。
  西夏猝不及防。
  大恒马少,一直靠着西夏才有马匹进账,按理来说,大恒单方面这么强横的关掉了榷场,就不怕同西夏闹僵,没有稳定的马匹来源了吗?
  此番西夏派遣七皇子前来大恒,正是为了这一事。但李昂顺自持马源和大恒国内盐贩子离不开西夏青盐两件事,心中底气十足,行事也相当的嚣张跋扈。
  这一跋扈,就跋扈到了皇帝头上。
  原本以为这些厚礼也够赔礼了,但他们此时看着眼前这一国国备上的厚礼,只觉得不解又荒唐。
  难不成所有外朝的使者都对大恒有事相求?
  西夏的礼原本很厚,现在一比,完全就被淹没其中,一点儿也不出彩了。
  等献礼轮到西夏时,身后的西夏使者捧着重礼想要递给一旁的太监,李昂顺忽的起身,夺过礼物就大步往前走去,殿中的视线聚在他的身上,李昂顺越走越近,终于能看清大恒皇帝的样貌了。
  大恒皇帝察觉到了他,轻轻一瞥,微微眯起了眼。
  李昂顺的脚步停住,瞬息之后又大步向前。走到顾元白面前时,他还没说话,紧跟在其后的太监就恭敬道:“圣上,这是西夏来的使者,西夏国的七皇子李昂顺。”
  “朕有些印象,”顾元白似笑非笑,“西夏皇子,桀骜非常。”
  大恒皇帝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却好似已经嘲讽了人一样,李昂顺心道,错不了,这语气就是那日车上那人。
  他按着西夏的礼仪对着顾元白行了一礼,歉意笑道:“没有见识的人总会用虚张声势的方法来隐瞒自己的不安。大恒朝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我等初来大恒,就被大恒的繁华迷了眼,心中怯弱,才因此做了错事。若是因为我等行事而使您对西夏厌弃,那我等真是死不足惜。”
  顾元白抬手轻抬,示意他起身,“倒是会说话。”
  李昂顺直起身,又见着了大恒皇帝这张好看的脸。李昂顺喜欢长得俊的人,其他不说,单说长相,大恒皇帝就有一张让人无法对他生出怨气的脸。
  “西夏送上的礼,朕看了,重得很,”顾元白语气缓缓,“从香料到毡毯,从驼子到马匹,这是下了大功夫了。”
  李昂顺一笑,衣饰上的金花就闪闪发光,他的相貌很好,五官深邃如雄鹰,只是眼底的倨傲实在败坏好感,毁了这样一副好容貌,“您的生辰,西夏定然得下大功夫。”
  他将手里的礼递给了太监,太监上前,再交于田福生。
  精致木盒一打开,里头就隐隐有荧光露出,田福生将木盒放到顾元白眼前,原来里面正是一个近似球形,颜色美丽,呈半透明的一颗夜明珠。
  更难得的是,即便是在亮如白昼的殿中烛光下,这夜明珠也主动散发着漂亮的荧光色泽,黄绿透着蓝光,如深海之宝。
  李昂顺面色隐隐骄矜,即便大恒皇室有诸多的夜明珠,但此颗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好东西,”顾元白果然感叹道,“未曾想到西夏竟有如此好物。”
  李昂顺没听出来大恒之主这话语之中的危险,他自得地笑了笑,朗声道:“我西夏虽不及大恒,但好东西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顾元白将木盒之中的夜明珠拿到了手上,触手圆润饱满,一只手竟然刚刚握得住。他把玩着这个夜明珠,微弱的荧光在他眼底显出一片幽蓝。
  “真好。”
  西夏,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青盐、驼、马、羊、蜜蜡、麝脐、毛褐、源羚角……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夜明珠,西夏当真是让顾元白喜欢不已。
  圣上感慨极了,他让田福生将夜明珠装好,含笑温和地看着李昂顺,像是看着一座金矿,这样的目光都把李昂顺看得俊脸发热了。
  这样的好地方,就应该到了他的手里,成为大恒的一部分,才对啊。
  第83章
  顾元白心底想着的东西没人能知道。李昂顺再怎么想,他也想不到表面雍容华贵的大恒皇帝,心底已经在想着怎么将整个西夏收为己有了。
  李昂顺原本满心的怨气,现在只觉得被看得面皮发热,这种尴尬的感觉,直至他被太监领了下去才缓缓消散。
  等周围没人了,顾元白擦了擦手,问道:“扶桑使者是在哪里坐着?”
  田福生总觉得圣上好像特别关注扶桑国前来的使者,他低声回道:“圣上,就在西夏使者的下首处。”
  顾元白抬眼看去,可惜距离过远,看不甚清。他之前特意看过扶桑国献上的贺礼数目,在几个周边国家之中,扶桑国送上的贺礼在其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
  扶桑从汉代起便是中国的属国,更是在唐朝时派人进唐学习以回国发展自己的国力。唐朝易主之后朝代几经波折,如今变成了大恒,扶桑对大恒也恭敬极了,仍然想和大恒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个国家在顾元白的眼里,无可否认,它确实是特殊的。
  顾元白收回了眼,却从左侧察觉到了一道目光,随之看去,和亲王朝着顾元白举了举杯,顾元白笑了笑,也朝他举杯示意。
  白玉的酒杯碰唇的一瞬,顾元白眉目一压,倏地想起来,他先前不见的那个白玉杯好似就是被薛远给拿走了。
  想起薛远,顾元白就想起了那两匹狼。他转身朝一旁看去,那两匹狼早已被专人安置好了,此时正趴在隐蔽角落之中,狼吞虎咽地用着新鲜的生肉。
  用得比朕还香。
  顾元白突然想冷哼一声,他转过了脸,把其他想法暂时放到一旁,也开始认真用起了饭。
  酒过三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宴饮结束之后,宫侍将百官和使者送出,顾元白走出了宫殿,来到御花园中去换口清新的空气。
  天上明月高悬,微风拂动,花草之香浮沉。
  顾元白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枝上明月,突闻有脚步声传来,他侧头一看,就看到和亲王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被太监扶着走了过来。
  努力扶着和亲王的太监道:“圣上,和亲王醉了酒,怎么也不愿离开宫中。”